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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猫-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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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见《史记》袁盎传。
  听说日本和俄国早就开始了一场大战。自家是日本猫,自然偏袒日本。恨不能组织一支猫兵混成旅,去挠死那些俄国兵。既然是这么精力充沛的猫,捉那么一两只老鼠嘛,只要想捉、闭上眼睛也不费吹灰之力便可以捉住的。从前有人问一位著名的法师:“怎样才能达到悟境?”据说法师颇有风趣地回答说:“要像猫扑鼠那样。 ” 意思是说,只要像猫扑鼠那样全神贯注,什么样的老鼠也爪下难逃。虽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谚语,却还没有“猫不扑鼠便是德”的格言。由此可见,咱家不论怎么贤明,也没有理由不会扑鼠,更没有理由捉不到老鼠。之所以至今没有捉到,是因为没想捉呀!
  像昨天一样,春日西沉了。阵阵晚风,吹来了落英缤纷,从厨房门的破洞中飞进;漂在桶里的水面上,被厨房昏黄的油灯照得白花花的。咱家决心今夜立下赫赫战功,叫合家老少大吃一惊。有必要先巡视战场,熟悉地形。战线当然不要拉得太长,这个没铺地板的厨房屋地,如若铺席子,大约可铺四张。在一张草席那么大的地方,中间隔开,一半是水池;一半用来和饭馆、菜店伙计们谈生意。炉灶豪华得与贫家厨房很不相称,紫铜水壶银亮。右边至板壁之间留有二尺地盘,是咱家放蛤蜊壳的地方。挨近饭厅的六尺之地放一柜橱,装些碗呀,盘呀,钵呀的,把个小小厨房弄得更加窄小。柜橱紧挨着一个和它一般高的简陋的横格架子,架下口朝上放着一个研钵,钵里有个小桶,桶底儿正对着咱家,这里并排挂着萝卜泥擦板和研钵杵,一旁却有个灭火罐孤零零地悄然而立。熏得漆黑的椽子在交叉处的正中,悬了根铁链吊钩,挂着一个平底大竹筐,那筐不时地任风摇曳,落落大方地晃动着。干么吊起一个竹筐呢?刚刚来到这家时,对此一窍不通。自从我知道这是为了使猫爪够不着,才特意把食物放在这里,不禁痛感人类是多么心术不端啊!
  现在开始制定作战计划。若问在哪里与老鼠作战?自然要在老鼠出洞的地方。
  不论地形怎么于我有利,如果总是单方面死守,那就不成其为战争。因此,有必要研究一下老鼠出洞的路线。咱家站在厨房的正中四下察看,心情很有点像东乡大将①。
  ①东乡大将:即东乡平八郎(一八四七——一九三四),鹿儿岛生人。日俄战争中任日本联合舰队司令官,日清战争任浪速号舰长。后升元帅。
  女仆刚去浴池,还没有回来。孩子们睡得正熟。主人在芋坂吃罢饭团回来,依旧闷坐书房。太太嘛,不知她在干什么,大约在打瞌睡,梦见了山药吧?不时有人力车从门前跑过,然后更加冷清。不论是咱家的决心、气概,还是厨房的气氛,八方萧索,无不给人以悲壮之感,总觉得自己就是猫中的东乡大将。置身于这种境界,必然会恐怖之中夹杂着娱悦之情,这是人同此心的。不过,咱家发现娱悦的深处,也还存在一大隐忧。
  与鼠作战,本是计划中事,不论来多少只老鼠也并不可怕。然而,如果老鼠的来路不清,那就十分被动。综合周密观察后所取得的资料,老鼠出洞有三条路线。
  第一,如果是地沟里的老鼠,一定是顺着下水道到水池,再转到炉灶的后面。这时,我就藏在灭火罐后断它的退路。其次,老鼠也许向地沟进军,从已放掉洗澡水的浴盆的白灰洞里钻进去,绕过澡塘,出其不意地闯进厨房。如果是这样,那就在锅盖上安营扎寨,老鼠一出现在眼前,立刻居高临下,出击捉拿,再次,我又巡视了一周。发现柜橱右下脚被咬成个月芽形的洞,咱家疑心这是否便于老鼠出入。咱家凑近鼻子一闻,有老鼠身上的味儿。假如老鼠从这儿冲上来,咱家便靠柱子掩护,放它过去,再从旁突然给它一爪。
  假如从天棚来呢?仰脸一看上面被油烟熏得漆黑,在灯光照耀下,宛如地狱倒悬。按咱家这点本事,是上不去、下不来的。量它老鼠也不可能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那么,这条线路就暂且撤防。但仍有三面受敌的危险。假如鼠兵从一个方向攻来,咱家闭上一只眼睛也能把它们击败。若是两路进攻,也有自信想办法打败它们。
  但是,假如三路围攻,不管怎么指望咱家生来就该捕鼠,但也束手无策了。既然如此,何不向车夫家的大黑求援?但这有碍于自己的颜面。如何是好呢……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一条妙计。
  这当儿,最能稳定心潮的捷径,便是认定这样的事不会发生;或者把无能为力的事情都权当不曾发生过。且请举目尘寰:昨天娶到家的新娘,说不定今天就会谢世。然而,新郎却满心吉祥如意,什么花好月圆呀,天长地久呀,面上岂不毫无忧色吗?面无忧色,并不等于不值得担心,而是因为再怎么担心,也莫可奈何。咱家也可以毫无根据地断言:三面夹攻的事绝不会有,这无非由于认定不会有,对于稳定心绪便当些罢了。万物都需要安心。咱家也盼着安心。因此,认定三面来攻之事绝不会发生。
  尽管如此,还是有点放心不下,这是怎么回事?左思右想才通。原来三个方案,选择哪一个才是上策?对于这个问题,苦干得不出了若指掌的结论,因而烦恼。鼠兵如从壁橱攻来,咱家自有对策;如从澡塘攻来,咱家自有计谋;如从水他进军,咱家也稳操胜券。但是,一定要在三者之中确定一条战线,可就非常犹豫了。据说当年东乡大将,对于俄国的波罗钠海舰队究竟会穿过对马海峡后出现在轻津海峡?
  还是远远绕过宗谷海峡?心里非常不落体。今天我按自己的处境设身处地地想,对于他当时左右为难的心情不难理解。咱家不仅整个看来和东乡阁下相似,而且在这特殊遭遇下,也与东乡阁下同样地用心良苦。
  咱家正在专心致志地思索策略,突然那扇破格子门被拉开,闪现女仆的一张脸。
  说她只露出一张脸来,并非说她没有手脚,而是因为其他部位用夜眼看不清,惟有那张脸儿光彩照人,鲜明地映入咱家的眼帘。厨娘的红脸蛋比平日更加鲜艳。她是沐浴后归来,顺手早早把厨房门关了,大约是从昨夜那件事吸取了教训。
  忽听书房里主人在喊,叫把手杖放在他的枕旁。真不明白,为什么要把手杖点缀在枕旁呢?量他总不致于异想天开,扮演易水壮士①倾听横笛悲歌吧!昨日山药,今日手杖,不知明天又将是什么。
  ①易水壮士:荆轲欲刺秦始皇,在易水岸边与燕太子丹告别,歌曰:“风箫箫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回还。”
  夜色未浓,老鼠还毫无声响。大战之前,咱家要休息一会儿。
  这家厨房,没有气窗,却在相当于门媚的地方凿了个一尺来宽的洞,以便冬夏通风,并代替气窗。风儿携着无情飞去的早樱落花,忽的钻进洞内。这风声使咱家一怔。睁眼一看,不知什么工夫已经洒下朦胧月色,炉灶的身影斜映在地板盖上。
  咱家担心是否睡过了头,抖动了两三下耳朵,观察家里的动静,只听惟有那架挂钟和昨夜一样在嘀嗒作响。该是老鼠出洞的时辰了吧!会从哪儿出来呢?
  壁橱里有了咯吱吱的响声,似乎用爪捺住碟子边,正偷吃碟心里的食物。将从这里出来呀!咱家蹲在洞旁守候,但它一直不肯出来。碟子里的响声很快就息了。
  现在好像又在咬一个大碗,不时地响起沉重的声音;而且就在靠近柜门的地方,距咱家的鼻尖不足三寸。虽然不时听到老鼠出出溜溜走近洞口的脚步声,但是退得远远的,一只也不肯露头。只隔一层柜门,敌人正在那里逞凶施威,咱家却不得不呆呆地守在洞口,真叫人难耐。老鼠在旅顺产的碗里召开盛大的舞会哩。女仆若能干脆把柜门开条缝,让咱家钻进去,那有多好!真是个糊涂的乡下女人。
  现在,炉灶的背后,属于咱家的蛤蜊壳嘎巴巴地响。敌人竟然窜到这儿来了。
  咱家蹑手蹑脚地走近,只见两个水桶之间闪出了一条尾巴,随后便钻进水池下边去了。过了一会儿,澡塘里的漱口盂当的一声撞在铜制洗脸盆上。我想敌人一定就在身后。咱家扭头的工夫,但见一个差不多五寸长的家伙啪地一声撞掉牙粉,逃到外廊去了。“哪里逃走!”咱家紧跟着追了出去,但它早已杳无踪影。实际上,捕鼠远比想象中的要难。咱家说不定先天缺乏捕鼠的本事哩。
  咱家转到浴池时,鼠兵从壁橱逃掉:在壁橱站岗,鼠兵就从水池下窜出;在厨房中心安营,鼠兵便三面一齐稳步骚动。说它们狂妄,还是说它们胆怯,反正它们不是君子的敌手。咱家十五六次东奔西跑,伤气劳神,但是一次也没有成功。可怜!
  与此小人为敌,任凭是怎么威风凛凛的东乡大将,也将无计可施。一开始,既有勇气,也有杀敌观念,甚至还有所谓悲壮的崇高美感,而终于感到麻烦、懊丧、睏倦和疲乏,便一直蹲在厨房中心,一动不动。虽然不动,却装作眼观八方,以为小人之敌,成不了大患。认为是敌对目标,却意外的全是些胆小鬼,这使战争的光荣感突然消逝,剩下的只有厌恶。厌恶得过度,便意气消沉;消沉的结果,便放任自流,反正干不出带劲儿的事来;轻蔑之极,又使咱家昏昏欲睡。经过上述历程,终于睏倦。咱家睡了。即使在前线,休息也是必需的。
  檐下亮板横着开了个气窗,从那儿又飞来一束飘零的落英。咱家刚刚觉得寒风扑面,竟从橱门蹦出一个枪子儿似的小东西,来不及躲避,它已经一阵风似地扑了过来,咬住咱家的左耳。又刚刚觉得一个黑影窜到咱家的身后,不容思索,它已经吊在咱家的尾巴上。这是瞬息间发生的事。咱家盲目而本能地纵身一跳,将全身之力集中于毛孔,想抖掉这两个怪物。咬住咱家耳朵的那家伙身子失去平衡,长拖拖地悬在咱家的脸上,他那胶管似的柔软尾巴尖,出乎意料,竟然插进咱家的嘴里。
  真是天假良机!要咬烂它,咬住下放,左右摇晃,不料只剩尾巴尖留在咱家的门牙缝里,而那家伙的身子已经摔在旧报纸糊的墙壁上,又被弹到地窖盖上。它刚要站起,咱家立刻扑了过去。但是,像踢了个球似的,那家伙竟掠过咱家的鼻尖,跳到架子边儿上,屈膝蹲着。它从架子上对咱家俯视,咱家从地板上向它仰望。相距五尺。这当儿,月光如练,悬在空中,斜着洒进屋来。咱家将力气全用在前爪,勉强可以跳到架上。但是,只是前爪顺利地搭在架子边,后腿却悬在空中乱蹬;而刚才咬住咱家尾巴的那个黑不出溜的东西还在咬着,仿佛死也不肯松口。大事不好!替换一下前爪,想抓得更牢些。但是,每当换爪时,由于尾巴上的重载,前爪反而倒退,若是再滑二三分,就非摔下不可。
  愈发地岌岌可危了!只听咱家搔架子板的声音咯吱吱地响。不好了!咱家倒换左脚的工夫,由于没有抓牢,只右爪搭在架子上,全身悬空起来。体重加上尾巴上的份量,使咱家的身子吊着,嘀溜溜地旋转。架子上那个一直凝视着咱家的小怪物,料到机会已到,像抛下块石头似的,从架上直向咱家的前额跳来。咱家的前爪失去了最后的一丝依靠,于是,三个扭成一团,笔直地穿过月光而坠落了。并且,放在架子下一层上的研钵以及研钵里的小桶和果子酱的空瓶,也联成一气,会同下边的灭火罐一道飞降;一半栽进水缸里,一半摔在地板上,无不发出深夜罕闻的訇然巨响,使垂死挣扎的咱家,也胆战心寒了。
  “有贼!”主人亮开公鸭嗓喊叫,从卧房跑了出来。但见他一手提灯,一手持杖,睡眼朦胧中发出主人特有的炯炯光芒。
  咱家在蛤蜊壳旁静静地蹲着。两个怪物已经从架上消踪敛迹。主人心烦,本来没人,却怒气冲冲地问道:
  “怎么回事?是谁搞得声音那么大?”
  月儿栽西,银光如练,但已瘦削,宛如半裁信纸。
  第六章
  如此褥暑,纵然是猫也受不住的。听说英国有个叫什么锡德尼①的,他叫苦说:“恨不能剥了皮、挖了肉,只剩骨头透透凉。”其实,即使不只剩骨头也行,总觉得哪怕把咱家这身浅灰色带花纹的皮毛拆洗一下,或是暂且送进当铺也好嘛。
  ①锡德尼:(一七七一——一八四五)美国牧师、作家。
  在人类眼里,也许以为我们猫一年到头总是一副脸色,春夏秋冬同是一张皮,过着最简陋、最平静、最不需金钱的生活。不过,纵然是猫,也大体知冷知热。倒不是不想偶尔去洗洗澡。可是,怎奈这身皮毛一旦用水来洗,想晒干可就不容易,这才忍受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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