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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猫-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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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喂,铺上它!稀客呀!几时到东京来的?”主人说着,对老朋友劝坐。铃木将坐垫翻了过来,然后坐下。
  “一直忙乱,也没有打个招呼。老实说,最近我已经调回东京的总公司了。”
  “那,太好了。很久不见啦。自从你下乡,这还是第一次见面吧?”
  “噢,将近十年啦。唉,其后常常到东京来,但是,一直公务繁忙,始终没来拜访,不要见怪。公司的工作和老兄的职业不同,忙得很哪!”
  “十年当中,你变化很大呀!”主人上下打量着铃木先生。铃木君梳的是漂亮的分发;穿的是英国产的毛料西装;系的是华丽的领带;胸前挂一条光闪闪的金链。
  这风度,无论如何也叫人不敢相信他就是苦沙弥当年的旧友。
  “就连这个,也非戴上不可呢!”
  铃木频频引导主人欣赏他的项链。
  “这是纯金的吗?”主人问得十分冒昧。
  “是十八K金的呀! ”铃木先生笑着回答说,“你也很见老啊!真的,应该有孩子啦。一个?”
  “不!”
  “两个?”
  “不!”
  “还多?那么,三个?”
  “嗳,三个。不知以后还会有多少!”
  “还是那么爱逗乐子。最大的几岁?不小了吧?”
  “噢,我也搞不清几岁,约摸六七岁吧!”
  “哈哈……当教师的可真逍遥自在。我也当个教师就好了。”
  “你当当看吧,不出三天就会厌烦的。”
  “是吗?不是说,高尚、快活、清闲,爱学什么就学什么吗?这不是很好吗?
  当个实业家也不坏,但是,如我者流就吃不开。若当,非当个大个的不可。当个小的,不得不到处进行无聊的逢迎,或是接过并非情愿的酒杯。“
  “我从在校时期就非常讨厌实业家。只要给钱,他们什么事都干得出。借用一句古话:‘市井小人嘛’!”主人竟当着实业家的面指桑骂槐。
  “是吗?话也不能说得那么绝。有些地方,是有点卑贱。总而言之,如果不下定‘人为财死’的决心,是干不来这一行的。不过,这钱嘛,可不是好惹的。刚才我还在一位实业家那里听说,要想发财,必须实行‘三绝战术’——绝义、绝情、绝廉耻。多有意思!哈哈……”
  “是哪个混蛋说的?”
  “那不是个混蛋。是个非常精明强干的人,在产业界颇有名气,你不知道?就住在前面那条胡同。”
  “是金田?他算什么东西!”
  “好大的火气呀!唉,这算得了什么,不过是开个玩笑,打个比方,意思是连这‘三绝’都做不到,就甭想赚钱!像你那么认真分析,可就糟了。”
  “‘三绝战术’?开开玩笑也好嘛!可他老婆的鼻子算什么玩艺儿!你既然去过,总该见到过那只鼻子吧。”
  “金田太太呀,那可是个非常开通的人哟!”
  “鼻子!我指的是她的大鼻子!不久前我给她的鼻子写了一首俳句呢。”
  “什么?什么是俳句?”
  “连俳句都不懂?你对世面也太无知了。”
  “啊,像我这样的忙人,对文学之类毕竟是外行呀!何况从前我就不大喜欢它。”
  “你知道查理曼大帝①的鼻子长得什么样吗?”
  ①查理曼大帝:(七六八——八一四)法兰克王国加洛林王朝国王。
  “哈哈……真是填饱肚子没事儿干!我不知道!”
  “威灵顿①的部下给威灵顿起了个‘鼻子’的绰号,你知道吧?”
  ①威灵顿:(一七六九——一八五二)美国统帅,在反对拿破仑战争中,以指挥滑铁卢战役闻名。后历任首相、外交大臣等。
  “你单注意鼻子,这是怎么啦?有什么了不起,管他是圆的还是尖的。”
  “绝非如此;你知道帕斯卡①吗?”
  ①帕斯卡:(一六二三——一六六二)法国数学家、物理学家、哲学家、散文家。
  “又是‘你知道吗?’简直像来监考似的。帕斯卡又怎么啦?”
  “帕斯卡这样说。”
  “说什么?”
  “假如克娄巴特拉女王①的鼻子稍微短一点儿,就会给世界外观带来巨大的变化。”
  ①克娄巴特拉女王:(前六十九——前三十)埃及托勒密王朝的末代女王,以美貌著称。罗马统帅恺撒入侵后,与之相嫟生一子。
  “是么!”
  “因此,像你那样擅自菲薄鼻子,可不行哟!”
  “啊,好吧,今后要重视起来。这且不提。我这次来,是和你有点事的。那个,听说原来是你教过的,叫做水岛……水岛……唉,一时想不起。噢,听说常到你这儿来。”
  “是寒月吗?”
  “对呀,对呀,是寒月。我就是为了解他的情况才来的。”
  “是为了一桩婚事吧?”
  “噢,贴点边儿。我今天到金田那里……”
  “前些天‘鼻子’已经亲自出马了。”
  “是呀,金田太太也是这么说的。她想向苦沙弥先生虚心请教,可是一来,赶巧迷亭也在,听说他七三八四的,以至弄不出个青红皂白。”
  “就怪她带来那么大个鼻子。”
  “唉,她可没有怪罪你呀!她说,上次只因迷亭在场,不便过细地打听,觉得遗憾,托我再来一次详细问问。我还从来没有帮过这种忙。假如男女双方不嫌弃,我从中成全一下,倒也绝不是件坏事。因此,我才前来造访。”
  “辛苦啦!”主人冷冷地回答。但他听了“男女双方”这个词儿,不知怎么,心里竟为之一动,那心情宛如溽暑的盛夏之夜,一缕清风袭进了袖口。本来主人是以粗俗、固执和无聊等材料合制而成的,可话又说回来,他与冷酷无情的文明产物不能同日而语。要知他是何许人也,只须看他无端恼火、怒气冲天的样子,便可领略其个中奥蕴。前些天他之所以和鼻子吵架,是因为对那只鼻子看不惯,对于鼻子夫人的令媛却没有得罪什么。他由于讨厌实业家,因而无疑也要讨厌实业家一份子的金田,但这与金田小姐本人,完全是井水不犯河水的。他和金田小姐毫无恩恩怨怨,寒月又是爱得胜于手足的门生。果然如铃木先生所说,男女双方有情有意,即使间接破坏,也绝非君子之所为——苦沙弥先生依然自封为君子——假如男女双方相爱……不过,问题就出在这儿。对于这次事件,若想端正态度,首先必须从弄清真相入手。
  “喂,那个姑娘愿意嫁给寒月吗?至于金田和鼻子,管他去呢。姑娘本人的心意如何呀?”
  “这个嘛……怎么说呢……据说……哎,大概愿意吧!”铃木先生的回答有些暧昧。本来他是来了解寒月先生的情况,能够复命也就完事大吉。至于小姐的心愿他还不曾问过。因此,他尽管八面玲珑,也表现出一副狼狈相。
  “‘大概’?这太含糊其词!”主人凡事如不正面猛攻,就不会善罢甘休。
  “不,这是我的话有语病。小姐确实有意。唉,是真的呀……嗯?太太对我说过的。据说她也常常骂几声寒月呢。”
  “那个姑娘?”
  “嗳。”
  “岂有此理,还骂人!这不是最清楚地表明,她对寒月没有意思吗?”
  “说到点子上啦!世上就是这么蹊跷,有些人对自己喜欢的人骂得更凶呢。”
  “哪里有这样的糊涂虫?”
  主人虽然听了这番对世态人情洞察入微的话,却依然丝毫也不开窍。
  “世上那种糊涂虫多得很,有什么办法。刚刚金田太太也是这么解释:‘小姐时常骂寒月先生是个稀里糊涂的窝囊废,这正说明小姐心里一定是非常思念着寒月呀!’”
  主人听了这番离奇的解释,感到十分意外,便瞪起眼睛,并不搭话,像卦摊上的算命先生似的,盯住铃木的脸。铃木心想:这个家伙!看样子,弄不好我会白跑腿的。有了这样的预感,他才调转话头,指向连主人也不难做出判断的话茬。
  “你想想就会明白。小姐有那么多的财产,那么一副俊俏的模样,走到天边,也能嫁个好不错的人家。就说寒月吧也许很了不起,但是提起身份……不,说身份,这有点冒失,是说从财产方面来看,这个么任凭谁也会觉得他二人并不般配。尽管如此,二位老人仍是费尽心机,为了这事,特地派我来走一趟,这不说明小姐对寒月有意吗?”铃木编了个很中听的理由进行辩解。
  这下子主人似乎恍然大悟,铃木总算稳下心来,但他明白在这关键时刻如果徘徊不前,仍有遭到奇袭的危险,莫如加速步伐,尽快地完成使命,才是万全之策。
  “这件事嘛,正像我刚才说过的。对方表示,什么金钱、财产的,一概不要,但求寒月能够取得个资格。——所谓资格,学衔吧!——倒不是说小姐端架子,只有当上博士才肯嫁。请不要误会。上次金田太太来,只因迷亭兄在场,净说些奇谈怪论……噢,这不怪你呀。太太还夸你是个真诚坦率的好人哪!那一次全怪迷亭…
  …再者,人家说,寒月如果成了博士,女方在社会上也就脸上有光,格外体面。怎么样?短期内水岛君不好提出博士论文,争取授博士学位吗?……唉,如果只有金田一家,什么博士、学士的,都不需要,只因有个社会嘛,就不那么简单喽!“
  听他这么说,又觉得对方要求有个博士学位也不无道理。既然觉得不无道理,就会同意依照铃木君委托的意思办。那么,主人是死是活,但听铃木先生的发落了。
  果然,主人是个单纯而又坦率的人。
  “那么,下次寒月来,我劝他写一篇博士论文吧!不过,寒月到底想不想娶金田小姐,必须首先盘问清楚。”
  “盘问清楚?你若是态度那么生硬,是办不好事情的。还是在平常谈话时,有意无意地试探一下,才是捷径。”
  “试探一下?”
  “嗳!说是‘试探’也许有点语病。咳,不用试探,谈话当中自然会搞清楚的。”
  “你也许清楚,可我,不问个水落石出是不会清楚的。”
  “不清楚嘛,也没什么。但是,像迷亭那样乱打岔,破坏人家谈话可不好。这档子事,即使不去成全,也要尊重男女双方的意愿。下次寒月来,尽可能别去干扰。
  不,这不是说你,是说迷亭。他若是一搭话,就无论如何也没有希望了。“
  他正在给主人找个替死鬼,大骂迷亭,正像俗话说的:“说神就来鬼。”迷亭先生照例架着轻风从后门飘然而至。
  “啊,稀客!若像我这样的熟客,苦沙弥总是要慢待的,不像话!看样子,苦沙弥家只能十年登一次门。这份点心不是比往日高级吗?”说着,迷亭把从藤田点心铺买来的羊羹大把地往嘴里塞。
  铃木先生尴尴尬尬,主人笑笑嘻嘻,迷亭却嘴里嚼得咯咯吱吱。咱家从檐廊欣赏这一瞬间的光景,觉得完全可以构成一幕哑剧。如果说禅门的无言问答是以心传心,那么,这一幕无言哑剧也分明是在互递心灵中的信息。剧极短,却也极其精彩。
  “我还以为你这辈子将曝尸异乡哩,可不知什么工夫又回来了。还是盼着多活嘛!说不定会很走运呢。”
  迷亭对铃木说话也像对主人一样,根本不懂什么叫客气。尽管从前是一个盆里盛饭的老朋友,既然十年没见,总会有点拘束的。可是,独有迷亭先生没有这种表现。这是伟大呢,还是愚蠢?咱家可就敬谢不敏了。
  “说得多么可怜!可我还不至于那么没出息。”铃木的回答不痛不痒;但总有些心神不安,神经质地搓弄着那条金链。
  “喂,你坐过电车吗?”主人突然对铃木提了个离奇的问题。
  “看来,我今天是为接受诸位的嘲弄而来呀。我再怎么土里土气,可在市内电车公司还有六十张股票呢。”
  “那可小瞧不得!我有八百八十八张半的股票,遗憾的是全被虫子蛀了,如今只剩下半张。假如你更早些到东京来,趁虫子没蛀的工夫,可以送给你十张嘛。可惜哟!”
  “还是那么刻薄。不过笑谈归笑谈。手里有那种股票是不会吃亏的,股票年年涨价的呀。”
  “对呀!即使半个股,过了一千年,也会盖上三座仓房的。你我干这一行都是无懈可击的当代才子嘛。不过,谈起这些,苦沙弥之流就可怜了。你说‘股’,他说不定以为是骨头的‘骨’——‘肉’的老大哥哪。”
  说着,他又吃起羊羹。但见主人也在迷亭食欲的影响下,不由地将手伸向点心盘。看来,世界上万事争先的人,都享有供他人效仿的权利。
  “股票的事,管它呢。我真想让曾吕崎坐坐电车,哪怕只一次。”主人怅惘地望着在羊羹上留下的齿痕迹。
  “曾吕崎若是坐电车,一定回回坐到品川下车。莫如还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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