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檞寄生-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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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前我在网络上写的都是一些杂文,没什么特定的主题。
  写故事后,竟然开始拥有所谓的“读者”。
  偶尔会有人写信告诉我:“祝你的读者像台湾的垃圾一样多。”
  明菁会看我写的东西,并鼓励我,有时还会提供一些意见。
  她似乎知道,我写故事的目的,只是为生活中的烦闷,寻找一个出口。
  但我没有让荃知道,我在网络上写故事。
  在荃的面前,我不泄露生活中的苦闷与挫折。
  在明菁面前,我隐藏内心深处最原始的情感。
  虽然都是压抑,但压抑的施力方向,并不相同。
  我的心里渐渐诞生了一个天平,荃和明菁分居两端。
  这个天平一直处于平衡状态,应该说,是我努力让它平衡。
  因为无论哪一端突然变重而下沉,我总会想尽办法在另一端加上砝码,让两端平衡。
  我似乎不愿承认,总有一天,天平将会分出轻重的事实。
  也就是说,我不想面对荃或明菁,到底谁在我心里占较重份量的状况。
  这个脆弱的天平,在一个荃来找我的深夜,终于失去平衡的能力。
  那天我在助理室待到很晚,凌晨两点左右,荃突然打电话来。
  “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只是想跟你说说话而已。”
  “没事就好。”我松了一口气。
  “还在忙吗?”
  “嗯。不过快结束了。你呢?”
  “我又写完一篇小说了呢。”
  “恭喜恭喜。”
  “谢谢。”荃笑得很开心。
  这次荃特别健谈,讲了很多话。
  我很仔细听她说话,忘了时间已经很晚的事实。
  “很晚了喔。”在一个双方都停顿的空档,我看了看表。
  “嗯。”
  “我们下次再聊吧。”
  “好。”荃过了几秒钟,才回答。
  “怎么了?还有什么忘了说吗?”
  “没。只是突然很想…很想在这时候看到你。”
  “我也是啊。不过已经三点半了喔。”
  “真的吗?”
  “是啊。我的手表应该很准,是三点半没错。”
  “不。我是说,你真的也想看到我?”
  “嗯。”
  “那我去坐车。”
  “啊?太晚了吧?”
  “你不想看到我吗?”
  “想归想,可是现在是凌晨三点半啊。”
  “如果时间很晚了,你就不想看到我了吗?”
  “当然不是这样。”
  “既然你想看我,我也想看你,”荃笑说,“那我就去坐车了。”
  荃挂上了电话。
  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我体会到度日如年的煎熬。
  尤其是我不能离开助理室,只能枯等电话声响起。
  这时已经没有火车,荃只能坐那种24小时行驶的客运。
  在电话第一声铃响尚未结束之际,我迅速拿起话筒。
  “我到了。”
  “你在亮一点的地方等我,千万别乱跑。”
  “嗯。”
  我又冲下楼骑车,似乎每次将看到荃时,都得像百米赛跑最后的冲刺。
  我在荃可能下车的地点绕了一圈,终于在7…11店门口,看到荃。
  “你好。”荃笑着行个礼。
  “先上车吧。”我勉强挤个笑容。
  回助理室的路上,我并没有说话。
  因为我一直思考着该怎样跟荃解释,一个女孩子坐夜车是很危险的事。
  “喝咖啡吗?”一进到助理室,我问荃。
  “我不喝咖啡的。”
  “嗯。”于是我只煮一人份的咖啡。
  荃静静地看着我磨豆,加水,蒸馏出一杯咖啡。
  咖啡煮好后,倒入奶油搅拌时,荃对我的汤匙很有兴趣。
  “这根汤匙很长呢。”
  “嗯。用来搅拌跟舀起糖,都很好用。”
  荃四处看看,偶尔发问,我一直简短地回答。
  “你……”
  “是。”荃停下所有动作,转身面对我,好像在等我下命令。
  “怎么了?”
  “没。你说话了,所以我要专心听呢。”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坐夜车很危险?”
  “对不起。”
  “我没责怪你的意思,我只是告诉你,你做了件很危险的事。”
  “对不起。请你别生气。”荃低下头,似乎很委屈。
  “我没生气,只是觉得……”我有点不忍心。
  我话还没说完,只见荃低下头,泪水滚滚流出。
  “啊?怎么了?”我措手不及。
  “没。”荃停止哭泣,抬起头,擦擦眼泪。
  “是不是我说错话了?”
  “没。可是你……你好凶呢。”
  “对不起。”我走近荃,低声说,“我担心你,所以语气重了些”
  “嗯。”荃又低下头。
  我不放心地看着荃,也低下头,仔细注视她的眼睛。
  “你……你别这样看着我。”
  “嗯?”
  “我心跳得好快…好快,别这样…看我。”
  “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说声对不起。
  “不是你的错。我不知道,它……”荃右手按住左胸,猛喘气:
  “它为什么在这时候,跳得这么快。”
  “是因为累了吗?”
  “不是的…不是的……”
  “那……怎么会这样呢?”
  “请不要问我……”荃抬头看着我,“你愈看我,我心跳得愈快。”
  “为什么呢?”我还是忍不住发问。
  “我不知道……不知道。”荃的呼吸开始急促,眼角突然又决堤。
  “怎么了?”
  “我……我痛……我好痛……我好痛啊!”
  荃很用力地说完这句话。
  我第一次听到荃用了惊叹号的语气,我不禁惊讶着。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心脏,发觉它也是跳得很快。
  只是我并没有感觉到痛楚。
  曾经听人说,当你喜欢一个人时,会为她心跳。
  从这个角度上说,荃因为心脏的缺陷,容易清楚地知道为谁心跳。
  而像我这种正常人,反而很难知道究竟为谁心跳。
  “这算不算是,宇宙……超级……霹雳……无敌……喜欢……的感觉呢?”
  “大概,可能,也许,应该,是吧。”
  “你又压抑了……”
  我再摸了一次心跳,愈跳愈快,我几乎可以听到心跳声。
  “应该……是了吧。”
  “嗯?”荃看着我,眼睛因泪光而闪亮着。
  接触到荃的视线,我心里一震,微微张开嘴,大口地喘气。
  我终于知道,我心中的天平,是向着荃的那一端,倾斜。
  天平失去平衡没多久,明菁也从研究所毕业。
  毕业典礼那天,明菁穿著硕士服,手里捧着三束花,到助理室找我。
  “过儿,接住!”明菁摘下方帽,然后将方帽水平射向我。
  我略闪身,用右手三根指头夹住。
  “好身手。”明菁点头称赞。
  “毕业典礼结束了吗?”
  “嗯。”明菁将花束放在桌上,找张椅子,坐了下来。
  然后掏出手帕,擦擦汗:“天气好热哦。”
  “你妈妈没来参加毕业典礼?”
  “家里还有事,她先回去了。”
  “喔。”我应了一声。
  明菁将硕士服脱下,然后假哭了几声:
  “我……我好可怜哦,刚毕业,却没人跟我吃饭。”
  “你的演技还是没改进。”我笑了笑,“我请你吃饭吧。”
  “要有冷气的店哦。”
  “好。”
  “唉……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呀?quot;明菁开始叹气,摇了摇头。
  “又怎么了?”
  “虽然可以好好吃顿饭,但吃完饭后,又如何呢?”明菁依旧哀怨。
  “姑姑,你想说什么?”
  “不知道人世间有没有一种地方,里面既有冷气又没光线。前面还会有很大的银幕,然后有很多影像在上面动来动去。”
  “有。我们通常叫它为电影院。”我忍住笑,“吃完饭,去看电影吧。”
  “我就知道,过儿对我最好了。”明菁拍手叫好。
  看着明菁开心的模样,想到心中的天平已经倾斜的事实,我不禁涌上强烈的愧疚感。右肩竟开始隐隐作痛。
  明菁,从你的角度来说,对你最好的人,也许是我。
  但对我而言,我却未必对你最好。
  因为,还有荃啊。
  “过儿,怎么了?”
  “姑姑,你还有没有别的优点,是我不知道的?”
  “呵呵,你想干吗?”
  “我想帮你加上砝码。”
  “砝码?”
  “嗯。你这一端的天平,比较轻。”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不然你吃胖一点吧,看会不会变重。”
  “别耍白烂了,吃饭去吧。”
  明菁可能是因为终于毕业了,所以那天显得格外兴奋。
  可是她笑得愈灿烂,我的右肩抽痛得更厉害。
  在电影院时,我根本没有心思看电影,只是盯着银幕发愣。
  在银幕上移动的,不是电影情节,而是认识明菁四年半以来的点滴。
  你在的地方,就是方向
  两个月后,经由老师的介绍,我进入了台南一家工程顾问公司上班。
  柏森也辞掉高雄的工作,和我进同一家公司。
  子尧兄以不变应万变,而秀枝学姐也已在台南县一所中学教课。
  明菁搬离宿舍,住在离我们两条街的小套房。
  和秀枝学姐一样,她也是先当实习老师。
  我新装了一支电话,在我房内,方便让荃打电话来。
  日子久了,柏森和子尧兄好像知道,有个女孩偶尔会打电话给我。
  他们也知道,那不是明菁。
  煮咖啡的地点,又从助理室移回家里。
  我和柏森几乎每天都会喝咖啡,子尧兄偶尔也会要一杯,秀枝学姐则不喝。
  喝咖啡时,柏森似乎总想跟我说些什么,但最后会以叹口气收场。
  新的工作我很快便适应,虽然忙了点,但还算轻松。
  过日子的方式,没什么大改变。惟一改变的是,我开始抽烟。
  但我始终记不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抽第一根烟。
  如果你问我为什么抽烟,我和很多抽烟的人一样,可以给你很多理由。
  日子烦闷啦,加班时大家都抽啦,在工地很少不抽的啦,等等。
  但我心里知道,那些都是借口。
  我只知道,当右肩因为明菁而疼痛时,我会抽烟。
  当心跳因为荃而加速时,我也会抽烟。
  我记得明菁第一次看到我抽烟时,惊讶的眼神。
  “过儿!”
  “姑姑,我知道。”
  “知道还抽!”
  “过阵子,会戒的。”
  “戒烟是没有缓冲期的。”明菁蹙起眉头,叹口气:
  “不要抽,好吗?”
  “好。”我勉强挤出微笑。
  “是不是在烦恼些什么呢?”明菁走近我,轻声问。
  明菁,我可以告诉你,我不忍心看到你的眼神吗?
  荃第一次看到我抽烟时,除了惊讶,还有慌张。
  “可不可以,别抽烟呢?”
  “嗯。”
  “抽烟,很不好呢。”
  “嗯。”
  “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担心你的身体。”
  “我知道。”
  “你抽烟时的背影,看起来,很寂寞呢。”
  荃,你在身旁,我不寂寞的,我只是自责。
  我心中的天平,虽然早已失去平衡,但仍旧存在着。
  落下的一端,直接压向我左边的心脏。
  而扬起的一端,却刺痛我右边的肩膀。
  1999年初,我和柏森要到香港出差五天,考察香港捷运的排水系统。
  临行前,明菁在我行李箱内塞进一堆药品。
  “那是什么?”
  “出门带一点药,比较好。”
  “这已经不是”一点“,而是”很多“了。”
  “唉呀,带着就是了。”
  “可是……”我本想再继续说,可是我看到了明菁的眼神。
  还有她手指不断轻轻划过的,纠紧的眉。
  我想,我最需要的药,是右肩的止痛药。
  从香港回来后,接到荃的电话。
  “你终于回来了。”
  “你又用”终于“了喔。我才出去五天而已。”
  “嗯。”
  “香港有个地方叫”荃湾“喔,跟你没关系吧?”
  “没。”
  “怎么了?你好像没什么精神。”
  “因为我……我一直很担心。”
  “担心什么?”
  “你走后,我觉得台湾这座岛好像变轻了。我怕台湾会在海上漂呀漂的,你就回不来了。”
  荃,台湾不会变轻的。因为我的心,一直都在。
  没多久,明菁结束实习老师生涯,
  并通过了台南市一所女子高中的教师任用资格,当上正式老师。
  “为什么不回基隆任教?”
  “留在台南陪你,不好吗?”明菁笑了起来。
  我不知道这样是好?还是不好?
  因为我喜欢明菁留在台南,却又害怕明菁留在台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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