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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柳看来是不中用了!其余的人呢?”
周炳坐在床边,勉强忍住悲伤道:“阿杏没找到。阿树、阿松暂时上别处去躲几天,过一阵子就回来看你们。”
往后,大家都不说话,堂屋里静得可怕,只有小煤油灯噗噗地跳着。周炳俯下身去,把胡柳搂在怀中,就着昏黄的灯光,仔细地看她那眼尾很长,下巴尖尖,颜色黑里泛红的圆脸。看得出来,周炳的心正感觉到一阵紧似一阵的绞痛。他使力咬紧两边牙巴骨子,止住那浑身的颤抖,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说:
“阿柳,你醒一醒,你望一望我。你太勇敢了!人们会把你的名字编在歌子里面唱,人们会把你的行为一直唱五百年!
睁一睁眼,望一望我,哪怕……”
人世间没有见过的奇迹出现了。胡柳当真睁开了眼睛。那眼神还是那样纯洁,多情,看来象冷,实在是热,和三年前他们重逢的时候一模一样。她恬静地指指自己那叫鲜血染红了的心,又指指周炳那阵阵绞痛的心。随后,又拿手指在周炳的掌心里画了一个无形的铁锤,又画了一把无形的镰刀。画完之后,周炳点头,表示会意,她就痴痴地望着周柄,望了好一会儿,脸上似乎浮起了微笑。周炳在她的唇上,眼上,脸上,天堂上,头发上不停地,热烈地吻着。过了一会儿,她又在周炳手心里写了一个无形的、端端正正的“杏”字,嘴唇一动一动地,好象在叫着:
“炳……炳……炳……”
就这样,胡柳在周炳的怀里断了气。震南村这么有名的人物,竟在生命最美好、最绚烂的时刻当中雕谢了。周炳哭不出来,只使唤干枯的尖声嚎叫着。四个人走过来把他拖开,对他说了数不清的许多劝解的话儿,他连一个字也没听见。正哄闹着,忽然有人在门口大声叫道:
“不好了!源大婶投水了!快来救命呀!”
会水的人都纷纷跑了出去。周炳站起来,两条腿只是发抖,一步也挪不动。后来还是两个人把他搀扶着,慢慢地走到冲边。等他赶到的时候,人们已经把胡王氏救了起来。她全身湿透,一个劲儿在地上打滚,放声痛哭,不肯起来。胡源抹着眼泪,上前劝她道:
“咱欠了人家的债,咱欠了人家的债。欠债就应该还!还说什么呢?回去吧!”
胡王氏哭喊道:“走的走了!抢的抢了!杀的杀了!咱两个老鬼还活什么呵?”
周炳运足了气,当着众人慷慨陈词道:“没有的事儿!没有的事儿!咱没欠人家的!是他们倒欠咱的!他们欠咱的债太多了,太多了,咱们一定要算这笔账,要算清,还得加利息。不是么?我说的对么?”周围站着的人都异口同声地说:“对,对!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周炳又向大家提议道:“咱们一齐喊几句口号,给胡柳送终吧!”于是他领头喊,大家跟着一齐喊:
“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军阀!打倒买办、资本家!打倒土豪、劣绅、封建地主!枪毙杀人凶手!”
这时候,远处响起断断续续的枪声,大概是围捕工人的军队胡乱打枪了。但是这里的群众热血沸腾,喊声震天,使天上难舍难分的牛郎、织女感到惊异,使地下平静无波的螺冲河水受到震荡,使那些杀人的枪声显得苍白、虚弱、渺小……
这时候,周炳的元气已经恢复。他大步走进堂屋,俯身对着胡柳的耳朵边,低声细气地告别道:
“安息吧,阿柳!你跟区桃表姐结个伴儿吧!咱们大家经历过的事儿,咱们永远记……”
他的喉咙哽咽着,终于没有把话说完。
四十 鸟惊心
已经八月底了,天气还是很热。那天早上,吃过早饭之后,何守仁、陈文娣夫妇在自己的房间里展开了一番带有争论性质的谈话。何守仁对于这个世界上发生的事情抱着一种愤恨的态度。他恨目前的政局动荡不定,牵连宋以廉的县长位置和他自己的局长位置都岌岌可危;他恨震南村的农民和农场工人居然敢拿起武器和军队作战,致令兵士一个阵亡,一个重伤,刀砍、棍击的轻伤,个个都有;他恨胡树、胡松两个他所谓的“小杂种”和其他“土匪”潜逃无踪;他恨胡杏虽然已经押解回来,但是顽强不屈,不肯伺候那疯子兄弟,如今只好锁在一个空房间里;最令他痛恨的,就是他主张重新调动军队,象蒋介石围剿苏区一样围剿震南村,但是赞成他的意见的人却寥寥无几!在不赞成他的主张的人物当中,就有他自己的夫人陈文娣。陈文娣虽然也觉着这世道越来越崎岖不平,但是她的人道主义的信念,却是不肯放弃。谈话一开始,何守仁就说气话道:
“好了,好了。你的人道主义,当它蕴藏在你的心中的时候,它才是伟大的,尊贵的,优美的!可是拿到社会上去,那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蒋介石是个基督教徒,或许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可是他指挥飞机去轰炸苏区的时候,指挥军队去围剿苏区的时候,他能够不杀人么?”
陈文娣不以为然地说:“得了。别扯那么远了。等你哪一天做梦,爬到蒋介石那么高的地位,你就放手杀人吧!如今那些无知无识的耕田佬虽然打死了你的一个兵,打伤了你的几个兵,可是你们打伤的人更多,——此外,你还抢回了你兄弟媳妇,你还打死了我的兄弟媳妇!这笔账怎么算法?你要知道:我的职业是会计。”后来谈了半天,双方还是谈不拢。其实岂止谈不拢呢,恐怕越谈越远了。何守仁皱起眉头,把自己的脸孔弄成个干瘪了的柠檬的样子,自思自想道:“还是衙门好办事。在衙门里,只分官儿大小。官儿大的,拿笔一批,就是铁案如山。官儿小的,活该低着头照办。如果家庭也是这样,那够多好!”心里这么想着,他嘴里就说:“你的人道主义还跟伦理观念搅拌在一块儿,弄成一塌糊涂,那就更难办了!”正在这个时候,他的小姨子、县长夫人陈文婷从外面飘然走了进来。陈文娣一见她,就象得救了一般叫道:“四妹子,你来得正好!我管不住他了。你是他的上峰,你来管管他吧!”陈文婷也不坐下,只扭动着她那苗条的身体,这里站一站,那里挨一挨,问清了情由,就说:
是这么一回事儿。小宋要我来找你们商量……目前政治的气压很低,震南村的戏还是不要大锣大鼓地唱。张扬了出去,恐怕节外生枝。总而言之,不要小题大做就是了。”
陈文娣听了,心中暗暗得意。何守仁的脸色黑了下来,半晌才说:“四妹夫就是胆小怕事,其实问题也不在这里。不,简直可以说,纱帽稳不稳,跟这种事情毫不相干。”陈文婷不理会他这个,却谈起另外一个问题道:
“到底这场冲突,周炳有没有牵连在内呢?我们也研究了这个问题。二姐,你看怎么样?”
何守仁很想说话,但是人家偏不问他,他又不好表现得过于着急,只好不开口。陈文娣拿手指上的钻石戒指轻轻敲着茶杯,说:“我们这位浪子,已经辞掉教员不干,昨天晚上回到家里来了。我还没见着他呢!听别人说,那些野人和野人厮杀的时候,他并不在场。直到那朵‘黑牡丹’断了气,他才从学堂赶下来的。这样子,自然沾不着他的边儿了!”
陈文婷高兴极了,用十分任性的口气说:“对着咧,对着咧!二姐,你的断定精彩极了!我就是这样想的!小宋也不敢不支持我的意见!不敢……”
何守仁实在忍耐不住了,就打断她的话道:“我的胆量,兴许比咱们县座稍为大一点。依我看,一切暴乱造反的行为,如果不是那姓周的王子带头,至少也得有他一份儿!不然的话,为什么要丢掉职业,跑回家里来?”
陈文婷立刻嘴唇一歪,发脾气道:“怎么当局长把你当得这么糊涂!如果有他一份儿,他为什么不远走高飞,却跑回家里来,等你诬捏他?”
何守仁叫她驳得无言可答,只是咬着牙齿,把牙巴骨子咬得崩崩响。陈文娣也来劝她丈夫道:“去年这个时候,你掉到那大河里面,亏得人家救了你,才不致与波臣为伍。如此说来,你还欠了人家一点恩呢!”陈文婷一听,正说到项上,立刻就接着说:
“是呀、是呀!好姐姐,多亏你公正。那回事儿,我一辈子也感激不尽,我一辈子也忘记不了!人家如今正遭逢不幸,怪可怜的,过两天我一定要去慰问、慰问他才好!”
何守仁实在没法儿说话,就使出更大的劲儿咬那牙巴骨子。他们在这边何家谈得热闹,陈文婕和陈文雄在陈家那边也谈得十分起劲。不过他兄妹俩没有什么意见不合之处,也就没有什么争论,倒恰恰相反,谈得十分投机,十分一致:两个人都认为应该立即把农场关掉,公司方面,慢慢进行清理。陈文雄斩钉截铁地说:“农场虽然出了一些可疑的人,但是冲突并不由罢工引起。管他们是激于义愤也罢,是另有政治企图也罢,停办农场的关键,不在这里。我考虑三妹夫的计划、原是一个科学救国的问题。志气可敬,行为可佩。不过这种事情,只能由政府来办,却不能拿企业的方式来经营。”陈文婕冷冰冰地说:“唔,是了,是了。我先前的论点,我自己早就放弃了。说到这个惨案,我倒不是幸灾乐祸……他们对我罢工,我自然不……可是他们跟何家干这一仗,我看倒是必不可少!只是不明白他们怎么会有枪枝子弹!”陈文雄老奸巨猾地哈哈大笑道:“凭咱们的财力,如果咱们需要的话,三天就可以装备起整整一个军!敌对的双方尽管打仗,但是双方的军火还是可以自由买卖的。不是这样,仗也可能打不起来。这是国际公认的惯例,国际法也不禁止的。你有何不解?”陈文婕点头道:“哦,原来这样。后来我又替我们那书呆子想了一想:大学农科去年一毕业,立刻就是失业;好容易把一个试验农场背起来,背了两年多,还是得放下。怎么办呢?可怜是怪可怜的。不过我想,凡事也不能过于执拗,就让他在书房里关起门研究吧!至于我自己,科学救国的念头是放弃了,劳资合作的理想还没有消失。垦殖公司不办了,我倒想另外办一间纺织工厂。这里面有三个好处。不,也许好处还多呢!”陈文雄一面在欣赏他妹妹的事业家风度,一面开玩笑道:“三妹,你的脸是事业家的脸,你的心是文学家的心!我听不完你那许多好处了,你先说三样听听吧。”陈文婕于是颇为自负地说出来道:
“第一,可以把过去赔的钱赚回来。第二,科学救国行不通了,可以试验一下实业救国。第三,哦,第三……”她把声音压得很低,说:“我仍然确信阶级界限不是不可超越的鸿沟,我仍然确信劳资两方可以合作。过去……没有……是……没经验!”
陈文雄实在高兴,就用英文简短地表示道:“好主意!”
说着,舅舅杨志朴大夫在楼上给他大姐陈杨氏把完了脉,也走进楼下客厅里,听见陈文雄说了一句英文,就问道:“我不懂你们的‘鸡肠’,你们在谈什么?”陈文雄把停办农场的事情说了一遍,那老中医就说:“既然如此,把郭掌柜还给我吧。他懂得生草药,可并不懂得什么改良品种。咱们现下吃的都是安南米、暹罗米,其实要改良就该到那边改去。”陈文婕满能干地说:“好舅舅,农场虽然不办,人可不能还你,我还要留他,——也许另有任用呢!”跟着又把自己的雄心壮志说了一遍。杨志朴摸着自己的仁丹胡子说:“从前人们有钱,讲究吃、喝、玩、乐;现下的人有钱,讲究办学校,办农场,办工厂。到底讲究哪样更好玩儿些?无他,时世不同就是了!”正谈得有味儿,何守仁、陈文娣,陈文婷三个人也过来了,有如两条大江汇合一起,越发热闹起来。谈起震南村的局势,何守仁一开口就说:
“我恨不得杀他一个寸草不留!”
陈文雄态度鲜明地说:“你要把震南村杀他一个寸草不留也好,你要把震南村怜恤得五谷丰登、丁财两旺也好,总之,我——严、守、中、立!”听了这句话,窗外那满天的乌云,都不及何守仁天堂上的乌云那样厚,那样浓。他正想开腔,却叫舅舅杨志朴抢先说话,把他拦住了。那名医说:“你把震南村杀他一个寸草不留,却叫谁去给你家种地?”教育局长正想回答,大夫又说:“你虽然没回去过,可震南村是你祖祖辈辈生养繁育的地方!别的不念,那几穴祖坟也不念么?外甥哥儿,不是我老大自居,我劝你还是息事宁人吧!”教育局长颓丧已极,就摊开两手对大家恳求道:“我乱了,我乱了,我完全混乱了。你们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杨志朴摸着胡须,脸上露出嘲讽的笑意,没有立即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