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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泰喜在饭间小酌,端了酒杯,道,“今天五月能出序卷,并三十卷正稿。”
此时线装书并不普及,多是卷轴造册,一卷一卷的拿在手里翻看,准备了两年,再编撰三五个月才出二十卷,比起那些急功近利的书籍,其实并不快,算慢的了。
遗玉琢磨了下,道:“共是四期吧,大概是有多少?”
“暂定四百卷,等朝书成约要增添二百上下。”撰书一事,李泰是专门请教过有经验的学士们,一般成书后都会比初定要超出许多,因为他又添了插图,这卷数是保守估计。
“这样啊。”遗玉吃了几口菜,又将粥喝了半碗,擦擦嘴,将早先的想法说出来,“这头三十卷出来,可是打算排雕印制?”
李泰摇头,“要先送到弘文馆审阅,至少要等一期成才可印制。”
遗玉皱了眉,照这速度,一年出个八十卷是了不得了,那要再等两年才能开始传播。
李泰看她神情,便知她有话窝着,伸手从她近处夹了一箸素菜放在自己碟子里,道,“你可是有什么主意?”
“……等那三十卷出了,可否让我先睹为快?”
李泰知她想说的不是这个,但还是点头应了,并没逼问,接着又说起下午李泰派人去把戚尚人接回王府,还有远在洛阳放养的银霄。
两人吃罢晚饭,就一些地质上的事聊起来,李泰见多识广,遗玉见解独到,两人很是说的来,不觉聊到半夜,李泰见她捂嘴打着哈欠,方从地毯上站起来,伸手去拉她。
“去休息,明日早起。”
半个月不见,这回说够了话,遗玉是心满意足,扶着他的手站了起来,正要道声晚安,他却突然低头过来,在她唇上轻碰一下,又将人按在怀里拥一会儿,才将她松开,转身回了屋,丢下遗玉一个人红着脸干站,被回屋去铺床的平彤出来叫了,才揉揉耳垂磨蹭着回屋去。
昨夜宿醉,今天早晨才沐浴罢,可上午在宫里出了一身冷汗,平彤平卉便又侍候着她洗了一遍,换了干净的中衣。
“小姐,您还不睡吗?”平彤跪坐在案旁研墨,平卉将油灯捻了,换成明亮的蜡烛。
“待会儿。”遗玉分神回她一句,便又继续对比着李泰的字迹在纸上练习,该说她真的是对书法很有天赋,字性又敏感,以前她就研究过李泰的字,这又琢磨了一个下午,总算是抓到了关键的形,李泰的字乍一看甚是严谨规正,可其实转折提顿都有它的随意,就像是他曾经匿名写给她的左手信,两者相加才像是他这个人,认真而又随意的,一个目的性很强的男人。
又过了两刻钟,平彤瞅着连连哈欠,却还没上床睡觉打算的遗玉,忍住去收她笔的冲动,道,“小姐,您该休息了。”
她是不知道小姐学王爷写字干什么,可她知道小姐今日累了一天,再不休息便会伤了身子。
“待会儿。”
好吧,再等一盏茶,平彤暗道,已是决定待会儿说什么都不让她写了,事实上,只过了不到半盏茶的工夫,遗玉便扛不住了。
平彤瞧着伏在案头的遗玉,轻叹一声,将毛笔从她手里抽出来,朝平卉使了个眼色,两人把遗玉扶到床上安置了,平卉收拾书案,将纸张整叠起来,好奇多看了几眼,同另一份手稿比了,是被唬一跳,低声叫过平彤,俩侍女嘀咕了两句,怕吵醒遗玉,便没多说。
此夜就过,近来多事,明日天贺寺食斋,不知又会遇会哪个。
第85章 僧、道、客
卢氏有个习惯,不管前夜是什么时候睡下的,第二天必当早起。昨儿个下午李泰派了人来将那位在她们家里住没两天的老尚人领走,又替遗玉报了平安捎了口信过来,说是这几日要在京里待着,她到了晚上便有些睡不大着,起了心事。
同李泰的相处不多,可卢氏能看出来这位王爷是稀罕自家闺女的,不然是不会上赶着在及笄那日领了圣谕过来,一下就从侧妃给转了正,那份聘礼又下得分量十足,可谓是给遗玉做足面子。两人感情好,这自然是她这当娘的希望看见的,只是凡事都要有个度,一旦过了这个度就容易出事,在她看来,这一对小辈着实是有些过了这个度,说白了,就是有些太“黏糊”,这离成亲还个把月的,还没做夫妻便这样子,等成了亲,万一腻味了……到底还是担心女儿吃亏,卢氏辗转反侧想一夜总觉得等这回遗玉回来,有些事一定是要当面同她讲讲才好。
第二天依旧早起,做了半宿的噩梦,早膳时候在饭桌上看见不请自来的韩厉,照旧没啥好脸。
“这萝卜腌的爽口,配上这粥将好,早上吃了是不错。”韩厉拿箸指了指桌上一叠小菜,感慨道,“我是好久没吃你亲手做的饭菜了,中午烧上两道与我解馋如何?”
“我是你雇的厨子?”卢氏给他一句,便拿勺子刮着碗里的粥,这煮粥的香米是前阵子随聘礼一同送来的,熬出来的粥粒粘软又有油香,很是好吃,只送了两小石过来,她知道这东西金贵,昨天本是让下人淘洗了给遗玉煮白饭配菜吃,可人没回来,就便宜了韩厉。
韩厉半点不觉受挫,笑着回道,“那我下厨露两手给你尝尝?”
君子远庖厨,他是知道这句,却没半点自觉,卢氏几口将碗里剩下的粥喝完,拿帕子擦擦嘴,起身要走,还没离桌一尺远,韩厉一句话就让她转身凑上来。
“本是想同你说件好消息,罢,等真寻到人再同你讲好了,万一那不是卢俊,岂不叫你空欢喜。”
“韩广律!”
“莫急、莫急,不如咱们中午烧上两道小菜,好好聊一聊。”
……
遗玉昨夜同样没休息好,出门都特意让平卉上楼去取了本书,免得待会儿坐车时候睡着。
梳流阁还是老样子,座落在王府东隅一角,安静的不像话,身在王府中,又隔绝在王府之外,其实这里并非是魏王府的主院,却是李泰的住处,那正堂大院她两年前就去瞧过,紧靠着北边,是比照同宫里李泰那座琼林殿盖的,很是奢华,但用遗玉的话说,那从卧房走出去都要半盏茶工夫的屋子,不像是人住的地方。
捧着书看了一小会儿,遗玉眼皮子就开始打架,可李泰就在她身边坐着,不好意思打瞌睡,她便强打着精神盯着书上一行字,两眼发直,神情就变得呆呆的,殊不知李泰早将她挣扎的困样看在眼里,因鲜少见她这般憨态,便任她死撑,直到见她闭了会儿眼睛再猛然睁大,还偷偷拧了下大腿肉,他方才一手抽走她拿歪的书,一手扣着她脖子将人勾过来,把那僵硬的小脑袋按在膝上,低头瞟她一眼,道:
“还没到,睡会儿。”
遗玉是真困了,这次出门又没带提神的药,昨晚睡僵的颈子被他不轻不重地捏了几下,很是舒服,困意上来,便老老实实地趴在他膝上,闻着那淡淡的香味儿,眯了过去,嘴里还不忘嘀咕道:
“到了喊我。”
“嗯。”
李泰拿起她的书看着,手上动作却没停,一下一下地揉着她细长细软的脖颈,听见她呼吸安稳了,才重新低下头,仔仔细细地将人看了一遍,忆着她八九岁时的模样,十二岁时的模样,再回到眼前这样渐脱稚嫩的脸庞,不觉眼中是有了愉色,心里似有种异样的满足感,捏了捏她腮上的软肉,将手护在她背上,半个月日夜不休的疲惫迟迟涌上,他就半倚在窗边,渐渐也阖了眼睛。
“主子,到了。”
马车在城东的天贺寺外停下,阿生轻吱了一声,没见动静,便小心翼翼地去掀了车帘一角,往里瞅了一眼,瞧见车内光景,愣了一下,便又将头缩了回来,掩好车帘,扭头望一眼城边的红日,摸摸下巴,摇头无声地笑了一笑。
天贺寺比起实际寺来,小上一半不只,修建也不十分精致,可院中几株百年古树缠香,白石铺路曲径通曲的独到之处,是别处寺院没有的。
做完了早课,日头东起时,主持院中一间待客禅房,大开着门扉,走进院子里送茶的小僧跨进门,瞧见围坐在棋案前的三位老人,上去将茶放下,立在一旁,好奇地多瞧了几眼那留着长须的白眉道人,正同师伯智忍下棋的慧远大师他认得,是实际寺的方丈,可这位道人师傅他是头一回见,胡子长长的好生有趣。
察觉投在身上的目光,老道抬头冲他一笑,胡子抖了抖,小僧对上他双眼,脑中怔了一下,就觉心思一眼被他看透一般,红着脸扭了头,小声对师伯道了一句回去温习早课,便抱着茶盘快步走了。
“心净性纯,不错。”
听见老道出声,慧远将提着子,顿在空中,改了方向落下,智忍一扫全局,思了片刻,将手中黑子放回棋碗,静静一笑,道:“输了。”
“师兄从不与我下完一局。”慧远赢了棋,却露出怅然之色,一闪而逝,扭头对一旁看棋的老道,道:
“贫僧今日是来找师兄下棋,仙师呢?”
老道答,“为一人而来。”
慧远沉思,智恩道:“僧、客?”
“不必猜,人已到。”老道甩甩手中浮尘,搭在臂弯,看向房门外被日头照起光影的院子,轻咦一声,对上慧远疑惑的目光,笑道:
“贫道是有错算时,此时人应已到,不知为何,却还没来。”
慧远点头,智忍但笑不语,三人就坐着喝茶,又等了半个时辰,方听见院中脚步声,刚才离去的小和尚又回来,手里捧上一块木牌:
“师伯,有位姓常的施主求见。”
智忍接过牌子看了,看一眼身旁老道,问:“请他来吧。”
“是。”小和尚又跑了出去,慧远问道,“仙师要见的人可是来了?”
“来了。”老道捋捋胡子,冲二人一笑,又静坐半盏茶后,竟是起身离去,慧远、智忍相视一眼,都是不解,却不质疑,片刻后,便见门外来人。
“大师。”李泰走进门内,先对智忍一礼,后是慧远。
遗玉是没想一觉醒来就过去了半个时辰,枕在李泰腿上,半边耳朵被压红,这会儿坐在待客的禅房里头,依旧觉得耳朵热热的,连同心里一起。
李泰领了她在这坐下,便独自离开了,没过多久就有僧人端了斋饭过来,还是热的,想是李泰嘱托,这寺中又经常有人来食斋,便早有准备。她早上是没吃早点,见了这两道清淡的素菜和小米粥,肚子便不争气地叫了一声,好在屋里就她一个,门虽开着,外头也没人。
尝了几口这里的斋菜,意料之中的好吃,意外地合她口味,盏茶后就将粥喝见了底,意犹未尽地回味了一下,打定主意有空就来这里吃上一顿,添些香火钱,是比上鸿悦楼一百两一桌还要吃的香甜。
禅房里除了一架屏风和两张席案,别无摆设,遗玉在屋里坐了会儿,就转到了院子里,已是春末,院中几颗树都历冬之后都重新繁茂起来,当中墙下有一棵老树,树腰有三人环抱还粗,树干并不直,朝一侧弯扭着,似是没繁枝茂叶压弯腰,很好爬的样子。
树叶遮住阳光,并不刺眼,她仰头看着树上粗壮的枝杈,恍然想起小时候,她二哥最爱就是爬树,尤其是在她迷上村外小林子里的野果后,更是每日从镇上武馆回来,不管再累,都要绕到树林去走一遭,给她折几串能吃或是不能吃的果子,有的能苦死人,有的,却也能甜死人。
想到这里,不觉神情黯下,伸手摸着老树粗糙的树皮,两年多了,还是没有卢俊消息,卢智留给她的信上指出了卢俊可能的方向,李泰一直在派人帮她四处打听寻人,只是从没有过好消息传来。
她心底是清楚明白,这么久过去,若她二哥没出什么事,怎会只字片语都没传回京,可他偏偏销声匿迹,非是遇上什么意外,她不想朝着坏的地方想,便一直报着希望,不像那时,她亲眼瞧见那片怒燃的火海……想不死心,都不能。
“槐通人性,又易引忧,这株老槐已生有七十三个年头,小施主还是莫多念想为妙。”
听见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遗玉回过神,眨去眼角湿气,松开紧扣在树干上的手指,转过身去,看见七八步外白眉长须,一身白袍的道人,并未细量,先是心中一疑——
这和尚们的寺院里,怎么还有道士来串门?
第86章 听贫道一劝
槐树下,遗玉见着来人,收敛了心神,行了个简礼,“见过道长。”
唐初是个尊儒、重道、不抑佛的时期,道人的地位甚是比僧人更要高上一层,且不说眼前这白眉道人从何而来,单是一身气质便叫让她觉得不一般,此人白袍不染,舒眉浅笑,面和气定,套句俗话,就是有道骨仙风之相。
老道对她点了点头,便又朝前走了几步,并不疏避,在她身边站好仰头望着这老槐的被压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