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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重恩怨-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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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张脸,在一刹那间就转为血红……
  “你并不能喝?”我问。
  他摇摇头。
  “喝醉了,你怎么回家去?你并不住在这酒店吧?”
  他又摇摇头。
  “醉了还是要醒过来的。醒后一样痛苦,何必?
  他的双眼已布满红丝,奇怪地问:“你像是过来人?”
  “一次失足,足以致命。”说着这话时,我仍微笑。
  “你的故事,看来比我的要严重。我这已不是第一次失恋,依然屡败屡战,只需要一个时期养伤!”
  我哈哈大笑。
  “你笑我?”他骇异地间。不认为我能如此残忍地取笑一个自白的伤心人。
  “不,不是单单笑你。也许……”我略略组织思想,再说:“也许是笑你的但白真诚与稚气。能够如此自处,只须过三、五、七个月,你又是彻头彻尾的一条好汉了!”
  “根据以往的经验,的确如此。然,”他非常认真地补充:“我是真要难过一段日子的,其间实在食不甘味,寝不安宁。也很辛苦!”
  “来,干这一杯!”我举举杯。“于完了你好好地回家去。”
  二人都一饮而尽。
  “我祝你早日度过难关,重见天日。”
  “你也一样。”
  “我的福分怕要比你差了。”
  “是吗?”他凝神望住我,有一点点的骇异:,‘你并不像个失意人。“
  我?
  失意人的额头上并没有凿着字。至于说以颜容惟淬,双目失神,甚而披头散发,去表现自己的落难,后果通常只有一个,就是更自暴其丑,更惹人退避三舍。
  谁个在大太阳底下干活的人没有忧伤、烦恼与创痛?都是自顾不暇,还哪来余情剩力去分担别人的苦楚。
  这年头,人们连分享至亲以外者的欢娱,也觉无谓与乏力,更逞论照应长期心境贫穷寒磣外人!
  我就更不需要任何怜悯式的支持。
  眼前的这个陌生人,年纪或不在我之下,然而,听其言语,观其行状,思想上的成熟程度,跟我是相差太远了。
  他的所谓失恋,大概只是年青人去舞会换舞伴的小玩意,跟杜青云与我之间的深仇大恨,一定是天渊之别。
  给人摈弃的感觉实在很不好受,得不到自己心爱的人物,更湍惴不安,惶惶终日,多么不幸,又一段愁难禁的日子放在我面前了。“
  他说得不是不对。然,此君还未尝试过被人设下爱情圈套,明目张胆、肆无忌惮地欺骗侮辱吧?那滋味仿如吞了烈性毒药,将五脏六腑都腐蚀糜烂,痛楚渗入每一根神经,生不如死,无药可救。非一般失恋情怀可比。
  “振作一点,今日世界,没有谁都行!我竟然安慰对方。
  “同是天涯沦落人,没想到由你来给我辅导。”
  “既是曾经沧桑,言语易于引起共呜而已。”
  “太对了。”他又连连地点头,这似乎是他的惯性动作,模样儿有点像刹那间醒悟过来的乖孩子,很有一点点的可爱“我可以请你吃顿晚饭吗?”他抬起头来,相当自然地提出这个要求,眼神的诚恳,使人浑忘我们只不过是刚认识了三十分钟。
  “先生,你贵姓?”
  总得在我考虑对方的邀约之前,让我知道他的名字吧!
  他伸手抓抓头,一脸的尴尬。
  “对不起,我姓单,中文名字叫逸桐,朋友都喊我庄尼!”
  你呢?该怎么样称呼?“
  “江福慧!”
  “没有英文名?”
  “没有”“你不是在外国长大?”
  “在美国念书,通共住了八年。”
  “为什么不给自己起个英文名字,图个方便?”
  “没有什么不方便。你不喜欢称呼我江福慧,随便叫我个什么名字都成!”
  “好,就叫你玛利亚!”
  玛利亚这个名字不错,通俗得可以。
  中学时代,十个校内的女同学受洗为天主教徒,有九个都给自己取名玛利亚。
  小时候,少女的梦想是希望冰清玉洁一如圣母,长大后半以上的玛利亚宜得自己是诱人的魔鬼,实在难堪寂寞,难敌孤清!
  这玛利亚的英文名字,意识上也像福慧。谁不渴望福星拱照,福慧双修?然,到头来个个都饱经风尘,历劫沧桑。
  也许,我是悲观了一点。
  我对单逸桐说:“好。庄尼,我今夜就叫玛利亚。”
  刹那间,毅然决然地豁出去,我很爽快地答覆他:“我们到哪儿吃晚饭去?”
  “我的车子就停在外头,且先带你观光一下市容,再行一定守好不好?
  于是玛利亚上了庄尼的车子。
  风驰电掣地奔跑在多伦多市的街道上。
  那是一辆林宝坚尼。
  我不是不骇异的。
  原以为是跟个小流氓,或者极其量是海外华裔的年轻土包子消磨掉这一夜。谁知竟然大失预算,单看他座驾的派头,便要重新估计对方的身分。
  当然,留居外国,逍遥度日的纨绔子弟,还是多的是。一辆九百万港元的名车,也实在算不了什么。
  在海外生活,就有一个好处,没有人轻易知道彼此的身世,都能以一个崭新的形象出现,既隐没了庐山真面目,就连过往曾有过的创伤,都可以收藏得密密实实,心头会因此而顿觉一阵舒畅。
  这些日子来,我其实在香港撑得好苦。
  自从利通银行挤提,虽然总经理何耀基以老行尊的身分,为我在众人面前挡驾,总还有些场合与时光,我非要面对群众不可。
  每二次站到众人踉前去,我其实心惊胆跳,羞愧莫名。说到头来,时间还未真正飞逝过去,我的伤口固然淌血,人们的嘴巴也未作小休。毫无疑问,人们与自己都还不放过江福慧被蒙骗的故事。
  单是江家一下子损失七亿以上,震撼力就足以使传媒穷迫不舍、使行内人津津乐道。
  在还未有更新鲜吸引的市场资料转移众人视线之前,我还是谣言是非的对象目标,无法幸免。
  只有脱离那班群众,才有呼吸一下自由自在空气的实在,今晚的机会也真是绝无仅有。
  我不期然地对这些短暂的喘息与欢愉另眼相看。
  “今晚想到吃些什么吗?”那庄尼间。
  “什么都成,食物要最美味可口,地方要宁静舒适,好让我痛痛快快地吃一顿饱,明天才回到香港去。”
  “要这两个条件都齐全,全多伦多只有一家。”
  “那就去那家好了!”
  庄尼皇我一眼,微微有点错愕。
  我问:“有什么不对眼的地方?”
  他慌忙解释:“没有,没有。只是我有点惊骇。”
  “为什么?”
  他终于腼腆地答:“东方人的面部轮廓很少有如此澄明清朗的线条,从侧面看,你仍是个好看的人儿。”
  跟着他情不自禁地又加了一个注脚。
  “可惜,就算好看的人儿,也要闹夫恋。可想而知,人的福份并不因为天生有什么条件,或是后天作过何种努力,而定夺厚薄。”
  我不能以为他的这番话只是冲着我而发。事实上,庄尼也是个漂亮的男人。
  他的外在条件看上去,并不比我差。
  我忽然地失笑了,谁个在今日碰上我俩,也许会认定是相当配衬的一对。
  怎会想到都是被遗弃的可怜人?
  “你笑什么?笑我胡乱讲人生哲学?”庄尼间。
  “不,我只是一时间想起等下有顿好吃的,情不自禁地笑起来!”
  这个借口未免牵强。然,不要紧,偶然拾得的一段相叙,彼此都没有在言行上斤斤计较的打算。
  庄尼把车子直开到一条林荫道上,两旁的房子互相距离得相当远,中间是一大片的林地。
  很明显地,这是个顶高尚的住宅区。
  加拿大东岸的屋地普遍比西岸狭窄,年来价格突飞猛涨,使不少在多伦多定居的人,往西迁徙,也是为了西岸阳光充沛之外,房子还真价廉物美。
  能像这一区,差不多每幢独立房子的屋地范围都占去半个街口位置的,实在绝无仅有。
  庄尼把车驶进一条两旁种满了红白杜鹃花的小车路上,再停到一幢白色殖民地官邪式的房子门前。
  “不骗你,全市最清静,最能供应色香味俱全食物的餐厅就在这里头。玛利亚,你现今可以作出一个决定,是否愿意到舍下作客,一尝我的厨艺,抑或,你信不过我,那就改道到一般的食肆去!”
  信不信得过他呢?语带双关,这里头可能是另外一篇文童。
  谁不是白白担了个圣洁的外表,而实际上做着满足私欲的种种劣行?
  任何人目睹了当日社青云对我的那副脸孔,都会相信他纵非至情至圣,也必定忠诚正直。谁能料到他竟是好险狠毒,心如蛇蝎?
  我已曾经沧海。
  世上再恐怖不过的欺骗手段再加之于我身上,都不能跟我承受过的相提并论。
  玛利亚今夜,何惧之有?真想不到庄尼竟有如此高雅壮丽的巨宅作居停。
  坐到那宽敞的客厅去,享受着完全十九世纪英式的贵族家居布置,一种皇侯风范、泱泱气氛弥漫着空间,令人肃然起敬。
  庄尼给我调校了一杯威士忌。然后说:“你随便浏览,我这几完全没有机关,也没有秘密,什么角落你都可以走,什么东西你都可以翻。”
  “你呢,你不在我身边陪我?”
  “我到厨房去弄晚餐,只一会儿就来!”
  我悠闲地在屋内逛着,客厅的左侧是个中式饭厅,一张足可坐二十人的大圆饭桌放在正中,跟垂下来的金澄澄欧式大吊灯互相配衬辉映,已经很气势如虹。
  客厅的右侧,是两个相连的房间,一个是较小的西式饭厅,椭圆形的餐桌,伴以八张餐椅,都罩上大红的椅罩,在椅背后扎着一个大红蝴蝶结,宛如一个到舞会去跳宫廷舞的少女,正微微屈膝,回礼舞伴似的。加上墙上名贵缤纷的挂画,整间餐厅都出落得热闹而温馨,别具韵味。
  另外一向是书房,三面墙都是高耸至天花板的书柜,整齐地徘满了书籍。驻足细看,竟是中英巨著,琳琅满目。
  这庄尼那么能学贯中西?看不出来。
  诚然,我应该知道看得出来的往往并非真相。
  堂前的乙道螺旋形云石楼梯,向上一定是通往楼上的几间睡房,向下则一直带往地库。想地库也不外是那些游戏室,桑拿浴室之类,我都没有兴趣观赏了。
  正想走到厨房去看看庄尼怎样弄我们的晚餐,他就出现眼前,一把拉起我的手,说“来,一切已经就绪,我们先饮杯酒,吃一点餐前的沙拉,醒醒胃!”
  我们绕道自客厅的一扇抽木镶玻璃的双掩门,通到一个罗马式的室内泳池旁边。
  泳池呈长方形,在弯位处竖立了一身布满线条的大圆柱,头顶是玻璃盖成的大天窗。已见一两颗疏落的星星,那么的由远而近,仿佛等一会就会掉进池中,微微溅起水花,添一点生气似的。
  晚餐桌放在泳池旁,只有两个位置,除了精巧矜贵的餐具外,就是一大蓬优怨而瑰丽的艳红杜鹃,跟那插了六枝红色洋烛的纯银烛台,一齐霸在餐桌中央,那么的令人心旌摇荡。
  白酒是顶上好的品种,人口一阵芬芳,真能齿颊留香。
  连那凯撒沙拉,都其味无穷。做这菜最考功夫,一般不是调得稍咸而变得略带酸味,就是过淡。庄尼的手势肯定是恰到好处。
  “每吃完一道菜,我们都慢条斯理地呷一会儿酒,庄尼才捧出另一度菜来。
  那白菌煎鹅肝,和香蒜牛仔肉,都吃得我津津有味。
  我不禁歪着头想,这么好条件的一个男孩子,怎么可能闹失恋。
  随即我甩甩一头短发,一并把这个意念都抛到九霄云外。
  庄尼的背景强得过我吗?
  然,有目共睹,我如何地惨遭茶毒。
  杜青云至兀不渝地爱着他那位青海竹马的陆湘灵,为她的被迫沦落风尘而讨回一个公道,事必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向当年害惨了陆家的江尚贤报复,因而要我承担了重罪。
  很明显地,我纵有百般可爱,千种能干,万样德行,在杜青云心目中都不值一文。
  还是那条甲之熊掌,乙之砒霜的道理。
  一念至此,竟对眼前人生了怜悯同情的爱心。
  真的,相逢不必曾相识,彼此能说着同一语言,心照不宣,就是天涯知己。
  吃罢了那个可口的甜品,我的感慨更深。
  问庄尼:“看过一个香港流行小说名作家亦舒的那本《喜宝》的小说吗?”
  庄尼摇摇头,脸上写上问号。
  “故事说当一个女人爱上一个男人时,就愿意下厨为他悉心泡制一度美妙的甜品。”
  庄尼凝神望住我,眼里荡漾着无限温情与温馨。
  没想到吧?
  说着这么一句具挑逗性说话的不是庄尼,而竟是我。
  我正在逐步实现我预期的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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