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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杏也说:“我不怕他,就不用躲!我倒要看看他还能把我怎样!”
大家听见她娘儿俩这么坚心,也就不再说什么。惟有周炳喝了两盅酒,心里实在安静不下来。他看见她俩表现出对什么祸害临头,都全不惧怕的精神,心里又甜又乐,觉着这时候应该成人之美,应该做点什么事情,帮扶她俩一下才对。这样子,她俩就会神更旺,气更壮,不会觉着徬徨,觉着孤单。想到这里,他就喝了一口酒,指着胡杏,慷慨激昂地说道:
“既然如此,我来做担保!有我在,就有她在!”
胡杏听见那高大的、信得过的哥哥这么说,实在快活得没法儿。她觉着,既然一个这么英俊的汉子说了这么一句话,这句话就是不能改变的事实。她觉着,周炳象一座山一样挡住她,象一个海一样围住她。她觉着,从今以后,谁也不能够把她抢走,谁也不能够把她扔到那火炕里头去,谁也不能够把锁链套在她的脖子上。她觉着,从今以后,她春、夏、秋、冬都能够拿肩膀套着犁绳,拿脚趾勾着田土,犁田、插秧、车水、收割,自由自在地吃碗安乐饭。想到极乐处,她不由得歪起头,眯起眼,做了一个很少出现的,极其动人的媚笑。这个媚笑是这样的美,周炳瞅见了,也不由得不心花怒放,十分赞叹地叫了一声:
“呵!……”
随后又态度潇洒地喝了一盅,表示一言为定。胡杏见他又喝酒,也会了意,就想说句让他高兴的话,报答报答他。后来看见姐姐胡柳低着头,却不住地拿那长长的眼尾去瞟周炳,这才想起来了。只见她调皮地挪动一下身子,又调皮地假咳了一声,才调皮地装成一副正经的样子,侃侃而谈道:
“有炳哥在,就有我在。这敢情好!可也得有家姐在,才有炳哥在呀!谁知道家姐能不能长在家?谁知道炳哥让不让她长在家?谁知道炳哥能不能卖个人情,就做个招郎入舍,——让她长在家?”
她这几句话,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胡柳都笑了。周炳也笑了。他心里极其中意听这些话,可是他的外表却装做发恼,站起身来,走到胡杏后面,弯下腰去,使唤金刚一般的大手罩住她的天灵盖,用那鼓锤蕉一般的五个手指抓她的脑壳,做为对她的大胆、放肆的惩罚,一直到胡杏唷、唷喊疼,百般告饶,才算罢手。吃过饭,胡树、胡松回农场去,周炳也跟他们一道去玩一玩,都走了。这里的人正在收拾东西,胡杏蹲在大门旁边洗碗,何娇却来了。胡杏把刚才周炳所说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何娇。何娇单脚蹲在她身边,听完了,低着头说:“你们就好了!阿柳姐有了终身的依靠,你也有了人保护,不用发愁了。——只是我,还不知道怎样呢!”说完,拿手摸胡杏的乌黑油亮的头发,不胜羡慕之至。胡杏又好心、又正经地告诉她道:
“不,不是依靠。炳哥不喜欢这么说。他常常给人讲,要人家革命。他要人家一辈子革命,把敌人完全打倒。他时常说那句话:全靠自己救自己!……我已经不信神了,我已经学认字了,我已经决定要革命了!——你呢?”何娇听她这么说,又低着头深思,默然不语。
这时候,在大帽冈试验农场办事处前面的草坪上,第一赤卫队全班人马团团围坐着,一面赏月,一面聊天。草坪上坐满了农场工人,这里一堆,那里一堆。人影儿在长老了的草叶上浮动着,烟卷的火光星星点点地闪烁着,低沉的语声在夜露当中流窜着。他们故意选了一个僻静的角落,以便说话。——其实这是用不着的。别人都给莫能够猜得出他们在谈论些什么,因此既不去听他们,也不走过来打扰他们;而他们自己呢,却是气闷有余,开腔很少,对着这么一个凉快的秋夜,总觉着十分憋气,象在暑伏天的时候一样。回想起来,自从那回周炳从省城回来,把周榕所说的话对大家讲了,大家的情绪就是这样。只有马有一个人例外。马有一个人是一派。他听完了周炳的话,心里觉着一阵清凉,立刻接着发话道:“是不是?我说了的吧!我就知道咱们闹得不对!你们说我错了,我辩不过你们。难不成人家周家二哥也错了么?要知道,人家是共产党员呵!”确实的,对于一个共产党员,他们能和人家辩驳么?他们不能。可是要说他们干的事儿全不对:为拯救陶华跟何娇而打乡公所,为筹款料理胡杏的后事而发动农场罢工,为救济水灾难民而征收何福荫堂的粮食,为释放无辜的群众而惩罚震南公安稽查站,——要说这些都是个人的勇敢,都是没有用处的,他们却又不服气。这就不能不造成一种思想上的极大的混乱。周炳经常对陶华、马明两个叹气道:“糟糕的就是我们三个人的头脑跟大家一样混乱!”马明好象要嘲笑自己似地说:“要是一样混乱,那倒好了!”陶华拍着多毛的手笑道:“对!只怕更加混乱!”今天晚上,马有并不因为鉴赏月色,就让大家清静一点。他见大家沉默,就挑战地说:
“唉,回想起来,区细也不是完全不对的!但愿我们没有冤枉好人!”
为了他这一句话,第一赤卫队登时分成了四派。第一派是丘照和王通。丘照说,“你马后炮算了吧!我不管个人勇敢、还是不勇敢,也不管什么有用、还是没有用。你要是说,不准打乡公所,不准农场工人罢工,不准没收何五爷的粮食,不准烧那鸡巴站的蛇窦,——我宁愿不去打广州!”王通立刻附和道:“就是这话!咱就是光棍不吃眼前亏!谁愿意当孱头的,谁就只管自己去当个够!”第二派是胡树、胡松和区卓。胡树说,“咱们打什么都得分个先后。咱们先打乡公所,再打何福荫堂,最后打稽查站,打完了这些,就去打广州。先讲个人的勇敢,再讲政治的勇敢!这有什么不好?咱们能看着陶大哥跟何娇受罪不救么?”胡松立刻接上说:“咱们能看着村子里饿死人不理么?”区卓跟胡松最为投契,也就立刻接上说:“咱们能看着他稽查站横地霸道、老百姓无辜受害不管么?”第三派是邵煜和关杰。邵煜说,“那些事情,做是要做的。可是咱们打了乡公所,打了何福荫堂,打了公安稽查站,人家又换来了军队,——咱们怎么办?还打不打?迫击炮说只要打这些,不打广州也行。那分明不对!”关杰也说:“对。事儿没有错。区细不对,还是他的不对。可是周家二哥不比区细,他说的话斤两不同,咱们也得好好儿仔细斟酌。”第四派是陶华,周炳和马明。为了避免在混乱之上再加混乱,他们自始自终,只是静静地深思着,一言不发。天空那个月亮尽管十分清朗,十分柔和,十分逗人,可是这些汉子们都把她忘了。
……
第二天早上,周炳起得稍为迟了一些。他用冷水冲了一个凉,精神颇为振作。回到房间,穿好衣服,忽然发见一位顺德阿姐,站在他的房门口。这位阿姐梳着长辫子,年纪在三十上下,五官端正,鼻子不高,眼睛略小,眼睛周围有一些雀斑,神态端庄而稳重。周炳看见她,一步跳到她跟前,紧紧抓住她的两手,双脚在地上蹦跳,久久不停。他的嘴也不停地叫唤着:“章虾大姐!章虾大姐!……”原来她就是省港大罢工时候的香港洋务工人章虾,罢工结束以后转为沙面洋务工人,广州起义失败以后,又和黄群一道转去顺德做缫丝女工的。周炳从上海回来之后,倒是看见了黄群几回,惟独她、却一次也没见过。这回忽然碰面,完全出乎意料之外,所以高兴得双脚蹦跳,不能自持。章虾望着他,眼圈发红,说不出话,慢慢地就流下泪来。后来擦了擦眼泪,也不进房里去坐,就急急忙忙地站着告诉周炳道:
“快走!古滔约你在仙汾市娱乐街锦华洋货铺门口见面,现在!”
周炳不听还好,一听之后,更加瞠目结舌,惊喜欲狂。这古滔原是省港大罢工时候的香港印刷工人,后来广州起义,也在普兴印刷厂做工的,多年不见了,如今忽然约他见面,其中必定大有缘故。他摇着章虾大姐的手,说:“你就不坐一坐么?”章虾说,“我还得赶回容奇,不坐了。”两人一道从震光小学走出来,沿路周炳把这几年的情形,给她讲了个大概。临分手的时候,两人依依不舍,看来真象一双亲姐弟。后来周炳又站在路边,望着章虾的背影,一直到她转了弯,望不见了,才甩开大步,直奔仙汾市而去。他走得真快,不久就进了仙汾市,转入娱乐街,一找,果然有间锦华洋货铺。门面不大,装璜布置,倒算可以,只是门口并没有人影儿。他在门口来回走了三遍,忽然洋货铺里面有一种熟悉的声音叫道:
“周炳!”
周炳一听,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再定神一看,原来柜台里面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省港大罢工时候的沙面洋务工人洪伟。他年纪大约三十四、五,瘦削脸孔,一身买卖人打扮,和蔼热情地对门外的客人拱着手。周炳差一点儿失声嚷了出来。他一步跳进铺面,就要拉洪伟的手。洪伟保持着自己掌柜的身分,笑笑地招呼道:“要买什么东西么?”随后又低声加上道:“你得象个顾客的样子!”周炳没料到约好古滔,却见着洪伟,正想问个究竟,又不许他说话,还要他装个顾客的样子。他不知道这顾客该怎么个装法,只好两眼无神地望着玻璃货柜,心不在焉,很不痛快。忽然之间,他觉着有一个矮小的身影,从外面晃了进来,又听见一种清亮的嗓子高声叫道:
“掌柜的,有秃尾龙牌的毛巾没有?”
周炳顺着这熟悉的声音望去,却见一个身材矮小的汉子,年纪已经三十六、七,长脸上长着一个圆鼻子,工人打扮,风度沉实,正是古滔。他一把抓住古滔那沾满了黑色油墨的手,就要问短问长。古滔使劲捏了捏他的手,就放开了,说“这里不是倾谈的地方,跟我回外寓去。要记住,你是教书先生,我是印刷工人。……”周炳听他这么吩咐,就不再说话,默默无言地跟着他走了出去。他俩一前一后,一直走到汾江岸边一片木头房子前面,才停了下来。原来这一片木头房子,是一个工人住宅区。那些厂房住不下的工人和他们的老婆孩子,都集中居住在这里。古滔领着周炳,来到一间独门的木屋,有一个前厅,有一个后房的,推开大门,一面叫道:“来了,来了!”周炳不明白他跟谁说话,正在纳闷儿,忽然见后房走出一个比古滔年轻、个子更矮,可是比他宽横强健得多的男人来。这个人正是周炳盼望多时,可又遍找不获的共产党员,“研究家”冼鉴。周炳一步跳上去,两只碗口粗细的胳膊将冼鉴抱了起来,很久不肯放下。后来,他们三个人一齐动手做饭,一边做,一边谈。饭做好了,一齐动手吃饭,一边吃、一边谈。吃完了饭,古滔劝冼鉴睡一睡,他不肯,还是和他两人说话。谈到当前的形势,冼鉴沉着有力地告诉他们道:
“咱们的红军壮大了!咱们的苏区巩固了!咱们受了沉重的打击,咱们经历了重重的苦难,可是咱们到底站住了,站稳了。红军跟苏区,这是咱们党的创造,这是咱们每个人的希望,——伟大的希望!”
他这样说的时候,他的脑袋总是向上仰着,两眼熠熠闪光,给别人的感觉是强壮、有力,令人增加无限的勇气。只是在提起谭槟的时候,他的倔强的头才搭拉下来了。他使唤一种不平常的低沉的声音向他们证实道:“组织上做了很详细的调查。结果是……没有别的可能……他牺牲了!那地点大概就在震南公安稽查站的范围以内。”过了一会儿,他又对周炳说:“你们打了那班乌龟王八,烧了那个狗窦,真是做得对,做得好。应该惩罚他们!”周炳听了,浑身是劲儿,对着冼鉴诉苦道:“可不!还有人说我们这样做不对呢,说我们这样做是个人的勇敢,没用呢!你看激死人,不激死人?我们这样做不对,又该怎么做才对?”往后他又把打乡公所,胡杏回家,农场罢工,有关谭槟的谣言,何家要人,西水成灾,李子木无耻,区细离队,南渡口抢粮,一直到火烧稽查站,都对冼鉴、古滔两人说了一遍,随后又谈了谈周榕的看法,和区细、马有两人的主张,最后他噘着嘴唇,又用两个手指揪着自己的下巴,说:“喏,你们瞧,这些事情哪件该办,哪件不该办,我们怎么知道?想问问你们,又怎么找得着你们!”冼鉴和古滔都同情地点着头,认为他们干得对。冼鉴又说:“这革命是千头万绪的事儿,谁说得那么准?你就是问我,我也回答不上。总之,大家商量,按众人的意见办就好。你二哥周榕所说,也是很有道理的,回头我们党内也来讨论讨论,再不然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