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檞寄生-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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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念高中时,校门口有一棵相思树,常会有相思豆掉落。
  我曾捡了几颗。
  放到现在,早已超过十年,虽然颜色变深了点,却依然是红。
  原来相思豆跟我一样,也会不断地压抑自己。
  当思念的心情,一直被压抑时,最后是否也会崩溃?
  而我会搭上这班火车南下,是否也是思念崩溃的结果?
  我活动一下筋骨,走到车厢间,打开车门。
  不是想跳车,只是又想吹吹风而已。
  快到南台湾了,天气虽仍嫌阴霾,但车外的空气已不再湿冷。
  这才是我所熟悉的空气味道。
  突然想起柏森说过的,“爱情像沿着河流捡石头”的比喻。
  虽然柏森说,在爱情的世界里,根本没有规则。
  可是,真的没有规则吗?
  对我而言,这东西应该存在着红灯停绿灯行的规则,才不致交通大乱。
  柏森又说,看到喜欢的石头,就该立刻捡起,以后想换时再换。
  我却忘了问柏森,如果出现两颗形状不一样但重量却相同的石头时,应该如何?
  同时捡起这两颗石头吗?
  人类对于爱情这东西的理解,恐怕不会比对火星的了解来得多。
  也许爱情就像鬼一样,因为遇到鬼的人总是无法贴切地形容鬼的样子。
  没遇到鬼之前,大家只能想象,于是每个人心目中鬼的形象,都不一样。
  只有遇到鬼后,才知道鬼的样子。
  但也只能知道,无法向别人形容。
  别人也不见得能体会。
  望着车外奔驰过的树,我叹了一口气。
  把爱情比喻成鬼,难怪人家都说我是个奇怪的人。
  只有明菁和荃,从不把我当作奇怪的人。
  “你是特别,不是奇怪。”
  明菁会温柔地直视着我,加重说话的语气。
  “你不奇怪的。”
  荃会微皱着眉,然后一直摇头。双手手掌向下,平贴在桌面上。
  明菁和荃,荃和明菁。
  我何其幸运,能同时认识明菁和荃。
  又何其不幸,竟同时认识荃和明菁。
  当我们还不知道爱情是什么东西时,我们就必须选择接受或拒绝。
  就像明菁出现时的情形一样。
  我必须选择接受明菁,或是拒绝明菁。
  可是当我们好像知道爱情是什么东西时,我们却已经无法接受和拒绝。
  就像荃出现时的情形一样。
  我已经不能接受荃,也无法拒绝荃。
  握住车门内铁杆的右手,箍紧了些。
  右肩又感到一阵疼痛。
  只好关上车门,坐在车门最下面的阶梯。
  身体前倾,额头轻触车门,手肘撑在膝盖上。
  拔下眼镜,闭起眼睛,双手轻揉着太阳穴。
  深呼吸几次,试着放松。
  荃说得没错,我现在无法用语言中的文字和声音表达情绪。
  只有下意识的动作。
  荃,虽然因为孙樱的介绍,让你突然出现在我生命中。
  但我还是想再问你,“我们真的是第一次见面吗?”
  那天荃坐上火车离去后,回研究室的路上,我还是不断地思考这问题。
  于是在深夜的成大校园,晃了一圈。
  回到研究室后,准备磨咖啡豆,煮咖啡。
  “煮两杯吧。”柏森说。
  “好。”我又多加了两匙咖啡豆。
  煮完咖啡,我坐在椅子,柏森坐在我书桌上,我们边喝咖啡边聊。
  “你今天怎么出去那么久?我一直在等你吃晚餐。”柏森问。
  “喔?抱歉。”突然想起,我和荃都没吃晚餐。
  不过,我现在并没有饥饿的感觉。
  “怎么样?孙樱的朋友要你写什么稿?”
  “不用写了。她知道我很忙。”
  “那你们为什么谈那么久?”
  “是啊。为什么呢?”
  我搅动着咖啡,非常困惑。
  电话声突然响起。
  我反射似的弹起身,跑到电话机旁,接起电话。
  果然是荃打来的。
  “我到家了。”
  “很好。累了吧?”
  “不累的。”
  “那……已经很晚了,你该不该睡了?”
  “我还不想睡。我通常在半夜写稿呢。”
  “喔。”
  然后我们沉默了一会,荃的呼吸声音很轻。
  “以后还可以跟你说话吗?”
  “当然可以啊。”
  “我今天说了很多奇怪的话,你会生气吗?”
  “不会的。而且你说的话很有道理,并不奇怪。”
  “嗯。那我先说晚安了,你应该还得忙呢。”
  “晚安。”
  “我们会再见面吗?”
  “一定会的。”
  “晚安。”荃笑了起来。
  挂完电话,我呼出一口长气,肚子也开始觉得饥饿。
  于是我和柏森离开研究室,去吃宵夜。
  我吃东西时有点心不在焉,常常柏森问东,我答西。
  “菜虫,你一定累坏了。回家去睡一觉吧。”
  柏森拍拍我肩膀。
  我骑车回家,洗个澡,躺在床上,没多久就沉睡了。
  这时候的日子,是不允许我胡思乱想的。
  因为距离提论文初稿的时间,剩下不到两个月。
  该修的课都已修完,没有上课的压力,只剩论文的写作。
  我每天早上大概十一点出门,在路上买个饭盒,到研究室吃。
  晚餐有时候和柏森一起吃,有时在回家途中随便吃。
  吃完晚餐,洗个澡,偶尔看一会电视的职棒赛,然后又会到研究室。
  一直到凌晨四点左右,才回家睡觉。
  为了完成论文,我需要撰写数值程序。
  我用程序的语言,去控制程序。
  我控制程序的流程,左右程序的思考,要求它按照我的命令,不断重复地执行。
  有次我突然惊觉,是否我也只是上帝所撰写的程序?
  我面对刺激所产生的反应,是否都在上帝的意料之中?
  于是我并没有所谓的“自主意志”这种东西。
  即使我觉得我有意志去反抗,是否这种“意志”也是上帝的设定?
  是这样的吧?
  因为在这段时间,我只知道每天重复着同样的循环。
  起床,出门,到研究室,跑程序,眼睛睁不开,回家,躺着,起床。
  甚至如果吃饭时多花了十分钟,我便会觉得对不起国家民族。
  我想,上帝一定在我脑里加了一条控制方程式:
  “IF you want to play,THEN you must die very hard look?”
  翻成中文的意思,就是:“如果你想玩,那么你一定会死得很难看。”
  那不是面具,那叫谎言
  三个礼拜后,我的循环竟然轻易地被荃打破。
  那是一个凉爽的四月天,研究室外桑树上的桑椹,结实累累。
  大约下午五点半时,我接到荃的电话。
  “我现在……在台南呢。”
  “真的吗?那很好啊。台南是个好地方,我也在台南喔。”
  荃笑了起来。
  我发觉我讲了一句废话,不好意思地陪着笑。
  当我们的笑声停顿,荃接着说,
  “我……可以见你吗?”
  “当然可以啊。你在哪?”
  “我在小东公园外面。”
  “好。请你在那里等着,我马上过去。”
  我骑上机车,到了小东公园,把车停好。
  这才想起,小东公园是没有围墙的。
  那么,所谓的“小东公园外面”是指哪里呢?
  我只好绕着公园外面,一面跑,一面搜寻。
  大约跑了半圈,才在30公尺外,看到了荃。
  我放慢脚步,缓缓地走近。
  荃穿著白色连身长裙,双手自然下垂于身前,提着一个黑色手提袋。
  微仰起头,似乎正在注视着公园内的绿树。
  她站在夕阳的方向,身体左侧对着我。
  偶尔风会吹起她的发梢,她也不会用手去拨开,被风吹乱的发丝。
  她只是站着,没有任何动作。
  我朝着夕阳前进,走到离她三步的距离,停下脚步。
  荃依然维持原来的站姿,完全不动。
  视线也是。
  虽然她静止,但这并没有让我联想到雕像。
  因为雕像是死的,而她好像只是进入一种沉睡状态。
  于是我也不动,怕惊醒她。
  又是一个定格画面。
  我很仔细地看着荃,努力地记清楚她的样子。
  因为在这三个礼拜之中,我曾经做了个梦。
  梦里荃的样子是模糊的,最先清晰浮现的,是她手部细微的动作。
  然后是眼神,接下来是声音。
  荃的脸孔,我始终无法完整地拼凑出来。
  我只记得,荃是美丽的。
  荃和明菁一样,都可以称为360度美女。
  也就是说,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是美丽的。
  只不过明菁的美,是属于会发亮的那种。
  而荃的美,却带点朦胧。
  突然联想到明菁,让我的身体倏地颤动了一下。
  而这细微的扰动,惊醒了荃。
  “你好。”
  荃转身面对我,欠了欠身,行个礼。
  “你好。”我也点个头。
  “你来得好快。”
  “学校离这里很近。”
  “对不起。把你叫出来。”
  “没关系的。”
  “如果有所打扰,请你包涵。”
  “你太客气了。”
  “请问这阵子,你过得好吗?”
  “我很好,谢谢。你呢?”
  “我也很好。谢谢。”
  “我们还要进行这种客套的对白吗?谢谢。”
  “不用的。谢谢。”
  荃说完后,我们同时笑了起来。
  “你刚刚好厉害,一动也不动喔。”
  “猜猜看,我刚才在做什么?”
  “嗯……你在等待。”
  “很接近了,不过不太对。因为你没看到我的眼神。”
  “那答案是什么?”
  “我在期待。”
  “期待什么?”
  “你的出现。”
  荃又笑了,似乎很开心。
  “你现在非常快乐吗?”
  “嗯。我很快乐,因为你来了呢。你呢?”
  “我应该也是快乐的。”
  “快乐就是快乐,没有应不应该的。你又在压抑了。”
  “我(手指着鼻子)真的(两手交叉胸前)快乐(左手拍右手掌背)。”
  “你又在胡乱比了。上次你比”真的“时,不是这样呢。”
  “是吗?那我是怎么比的?”
  “你是这样比的……”
  荃先把袋子搁在地上,然后缓缓地把双手举高。
  “喔。我这套比法跟英文很像,上次用的是过去式,这次用现在式。”
  “你又胡说八道了。”荃笑着说。
  “没想到我上次做的动作,你还会记得。”
  “嗯。你的动作,我记得很清楚。说过的话也是。”
  其实荃说过的话和细微的动作,我也记得很清楚。
  而且我的确很快乐,因为我也期待着看到荃。
  只不过我的期待动作,是……是激烈的。
  于是还没问清楚荃的详细位置,便急着骑上机车,赶到公园。
  然后又在公园外面,奔跑着找寻她。
  而荃的期待动作,非常和缓。
  激烈与和缓?
  我用的形容词,愈来愈像荃了。
  我们走进公园内,找了椅子,坐下。
  荃走路很缓慢,落地的力道非常轻,有点像是用飘的。
  “你今天怎么会来台南?”
  “我有个采访的伙伴在台南,我来找她讨论。”荃拨了拨头发。
  “是孙樱吗?”
  “不是的。孙樱只是朋友。”
  “你常写稿?”
  “嗯。写作是我的工作,也是兴趣。”
  “不知道我有没有荣幸,能拜读你的大作?”
  “你看你,又在语言中包装文字了。”
  “啊?”
  “你用了”荣幸“和”拜读“这种字眼来包装呢。”
  “那是客气啊。”
  “才不呢。你心里一定想着:哼,这个弱女子能写出什么伟大的作品。”
  “冤枉啊,我没有这样想。”
  我很紧张,拼命摇着双手。
  “呵呵……”荃突然笑得很开心,边笑边说,“我也吓到你了。”
  荃的笑声非常轻,不仔细听,是听不到的。
  她表达“笑”时,通常只有脸部和手部的动作,很少有声音。
  换言之,只有笑容和右手掩口的动作,很少有笑声。
  不过说也奇怪,我却能很清楚地听到她的笑声。
  那就好像有人轻声在我耳边说话,声音虽然压低,我却听得清楚。
  “你不是说你不会开玩笑?”
  “我是不会,不是不能呢。”荃吐了吐舌头,说:
  “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想跟你开玩笑呢。”
  “小姐,你的玩笑,很恐怖呢。”
  “你怎么开始学我说话的语气呢?”
  “我不知道呢。”
  “你别用”呢“了,听起来很怪呢。”
  荃又笑了。
  “是不是我说话的语气,很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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