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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杏子说的怎么样?你们敢去算账么?敢算账的跟我走!”
大家听见她这么说,都说敢,都说走。虽然并没真走,只是畅快地说一说,大家也就乐了,笑了,干起活儿也轻松了。
后来,过了许久,胡柳又叹了一口气,低声对她妹妹说:
“要真是算了账,咱们也占不了便宜!别说咱们算不清,就是算清了,你瞧下回吧!下回上什么捐、什么税,咱准得出双份儿!”
就这样,大伙儿说说、笑笑、嗟嗟、叹叹,一直干到太阳快当顶,才收工回去。何好、何彩、何兴、何旺、胡执、胡带、胡养、胡怜八个姑娘都陆续走了之后,胡柳、胡杏两个就坐在竹树林前面的大石头上歇凉。胡柳挑袖子上泥浆少一点的地方擦汗。一面擦,一面长叹道:
“嗐”!这世界是要变了,是要变了!再不变,咱也顶不住了!”
胡杏很懂事地说:“变的好,变的好。只怕玉皇大帝、观音菩萨这会子都不管事儿!”
正说着,忽然从竹树林后面不远的地方传来一阵愤怒的声音道:
“鬼地脚!鬼地脚!我算是看透了!我要走,立刻就走!
我不愿意葬在这儿!”
胡柳、胡杏两个人一跳、跳起来,跑到竹林子跟前,用手扳开竹子,朝那边望。那边一大片农场的禾田里,有四个男工在挖泥。他们是区细、马有、胡树、胡松。那在气嘟嘟嚷叫的人,正是长颈鹿区细。他一生气,那涂满了黄泥的脖子觉得更长了。一颗圆脑袋在那上面两边晃,好像怎么也放不安稳,眼看就要滚下来的样子。在他们旁边的田基路上,有另外一个少年男子,坐在一把横放着的锄头柄上,在跟区细说话。他正是农场的杂差、区细的兄弟区卓。他们这些人离胡家姊妹约莫五丈来远,不但声音听得清,连样子也看得真真的。当下看见区卓噘起生气的少年的嘴,感情强烈地对他哥哥抗声道:“你要走,你一个人走个够!我不走,我就是不走。我死也不走!”区细带着威胁的语气说:“你说什么?娘那会儿说什么话来?你好大胆!你敢!”一面说,一面在齐磕膝盖的泥泞中向他兄弟走过去。马有在半路上把他挡住了。那马后炮劝他道:“鬼地脚倒是真的鬼地脚。只怕这样的鬼地脚,连鬼都不来种呢!可你又急什么来?有事儿慢慢商量,不行么?”胡松一听不对劲儿,就急急忙忙辩护道:“谁跟你说的?地名是地名,土可是好。我听爹说,咱祖祖辈辈就是爱这块地!谁也没说过半句——总之,没什么二话!几时轮到你晓得?”胡树什么时候都不想争吵,就不停地喝住他道:“阿松!……阿松!……”谁知喝也喝不住,他还是把话讲完了。区细对胡松说的什么,显然并不在意。他仍然正面对着他兄弟说:“我是走定的了。你不走,你只管赖在这儿。这儿又没有哪个漂亮姑娘拽住你,你要赖,你就赖。我们各走各的路,各办各的事儿,这兄弟做也罢,不做也罢,干脆拉倒!”区卓也不让步,就和他对吵道:“你不要吓唬人!我还是为了你!爸爸一清二白,都叫人拉去,坐了牢。你要是抓走了,哼,只怕坐牢也不行,连打靶都有份儿呢!”区细拍着胸膛说:“打靶就打靶!打了靶,也比这浑身牛屎强!”区卓听他说得这么绝情,不觉幻想起面前这个漂亮汉子不跟自己做兄弟了;又幻想起他叫人反绑双手,押到红花冈脚下打了靶;又幻想起枪声一响,他就躺倒在荒草中间,血流满地,妈妈区杨氏跪在他身边,失声痛哭。想到伤心处,区卓自己也就呜呜地哭将起来。在竹林子那边,胡杏瞅着胡柳两手掩面,那十个指头都在轻轻颤抖。胡杏自己也咬紧牙关,觉得受了莫大的侮辱。后来再往那边看,就瞧见胡树放下铁锹,趟着齐磕膝盖的黄泥浆,朝区细走去。这身材高大、头发金黄、举动缓慢的年轻人越走越近了,停下来了,开口说话了。
“细哥,你听我说,”他老练沉实地开言道,“咱不能使唤这种腔调说话!咱第一赤卫队要打天下,定乾坤,打倒军阀、买办、地主,打倒帝国主义,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不是么?咱们对天发誓,革命一天不成,共产一天不实行,咱们一天不罢休,不是么?咱们彼此都恨不得挖出心来叫人看;彼此都你疼我惜,情深义重;彼此都说父子没有这么亲,夫妇没有这么近,兄弟没有这么好;不是么?这几天熬煎日子,又值得什么!有朝一日打回省城,就是你想留在咱村里不走,只怕也办不到呢!到那时候,你们只管把这鬼地脚给我弟兄俩撂下,我弟兄俩一点也不嫌弃它!可是现目今,大家也只好委屈委屈了。哪个当皇上的,当王爷的,当公侯将相的,开头没吃过几天苦、辣、咸、酸?你们说!”
胡树这番话说得大家眼睛热热的,心窝痒痒的,都受了感动。在竹林子那边,胡柳跟胡杏互相望着,轻轻点头。她们都以为那几条好汉会以情义为重,抱头痛哭,重新和好。谁知在长颈鹿问心有愧,进退两难,想说话又不行,想不说话又不好的时候,马后炮却走上前来子。他摇头晃脑,滑滑稽稽地替区细解围道:“怎么呢,树叔!你说到情深义重,我真心甜。咱们论情,果然比桃园结义的情深;论义,果然比梁山聚义的义重。这话没什么研究!可是你怎么能够说:革命就一定离不开这鬼地脚?革命就一定得在乡下革,不能上省城去革,也不能上别处去革?革命就一定要满腿牛屎,浑身泥浆,不能在省城逛逛街,饮饮茶,看看戏?能这么说么?”区细恍然大悟道:“就这话,就这话!你不说,我也想说了。认真说起来,要革命,在省城比在乡下好!省城的无产阶级多,觉悟深,热情高,没有农民意识,枪械又好找!我回省城去,只等大令一下,就立刻捞起我那条‘六密哩八’,像大前年起义的时候那样大干一场!只怕你们从这里赶到广州,我早都把公安局拿下来了呢!”胡树、胡松、区卓正待说什么,马后炮抢着发言道:“阿细说得对。咱们来到这震南农场,原来不是想跟它做人做世,厮守一辈子的。咱们无非没处藏身,才到这儿来避避风头,谁知一混就混了这年多两年,真正是逼不得已。如今省城的行情已经松了下来,人家说咱赤卫队的总指挥周文雍周志都已经回到省城来了,咱还呆在这里干啥?只怕过不得几天,连咱的政治指导员也会溜到省城去,把这些鬼地脚忘得一干二净呢!”区细又接下去道:
“可不!你们记住给你们柳姐姐说,人家是中学生,是知识高、头脑新的人,谁要是没有中学程度,谁也别想跟他厮守一辈子!”
在竹林子那边,胡柳本人没想到会听见这么一句话。她像着了一棍子似地,倒退了两步,脸色发青,差一点失去了身体的平衡。她只对胡杏说了一句话:“你先回家吧!”就头也不回地朝小帽冈震光小学走去。胡杏没听她的话,没有回家,却紧紧跟在她后面走着。进了学校大门,两姊妹一前一后,一阵风似地朝周炳的卧室卷去。房门开着。周炳刚吃过饭回来,一转身看见她俩,就朝门口迎出来两步,诧异地望着客人。
“炳哥!”胡柳两眼发楞地叫了一声,微微喘着气,接着又没头没脑地质问道:“你过几天就要溜到省城去么?把咱们这些鬼地脚忘得一干二净么?是有这个话么?”
周炳摸不清来意,憨头憨脑地反问道:“这句话是谁跟你讲的?”
胡柳低着头说:“是呀,是呀。没人跟我讲过。”一边说,一边走到周炳跟前,又把头抬了起来。胡杏走到门口,一只脚踩在门槛上,不知道该进去好,还是不进去好。这时候,胡柳又向周炳质问道:
“你不是说过,革命是为了给一些人报仇么?”
周炳点着头,没有说话。胡柳又问道:“是给区桃表姐报仇么?是给周金大哥哥报仇么?是给你们杨家舅舅的那个表哥报仇么?”
提起这些人的名字,周炳显然是激动了。他的眼睛直望着胡柳的眼睛,脸上露出那又执拗、又顽强的神气,声音高亢地说:
“那当然!那当然!要不,人还活着干什么?还不止呢!还有张太雷同志!还有省港大罢工时候的好伙计何锦成跟何大嫂,还有海员程仁跟程嫂子,还有工人赤卫队里面的真英雄孟才师傅跟大个子李恩,还有亲兄弟一般的铁匠杜发,还有你不认识的许多英雄好汉!这些人有魄力、有义气、有热肠、有才情,只为了共产主义的理想,如今都长眠在红花冈上!”
胡柳听着、听着,眼泪就要滴出来。她尽力提高自己的嗓子,以便和周炳的语调相适应,说:
“你就光给省城的人报仇,不给乡下的人报仇么?”
没想到她会提出这么一个问题,周炳不免打了一个楞怔。随后又镇静下来,满腔热情的问道:“阿柳,这又是谁给你讲的?”
胡柳使唤一种乡下姑娘的固执说:“这还用谁给我讲?我自己还瞧不出来么?咱一家人受了何不周多少欺负,你说过一句话么?阿娇受了那郭标多少欺负,你替她报过仇么?小杏子受了何五爷多少欺负,你也替她报过仇么?你就是瞧不起乡下人!”
周炳踉踉忙忙地替自己辩护道:“没有那么回事!咱们革命一成功,咱们一夺取了政权,你们的仇全都能报!”
胡柳再前进一步,她的刘海差不多碰着周炳的鼻尖。胡杏看见她的头往上一仰,就听见她说:
“那么,你为什么不叫我参加赤卫队?我要革命!我不能革命么?——也不止我一个人!要五十有五十,要一百有一百;有男的,也有女的!你们不是怕人少么?你们不是怕人离开赤卫队么?你们怕什么?我入了赤卫队,我给你们带很多、很多人进来,要多少,有多少!你说好不好?”
周炳伸开两手,做出迎接的姿势,说:好极了!好极了!
欢迎你,欢迎你!”
这时候,胡柳望着周炳,觉着他是那么快活,那么宽阔,那么雄壮,仿佛革命成功,夺取政权,都是理所当然的事儿。他的头发发着光,他的脸上发着光,他的全身也发着光,那一屋子的太阳,都成了多余的东西。还有他那股子劲,叫人说不清有多大,也说不清是从哪儿来的,只觉着要是他愿意用双手把这个世界举起,他就能够把它举起来。那一边,周炳望着胡柳,觉着她今天勇敢极了,美丽极了。仿佛有一种什么流窜不定的东西,从她的眼睛往外喷射,从她的脸上、手上冒出来,从她说话的声音当中溅起来。这种东西使得她的全身长出一种她从前没有过的丰姿、仪态和力量。而在后面不远,胡杏望着他们两个,觉着他们彼此互相吸引着,越离越近了,粘在一块儿了。胡柳扑在周炳胸膛上,肩膀、脊背、腰肢都在颤抖着,也分不清是在哭,还是在笑。周炳那两条滚圆的胳膊轻轻地搂抱着她;周炳的脸歪着、挨着她的光亮漆黑的头发。胡杏把那一只踩在门槛上的脚收回去,决心退出房门之外。她的心是甜蜜蜜的。
二五 请命
三天之后,胡杏单独去找周炳。那时候,太阳刚刚出来,她手里拿了一本识字课本,头发在新生的阳光下面一跳一跳、一闪一闪的,一直闯进了那乡村教师的房间里。她直截了当地对周炳声明来意:她也要革命。周炳正在改作文卷子,从那歪三倒四的墨笔字中间抬起头来,漫不经心地说:
“你要革什么命?”
胡杏使唤很低很低的声音说:“革你们要革的那些命。”
周炳放下毛笔,把手一挥道:“用不着你来革,你乖乖地坐着,我们替你革。”
胡杏不好意思地翻着眼皮,嘎声问道:“为什么?我有什么不好?”
周炳敦起老师的款子说:“你有什么不好?好!你还是个小孩子……小孩子就……小孩子就是小孩子!”
胡杏扭歪嘴唇,抗声说道:“不,我不是个小孩子!”
周炳仍然坚持道“不,你就是个小孩子!”
于是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顶将起来:“不,我不是个小孩子!”“不,你就是个小孩子!”“我都说我不是的!”“我都说你就是的!”“不是,不是,偏不是!”“就是,就是,就是的!”一直到胡杏气得两眼都噙了泪水,周炳才有点失悔地不做声了。憋了一会儿,胡杏又说:“你跟区桃表姐上街游行,到沙面去打倒番鬼那阵子,难不成你们也是小孩子么?”周炳笑了。他笑得那么高傲,叫胡杏很不高兴。她咬着嘴唇,听那乡村教师说道:“我们那时候十八岁了。你今年几岁?”胡杏把头一歪,简短地说:“十六。”周炳说,“这不就对了!十八岁才算大人。”胡杏不服气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