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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猫-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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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咱家走进室内,惊人的是迷亭先生还没走,烟头都插在火炉里,弄得像个马蜂窝似的。他盘腿大坐,正大说大讲。不知什么工夫,寒月先生也来了。主人曲肱为枕,凝眸注视着天棚漏雨的地方。这里依然是又一幅太平盛世的逸民欢聚图。
  “寒月君!连说胡话都叨咕你的那个女人,从前你保密,现在总可以公开了吧?”
  迷亭打趣地说。
  “如果只关系到我个人,说了也无妨。但是,这会给对方带来麻烦的。”
  “还说不得?”
  “况且和××博士夫人已经有言在先。”
  “是绝不泄密的约定吧?”
  “是的。”寒月照例搓弄自己和服的衣带。那条衣带是商品中少见的一种紫色。
  “这衣带的色彩,有点像‘天宝调’①呀!”主人边睡边说。主人对于‘金田事件’并不关心。
  ①天宝调:天宝是江户末期年号(一八三○——一八四四),那一时期的俳风低俗,与‘俗调’大意相仿。
  “是的,毕竟不是当今日俄战争年代的货嘛!扎这条带子,不戴上武士头盔,穿上葵记①纹章的开缝战袍,可就不成格局了。当年织田信长②入赘时,据说头上梳了个圆筒竹刷式的发型,系的确实就是这样的带子。”迷亭的话依然又臭又长。
  ①葵记纹章:德川幕府的纹章,三枚带茎的葵花叶绣成金字塔形。
  ②织田信长:(一五三四——一五八二)日本战国末期武将。尾张人。曾统一大半国土,后被明智光秀所杀。
  “实际上,这条带子是我爷爷征伐长州时用过的。”寒月说得像真事儿一样。
  “是时候了。捐给博物馆如何?您可是‘吊颈力学’的演说家、理学士水岛寒月先生哟!如果打扮得像个过时的封建武将,那可有伤大雅呀!”
  “本应遵旨照办,怎奈认为我扎这条带子最合适的人,也大有人在嘛……”
  “是谁?说这种不着调的话!”主人边翻身边厉声喝道。
  “你不认识,所以……”
  “不认识有什么关系,到底是谁呀?”
  “一名永别的女士。”
  “哈哈哈,太浪漫啦!我猜猜吧?大概又是从隅田川水下喊你名字的那个女子吧?
  贤弟何不穿上那件长褂,再一次去跳水装死?“迷亭从旁插了一句带刺儿的话。
  “嘿嘿……她已经不在水下喊我,而在西方的清净世界……”
  “未必怎么清净吧!她有一只狰狞的鼻子哟!”
  “嗯?”寒月面带疑云。
  “对面巷子的那位大鼻子女人适才闯来啦。当时我俩可真吓了一跳。是吧?苦沙弥兄!”
  “嗯。”主人边躺着喝茶边说。
  “大鼻子,是谁呀!”
  “就是你那位永恒相爱的小姐的令堂大人!”
  “咦?”
  “金田老婆来了解你的情况啦!”主人严肃地解释。
  咱家偷偷地对寒月察言观色,看他是惊,是喜,还是羞怯。而他,竟处之泰然,照例不慌不忙地说:
  “反正是劝我娶她家的小姐呗!”说着,又搓起紫色的衣带。
  “但是,贤弟错了。小姐的令堂大人是个伟大鼻子的拥有者……”
  迷亭刚刚说了半句,主人竟转移话题:
  “喂,告诉你,我早就对那个鼻子夫人构思一首新体长调俳句!”
  女主人在隔壁房间里哧哧地笑。
  “真够悠闲!想好了没有?”
  “想好了一点儿。第一句是:‘脸上祭雄鼻①’。”
  ①祭雄鼻:原文与浴佛谐音。
  “接下来……”
  “鼻前供神酒。”
  “下一句?”
  “只想到这些。”
  “有意思!”寒月笑嘻嘻的。
  迷亭立刻来词儿:“接上‘双孔冥幽幽’,如何?”
  寒月说:“再接上‘洞深毛何有,’也未尝不可吧!”
  他们正胡言乱语,各显其能,在墙根附近的马路上有四五个人七吵八闹地喊着:
  “卖今户窑的狗獾子①喽!”
  ①今户窑:东京分户町有窑,烧各种瓷器,象征丑女人的狗獾子瓷器很有名。
  主人和迷亭都一惊,透过墙缝向院外望去,只听人们哈哈大笑,脚步声向远方散去。
  “今户窑的狗獾子是什么意思?”迷亭奇怪地问主人。
  “谁知道呢!”主人回答说。
  “倒很新奇呀!”寒月评论道。
  迷亭好像想起了什么,蓦地站起身来,像演说似地说:
  “敝人年来从美学见地对鼻子进行过研究。现各抒己见,有劳二位侧耳静听。”
  由于来势迅猛,主人默默地望着迷亭。
  寒月先生低声说:“一定洗耳恭听!”
  “经多方面考查,鼻子的起源很不清楚。第一个问号是:假如它是实用的器官,只要有两个鼻孔也就足够了。无须在脸心傲然耸立。然而,正如诸公所见,为什么这鼻子竟然愈来愈高起来了呢?”说着,他捏起自己的鼻子给二人看。
  主人并不恭维,说:“并没有翘得太高呀!”
  “反正也没有洼下去吧!假如和只有一对窟窿混同起来,说不定会产生误解的。因此,首先提请注意……且说,按敝人拙见,鼻子的发达是拧鼻涕这一细小动作的结果。
  年深月久,才呈现出如此鲜明的形象。“
  “真是货真价实的拙见!”主人又加了一句批语。
  “众所周知,擤鼻涕时,定要捏住鼻子,于是,鼻子被捏的局部受到刺激。按进化论的基本原理,这被捏的鼻子局部,经刺激的结果,要比其他部位格外发达,皮肤自然坚固,肌肉也逐渐硬化,终于凝而为骨。”
  “这可有点……肌肉怎么会那么轻易就一下子变成了骨头呢?”
  寒月因为是个理学士,便提出抗议。而迷亭却不予理睬,继续论述:
  “噢,您有疑问,这也难怪。不过事实胜于雄辩,确有这样的骨头,有什么办法!
  鼻骨已经形成,然而,鼻涕还是要流的。鼻涕一流,非擤不成。由于这种影响,鼻骨的左右两侧被刮薄,变得又细又高,鼓了起来……这后果委实神奇,宛如滴水能穿石、佛顶自闪光,异香天来,恶臭畅流,于是,鼻梁变得又高又硬!“
  “可你的鼻子却依然又肥又软呀?”
  “关于演说人鼻子的局部构造,为了回避自我辩护之嫌,有意识地避而不谈。下面特向二位介绍金田小姐的令堂大人,她的鼻子最发达,最伟大,堪称天下奇宝。”
  寒月不禁喊道:“对呀,对呀!”
  “不过,事物一走极端,尽管依然不失其壮观,但总有些令人不敢接近。她的鼻梁是够雄伟的,然而,稍有险峻之感。古人苏格拉底①、戈德史密斯②、或是萨克雷③等人的鼻子,从构造来说,不能说无可挑剔。然而,正是那些有瑕可指之处,才格外招人喜欢。所谓‘鼻不在高,奇者为贵’,大约就是这个道理。俗语也说:‘舍其名而求其实。’我认为,从美学价值来说,敝人的鼻子最标准。”
  ①苏格拉底:古希腊唯心主义哲学家。
  ②戈德史密斯:生于一七三○年前后,卒于一七七四年。英国作家、小说家、诗人、剧作家。
  ③萨克雷:英国作家,擅于讽刺。长篇小说《名利场》、《彭登尼斯》,都尖锐讽刺了贵族阶级的腐朽。
  寒月和主人嘿嘿地笑,迷亭也开心地笑了。
  “却说,书中道罢……”迷亭接着说。
  “先生!‘道罢’有点像说书人的用语,太俗气,请您免了吧!”寒月是在趁机报前仇。
  “那就卸了妆,重新出场……嗯,以下想就鼻子与脸庞的比例略进一言。假如孤立地单谈鼻子,那位令堂大人长了那么一只鼻子,走遍天下也毫无愧色;纵使在鞍马山①开个展览会,也很可能获得头等奖。可悲的是,她的鼻子并不理睬口、眼等其他部位,是随心所欲长出来的。凯撒②的鼻子无疑是非凡的。然而,如果用剪子将凯撒的鼻子剪掉,安在贵府的猫脸上,那将成何体统!打个比方吧,在猫额那个小小的地盘上巍然耸立个英雄的鼻塔,这宛如棋盘上摆了个奈良寺的大佛像,比例极其失调,我想,定会丧失其美学价值的。金田夫人的鼻峰和凯撒同样,一定是英姿飒爽、拔地而起!然而,环绕在鼻峰周围的面部却将如何?当然,不至于像贵府的猫脸那么面目可憎,但也会像患癫痴症的丑妇,眉横八字,细眼高吊,这是事实。列位,这怎能不令人喟然叹曰:‘有其面,必有其鼻’呢?”
  ①鞍马山:位于京都市左京区鞍马山背后。有古以来的繁华街。
  ②凯撒:古罗马统帅,政治家、作家。
  当迷亭的话稍一中断时,忽听房后有人说:“还在谈鼻子哪,多么顽固呀!”
  “是车夫老婆!”主人通知迷亭。迷亭却又开始演讲。
  “在意料不到的背阴处,发现新的异性旁听者,这是演说家的崇高荣誉。尤其莺声燕语,给枯燥的讲坛平添一丝风韵,真是梦想不到的福气。本应尽力讲得通俗些,以期不负佳人淑女的光顾;但因下文涉及力学问题,自然,女士小姐们说不定会听不懂的。
  那就请多多包涵了。“
  寒月听到“力学”一词,又哧哧地笑起来。
  “我想证明的是:这张脸和这只鼻子终究势不两立,违背了柴京的黄金律①。可以严格地用力学公式来给列位演算一遍。请允许我首先以H代表鼻高;以A代表鼻与脸平面交叉的角度;W,自然代表鼻子的重量。怎么样,大致懂吧?”
  ①柴京:(一八一○——一八七六)德国美学家,著有《有关人体均衡的新研究》。
  黄金律,即黄金分割学说。
  “懂个屁!”主人说。
  “寒月兄呢?”
  “我也敬谢不敏哟!”
  “这太惨了。苦沙弥还情有可原,而你,是个理学土嘛。这条公式是我这场演说中的灵魂,如果删掉,讲过的就全都毫无意义了……啊,没办法,略去公式,只谈结论吧!”
  “有结论吗?”主人惊讶地问。
  “当然有的。没有结论的演说,犹如没有水果的西餐……好吧,二位仔细听着!下文就是结论了。且说,上述公式,如果参照魏尔啸①、魏兹曼②诸家的学说,当然不能否认鼻子是先天的形体遗传。而伴同其形体所产生的精神现象,纵然已有有力学说,认为是后天之物,并非遗传;但是不可否认,在某种程度上要受遗传影响,这是必然的结果。因此,如上所述,有了个与其体态并不和谐的特大鼻子的女人,可想而知,她生下的孩子,鼻子也会与众不同。寒月君还年轻,也许不认为金田小姐的鼻子构造有什么异常之处;但是,这种性质的遗传潜伏期很长,一旦气候突变,就会迅猛发展,说不定刹那间膨胀起来,鼻子像她的高堂老母一般大呢。因此,这门亲事,按我迷亭的学术性论证,莫如趁早断念,才能保你平安。这一点,不仅这家主人,就连睡在那边的猫怪大仙,也不会反对的吧!”
  ①魏尔啸:(一八二一——一九○二)又译微耳和,德国病理学家,细胞病理学说的创立者。
  ②魏斯曼:(一八三四——一九一四)德国生物学家,遗传学奠基人之一。
  主人翻身坐起,非常热情地强调说:
  “那是自然。那种娘们的女儿,谁要?寒月,要不得的。”
  咱家为了聊表赞同之意,也喵喵地叫了两声。寒月并不疾颜厉色地说:
  “既然两位老兄有见于此,我死了这条心也未尝不可。只是如果女方一气之下,害起病来,我可罪过呀……”
  “哈哈,……可谓‘艳罪’①不浅喽!”
  ①艳罪;原文发音与“冤罪”(即冤枉)音同。
  惟有主人小题大作,气哼哼地说:
  “谁能那么糊涂!那个骚货,她的女儿肯定不是个好玩艺儿!初来乍到,就给我难堪!傲慢的东西!”
  这时,三四个人又在墙根下发出哈哈大笑声。一个说:“真是个狂妄的蠢货!”另一个说:“幻想住个大房子吧!”有一个大声说:“可怜,再怎么神气,也‘在家是老虎,出门是豆腐’!”
  主人跑到檐廊下,不甘示弱地吼叫说:
  “别吵啦,干么偏到我家墙根来?”
  “啊,哈哈……野蛮人,野蛮人……”墙下人破口大骂。
  主人雷霆大发,陡然起立,操起手杖便向马路奔去。迷亭拍手称快:“好热闹!干哪,干!”寒月却搓弄那条衣带,笑眯眯的。咱家跟在主人身后,穿过墙豁,来到马路上。
  大路上连个人影都没有。只见主人正拄着手杖,茫然佇立,活像被哪路狐仙迷住了似的。
  第四章
  照例潜入金田公馆。
  “照例”二字,毋需赘言,无非表明已经到了“多次平方”的程度。干过一次,还想再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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