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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迁来住下的房子是朝鲜战争期间建造的西式二层楼。大并不怎么大,但由于立柱粗实硕壮,加之其他木料选得考究各得其所,因此房子看上去甚是沉稳气派。外墙涂成深浅三个层次的绿色,分别给太阳和风雨褪色褪得恰到好处,同周围风景浑融一体。庭院宽大,院内有几块树林和一个不大的池塘。树林中有一问当画室使用的工致的小八角亭,凸窗挂着全然看不出原来是何颜色的花边窗帘。池塘水仙开得正盛,每天早晨都有小鸟聚在上面戏水。
最初的主人——亦是此座房子的设计者——是一位上了年纪的油画家,在直子搬来的前一年冬季患肺癌死了。1960年。鲍比唱《皮球》那年。冬季雨水多得出奇。这个地方雪倒是几乎不下,而代之以下雨,极冷极冷的雨。雨渗入士地,整个地面潮乎乎凉津津的。地下则充满带甜味的地下水。
沿铁路走5分钟,有一户以掘井为生的人家。那里位于河边湿漉漉的洼地,一到夏天,房子便给蚊子和青蛙围得严严实实。井匠五十光景,脾气古怪,落落寡和,但在掘井方面却是不折不扣的天才。每次有人求他掘井,他都先在那户人家的房前屋后转上好几天,嘴里一边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一边捧起泥土嗅来嗅去。一旦找到自己认可的掘井点,便叫来几个要好的同行笔直地挖将下去。
这么着,这一带的住户得以畅饮上好的井水。水又清又凉,连拿杯子的手都好像透明起来。人们说是富士山的雪水。笑话!距离上不可能。
直子17岁那年秋天,井匠被电车轧死了。倾盆大雨,加上又喝了冷酒又耳朵不灵的缘故。整个人被轧成万千肉片飞溅到四下的荒野,用铁桶回收了五桶。那时间里七个警察不得不用顶端带钩的长竿驱赶饿狗群。但还是有大约一桶分量的肉片落进河中冲人池塘,成为鱼食。
井匠有两个儿子,两个都未继承父业,离开了此地。自那以来,这一带出好水的井就变得宝贵了。
我喜欢井。一见井就往里投石子。再没有比石子打在深井水面时那一声令我心怀释然的了。
1961年直子一家迁来此地,完全是她父亲的主意,一来她父亲和死去的画家是好友,二来当然也是因为他中意这个地方。
他在他那个领域大约是个小有名气的法国文学专家。不料直子上小学时他突然辞去大学里的工作,开始兴之所致的翻译莫名其妙的古书,过起无拘无束的日子来。所译之书俱是堕落天使、破戒僧、驱恶魔、吸血鬼方面的。详情不得而知,只在杂志上看过一次他的照片。据直子讲,他年轻时候人生打发得还是满有滋味的。那气氛从照片风貌中多少窥得出:头戴鸭舌帽,架一副黑边眼镜,紧紧盯视照相机镜头往上一米左右的位置。想必发现了什么。
直子一家迁来的当时,此地还聚集着此类神神经经的文化人,差不多形成了一个文人部落,正如沙俄时期思想犯集中的西伯利亚流放地。
关于流放地,读托洛茨基传记时多少谈到一些。不知何故,里边的蟑螂和驯鹿至今仍记得一清二楚。也罢,就谈谈驯鹿……
托洛茨基趁着夜色偷得驯鹿拉的雪橇,逃离流放地。冰封雪冻的白茫茫的荒野上,四头驯鹿奔跑不止。它们呼出的气变成白团,蹄刨起处女雪。两天后跑到汽车站时,驯鹿们累倒了,再未爬起。托落获基抱起驯鹿,流泪满面地对天发誓:我一定给这个国家带来正义带来理想带来革命!红场上现在仍矗立着四头驯鹿的铜像。一头向东,一头向北,一头向西,一头向南。甚至斯大林都未能毁掉驯鹿们。去莫斯科的人周六早上到红场看一眼就知道了。应该能看见脸颊红扑扑的中学生吐着白气用拖布清扫驯鹿的赏心说目的场景。
回头说一下文人部落。
他们避开距车站近的交通便利的平地,特意选山半腰建起风格各异的房舍。每座房的院子都大得异乎寻常,杂木林、池塘、小山包就依原样留在院子里。有的人家庭院内甚至有小溪淙淙流淌,河里游动着原生鲇鱼。
每天早晨他们给斑鸠的鸣声叫醒,咔嚓咔嚓踩着山毛榉树籽巡视院落,不时停下仰视树叶间泻落的阳光。
星移斗转,由城中心急速扩展开来的住宅现代化浪潮多少波及了这里。时值东京奥林匹克运动会前后。从山上俯视,俨然无边大海的桑田被推土机推得人仰马翻,以火车站为中心的平板板的街道渐次成形。
新居民基本是公司里的中坚职员,早上5点刚过就飞身爬起,三两把洗罢脸,挤上电车,夜里很晚才死一样返回。
所以,他们能慢慢观望街道和自家住宅的时间仅限于周日下午。而且他们竟像有约在先似的家家养狗。狗们一次接一次交配,小狗成了野狗。过去狗都没有——宜子说的便是这个意思。
等了一个多小时,狗仍未出现。我点燃十多支香烟,又抬脚踩死。我走到月台中间,对着自来水龙头喝了如利刀割手一般凉的很好喝的水。狗还是没露面。
车站旁边有个很大的湖。湖又弯又细,形状如截流的河段。四周水草丰茂,不时有鱼跃出河面。岸边有几个男人等距坐着,闷头把钓线垂向浑浊的水面。钓线竞如扎进水面的银针纹丝不动。傲洋洋的春日阳光下,估计是垂钓客领来的大白狗乐此不疲地来回嗅着三叶草的气味儿。
狗来到离我十来米远时,我从栅栏探出上身招呼它。狗抬起脸,以颜色浅得令人伤感的褐色眼珠看我,摇了两三下尾巴。我打个响指,狗马上跑来,从栅栏缝挤过鼻头,伸长舌头舔我的手。
“过来呀!”我后退几步招呼道。
狗犹豫不决似的回头看看,不知所措地摇层不止。
“过里边来嘛!等得我好苦。”
我从衣袋掏出香口胶,剥下包装纸给狗看。狗目不转睛看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钻过栅栏。我模了几下狗的脑袋,而后用手心团起香口胶,用力往月台尽头掷去。狗径直跑去。
我心满意足地扭头回家。
回家电车中我好几次自言自语:全部结束了,忘掉好了!不是为这个才到这里来的么?然而我根本忘不掉,包括对直子的爱,包括她的死。因为,归根结底,什么都未结束。
金星是一颗云层笼罩的炎热的星。由于热由于潮气,居民大半短命。活上三十年就成传说了。惟其如此,他们富于爱心。全体金星人爱全体金星人。他们不怨恨他人,亦不羡慕,不蔑视,不说坏话,不争斗不杀人。有的只是爱和关心。
“就算今天有谁死了,我们也不悲伤。”一个金星出生的文静的男子这样说道,“我们在活着的时候已尽量爱了,以免后来懊悔。”
“就是说要先爱喽?”
“不大懂你们的语言啊!”他摇头。
“真能顺利做到?”我试着问。
“若不那样,”他说,“金星将被悲哀淹没。”
返回宿舍,双胞胎活像罐头里橄揽油炸的沙丁鱼并排钻在被窝里,正吃吃对笑。
“您回来了?”一个说。
“去哪儿了?”
“车站。”说着,我解开领带,钻到双胞胎中间,闭上眼睛。困得要死。
“哪里的车站?”
“干什么去了?”
“很远的。看狗去了。”
“什么样的狗?”
“喜欢狗?”
“大大的白色的狗。不过对狗倒不怎么喜欢。”
我点燃支烟。两人保持沉默,直到我吸完。
“伤心?”一个问。
我默默点头。
“睡吧。”另一个说。
我睡了。
这既是“我”的故事,又是被称为“鼠”的那个人的故事。那个秋天,“我”们住在相距七百公里的两个地方。
1973年9月,这部小说始于那里。那是入口。若有出口就好了,我想。倘没有,写文章便毫无意义。
弹子球的诞生
大概不至于有人对雷蒙德·莫洛尼这个名字有所记忆。
其人存在过,并且死了,如此而已。关于他的生涯,任何人都不了解。了解也超不过之于深井底部豉母虫那个程度。
不过,弹子球发展史上首台机是1934年由此人之手从高科技黄金云层间带给这个秽物多多的地面却是一个史实。那也是阿道夫·希特勒远隔大西洋这个巨大水洼把手搭在魏玛阶梯第一阶那年。
可是,这位雷蒙德·莫洛尼其人的一生并非如赖特兄弟和贝尔那般涂满神话色彩。既无少年时代情调温馨的插曲,又没有戏剧性EUREKA①'①EUREKA:古希腊科学家阿基米德想到黄金纯度测量方法时惊叫之语,“妙哉,正是它1”'。仅仅在为好事读者写的好事专门书的第一页留下了名字:1934年,弹子球首台机由雷蒙德·莫洛尼发明出来。连张照片都没有。肖像铜像自然更谈不上。
也许你这样想:假如不存在莫洛尼,弹子球机的历史恐怕与现在的截然不同。甚至出现都不会出现。而这一来,我们对这个莫洛尼的不当评价岂不成了忘恩之举?可是,你若真有机会面对莫洛尼发明的首台弹子球机“巴里夫”,这一疑念笃定灰飞烟灭。因为个中没有任何足以激发我们想像力的要素。
弹子球机同希特勒的步伐有一个共同点:双方都作为时代泡沫连同某种可疑性现于人世,比之存在本身,更是其进化速度使之获得了神话式的光环。进化的动力当然不外乎三个车轮,即高科技、资本投入以及人类的本源性欲望。
人们以可怕的速度赋予这台原本同泥偶人大致无异的弹子球机以五花八门的能力。有人叫“发光!”有人喊“通电!”有人呼“安濮!”于是光照亮盘面,电用磁力弹击球体,蹼(flipper)的双管将球掷回。
记分屏(score)将操作伎俩换算成十进法数值,警示灯对剧烈的摇晃做出反应。继而预定程序(sequence)这一形而上学式概念诞生了,奖分灯(bonuslight)、加球(extra)、重来(replay)等各种各样的学派从中产生出来。实际上弹子球机也在这一时期带上了某种巫术色彩。
这就是关于弹子球的小说。
弹子球研究专著《奖分》的序言中这样写道:
除了换成数值的自尊心,从弹子球机中你几乎一无所得,而失去的却不可胜数。至少失去了时间——失去了足以建造所有历届总统铜像(当然是说如果你有意建造理查德·M·尼克松铜像的话)的铜板都换不来的宝贵时间。
在你坐在弹子球机前持续消耗孤独的时间过程中,也许有人阅读普鲁斯特,抑或有人一边观看车内电影《勇敢跟踪》一边同女友沉浸在性爱抚的快感中。而他们很可能成为洞察时代的作家,或幸福美满的夫妻。
然而弹子球机不会将你带去任何地方,唯独“重来”的指示灯闪亮而已。重来、重来、重来……甚至使人觉得弹子球游戏存在本身即是为了某种永恒性。
关于永恒性我们所知无多。但可以推测其投影。
弹子球的目的不在于自我表现,而在于自我变革;不在于扩张自己,而在于缩小自己;不在于分析,而在于综合。
假如你想表现自我和扩张自己,那么你恐怕将受到警示灯的无情报复。
祝你玩得愉快!
1973年的弹子球
1
识别双胞胎姐妹的办法当然有好几种,遗憾的是我一种都不知晓。五官也好声音也好发型也好,全都毫无二致。加之既没黑痣又无青斑,真个叫人束手无策。完美的复制。对某种刺激的反应程度也毫厘不爽,就连吃的喝的唱的以至睡眠时间、月经周期都如出一辙。
双胞胎这一状况是怎样一种状况,乃是远远超出我想像力的问题。如果我有双胞胎兄弟,且我俩全都一模一样的话,我想我肯定会陷入可怕的狼狈境地。也许因为我本身存在某种问题。
可她们两人却全然相安无事。意识到自己无法区分她们时,我大为惊讶,甚至气急败坏。
“截然不同的嘛!”
“压根儿就是两个人。”
我一声没吭,耸耸肩。
至于两人闯入我房间已过去了多少时间,我记不清楚。自从同这两人一起生活后,我身上对时间的感觉已明显钝化,恰似通过细胞分裂增殖的生物对时间所怀有的那种感觉。
我和我的朋友在涩谷去南平台的坡路旁一座商品楼租个套间,开了一家专门搞翻译的小事务所。资金是朋友父亲出的,不但款额不足以大惊小怪。除了房间的权利金,只买了三张铁桌、十来本辞典、电话机和半打巴本威土忌;剩下的钱订做一块铁招牌,琢磨出个合适名称雕刻上去,挂到外面,又在报纸上发了一条广告。之后两人便四条腿搭在桌面,边喝威士忌边等顾客。那是1972年春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