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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跑到那森林深处的茶科所时,全身里里外外已经湿透,像一只落汤鸡。他用力敲打紧闭的大门,一连敲了十多下没有回应,是雨声雷鸣淹没了敲打声还是屋里没有人?他擦去从头发上滚下迷住了视线的雨水观察了一下,那木质挺硬的大门上竟然没有门铃,他只好一而再,再而三的用手去敲,敲得手都发痛了,依然没有回应,便又用力喊叫:
“里面有人吗?”
他年轻气盛,声音洪亮,终于产生了效果。里面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
“什么人,你找谁?”
“我是县革委的!”
他回答得很响亮,“县革委”这招牌也第一次帮了他的忙,别人听了不敬也畏呀,良好的效果马上产生了。
“你等着,我就来开门。”
不到一分钟,那两扇厚实的大门吱地一声敞开了。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身披薄塑料雨衣手撑油纸雨伞的女人。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看不清也不想马上看清开门者是青年妇女还是中年妇女,他甚至没有同她握手打招呼,便一头钻进小院上了台阶直向开着门的一个房间奔去,口中念念有词:
“这雨太大了,太大了。”
随后跟进来的女主人一定是被他那狼狈样子惊住了,她用疑问的眼光盯住他:
“你是县革委的?”
他只好再次作了肯定性的回答,并通报了自己的姓名和单位:
“我叫周剑非,县革委生产指挥部业务组的,到大湾村来了解情况顺便到你们茶园看看,谁知这雨说来就来了!”
经他这么一说,对方大概是放心了,她脱去雨衣,打量着周剑非:
“呀,你一身都湿透哪,得赶快换衣服,会感冒的!”
哪里来衣服换哩?说者听者都忍不住笑了。她先递给他一条毛巾,大概是她的洗脸巾,留存着一股皂香气。他也顾不得客气了,接过毛巾擦去头上脸上的雨水,这才发现站在面前的是一位年轻的姑娘,不过二十出头吧?作于不很俊,但五官端正、身材苗条,一对动人的大眼正自好奇地注视着他这个不速之客。他环顾四周,屋里一张单人床,两把硬木椅,靠窗一张三屉桌,桌上放一面镜子几本书,桌旁一个洗脸架搭有毛巾放有香皂。他马上意识到这间屋子是她的卧室,说得夸张一些,是她的闺房。他于是感到未免冒失了,一个陌生人闯入大闺女的卧室,说得清楚吗?他连忙对她说:
“厨房里有火吗,我去把衣服烤干。”
姑娘笑了,张着一对大眼睛:
“就这么穿在身上烤?”
“不这么烤又怎么办呢?”
他说的是实话,是呀,不这么烤又怎么办呢?这倒是提醒了女主人,她脑子一转笑道:
“有办法了,你等一等。”
说着便一阵风似地跑出去,很快地又跑回来,手中抱着一件白衬衣一条旧军裤,说:
“是一个同志洗了晾在屋檐下的,已经干了,你赶快换上把湿衣服烤干。”
说着又从三屉桌里取出一块于毛巾递给周剑非:
“我先到厨房去捅炉子,你快换了衣服把身上擦干,把湿衣服送到厨房来,厨房就在西厢房的顶头,沿着屋檐过去,用不着走院子穿过,不会着雨淋的。”
她说着便掩好房门出去了。
周剑非自是感激,连忙脱衣换衣,可以说一切都是按照她的吩咐办,在这类问题上女人是绝对权威。只是她拿来的衣服过小,特别是那件白衬衫又短又窄,穿在身上箍得很紧,扣子只能勉强扣上,可惜这间屋子里没有穿衣镜,否则他可以看看自己的狼狈象了。
他提起湿衣服出了门,正自观察厨房的所在,只见她从西厢房顶头的门里伸出头来向他招手。他按照她的交待沿着屋檐走,中式房屋的屋檐很宽,用不着打伞。雨还在下但比他奔来时小多了。
他来到厨房,她已经通开了炉子。看见他那身打扮她忍不住笑了,说:
“你的身子大魁梧了!”
周剑非也无可奈何地笑笑:
“不是我太魁梧,是这衣服的主人大苗条了。”
她咯咯地笑着接过他手中的湿衣服,用一个竹制的大烘笼罩在炉子上,把湿衣服一件件重叠地铺在烘笼上。这种竹制的多孔大烘笼是多功能的,可以烤衣服也可以烘烤辣子等生活用品,特别适合“月母子”用来烘烤婴儿的尿布屎片,在这一带地方很流行。
她在烘笼上放好湿衣服,看见他依然站着,便连忙拉了一条矮木凳示意他在炉边坐下,自己也和他相对围炉而坐。她说:
“刚才你被雨淋了,烤一烤免得伤风。”
他顺从地坐下伸出双手做了个烤火的姿态。
原来这是当地流行的地炉,冬天可以取暖并炒菜煮饭用,夏天用途不多,炒点小锅菜或像今天这样烤烤衣服什么的。反正这一带是产煤区,用不着考虑节煤的。真正的当家灶在厨房的另一头,三个灶孔三口铁锅,一看便知这个科研所的大锅饭是在那里做的。
他们两人面对面围炉而坐,一雨便成冬的山区顿时有了温暖。这时他才想起还没有请问主人的芳名哩,于是便问:
“请问你贵姓呀?”
她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我姓黄,红黄蓝白的黄,叫黄恰芹,恰乐的恰,芹菜的芹。”
“黄怡芹?”
周剑非心想怎么会是芹菜的芹,顺理成章应当是琴棋书画的琴嘛,但他只在心里嘀咕了一下,没有说出口来,第一次见面岂能过于放肆。
“你呢?”
她问,他回答:
“我叫周剑非,周吴郑王的周,宝剑的剑,是非的非。”
她听后天真地笑了:
“好神气的名字,坏人一定见了你就害怕哪!”
“唉,神气什么,受气哩!”
他绝不是想在她面前发牢骚获取她的同情,而是一种本能的慨叹,是积郁心里的闷气一触而发的表现。
她似乎听出一点味儿来了,打量着他的脸问道:
“你什么时候到县里来的,面生得很哪!”
周剑非依然处于郁闷之中,便回答她说:
“来了不久,充军来的。”
黄怡芹微微一惊,但似乎马上又明白过来了,这或者可以称为时代的敏感性,特定历史条件下的特殊敏感性,她笑道:
“哦,我明白哪,你是‘老保’!”
周剑非苦笑了一下,说:
“什么叫保什么叫革,我弄不清楚,别人愿怎么看就怎么看吧。”
看来他是默认了,却反问一句:
“这么说,你大概或者一定是造反派了,响当当的造反派?”
他的口气是开玩笑的口气,却也是一种询问和回敬。
黄怡芹的表情微妙,既没生气也没高兴,是一副淡淡的无所谓的情绪,她瞄了一眼对面这个有些唉声叹气的年轻人,洒脱地回答道:
“我呀,既不是保守派也不是造反派,是不折不扣的逍遥派!”
周剑非由然地从内心里升起一股兴奋之情,这情绪也是本能的发泄,并非出自思考后的外露,他笑笑问:
“嗬,逍遥派,逍遥得了吗?”
这一下轮到黄恰芹唉声叹气了。她皱皱眉头,说:
“还伯不是,你说对了,他们神仙打架我们百姓遭殃,偏要我们陪着他们打,陪着他们斗,烦死人罗!”
顷刻之间他对她产生了某种程度的心理共鸣,由共鸣而产生了相互之间的同情,大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虽然他并不了解她的历史也不了解她的现状,完全是一种本能的共鸣。
到了这时他似乎才注意到偌大一个院子只有她一个人,其他的人到哪里去了。他对她提出了这个问题。
“你们的人呢,都上山去哪?”
其实他刚从她们的茶山上下来,知道那里空无一人,不过,也许在别的什么地方还有茶山?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整个科研所怎么只有她一个人。
她听了哈哈一笑:
“上山去了?你不是从茶山过来吗,哪有一个人在山上?”
“到哪里去了?”
“全都进城参加批判会去哪。”
“你怎么没去?”
“总得有人看家呀,通知上说了各单位除留下必要的看守人员外必须全体参加,不准请假。必要的人员就可以是两个三个甚至更多一些,我们所的革委主任积极,他只留一个人在家。”
“留一个人在家就留了你,说明对你挺信任罗。”
“信任?是我自己再三争取的,我找了一个借口,前几天县革委生产指挥部业务组来了通知,要报几个抓革命促生产的数字,任务交给了我,我说还没搞完人家明天就要送去哩,才答应把我留下了。”
周剑非听了暗自好笑,那类材料属于他管的范围,通知也是他亲手拟就发出的。他满有兴趣地问道:
“你其实已经完成了任务只是借口说没有完成,对不对?”
“对!其实当天就完成了,只是没交给他。”
她回答得挺干脆。
“你们平时对数据掌握得很认真也很清楚?”
黄怡芹听周剑非提出这样的问题似乎觉得可笑,她说:
“什么叫清楚不清楚?现在哪个还去做那种笨事!”
周剑非听了忍俊不禁,哈哈一笑,问道:
“那么你当天怎么完成上报任务的?”
她依然回答得坦坦荡荡:
“编造嘛,一级骗一级,一级应付一级,嘿,你们在上级机关工作的人连这个都不懂?人家说小骗子欺骗大骗子,小迷糊,迷糊大迷糊,听到过没有?”
周剑非笑着摇摇头。她见他对自己的一番坦白的语言并不反感,胆子便更大了,说:
“你想想,我们这么一个小小的茶科所,一年到头只管大批判,批得茶山都荒芜了,不仅出不了新品,老茶也越来越粗糙,积压一大堆卖不出去,要我统计抓革命促生产的成果,我不编造怎么办?”
“你们这里也经常搞大批判?”
周剑非好奇地问。
“当然,”黄怡芹回答,“不仅批判还出经验呢,厚本厚本的经验总结往县革委政治部送,你没见过?”
“没见过,”周剑非说:“就这么大一个范围批些什么呢?”
“批发展茶叶上的修正主义路线呀,最初是批党内最大走资派在发展茶叶上的修正主义路线;后来又批林彪在发展茶叶上的修正主义路线,热闹哩!”
周剑非听了又吃惊又好笑,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地问道:
“批林彪在茶叶上的修正主义路线?”
“是呀,你不信?”
黄恰芹一本正经地回答。
周剑非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得几乎憋不过气来,笑过之后又问:
“林彪在发展茶叶上的修正主义是什么呀?他对茶叶作过什么指示吗?”
“天知道!”黄恰芹却始终没有笑,那表情倒像是超凡脱俗,对一切都看淡了,对一个陌生的来访者纯客观地叙述而已。
“你们怎么发言呢?”周剑非恰好相反,似乎兴趣很浓。
黄怡芹笑了,算是有了表情,她说:
“我才不发哩,埋头打毛线,积极分子有的是!不过我听来听去好像同前几年批刘少奇在茶叶上的修正主义路线差不多。这第一,主张大量进口咖啡、可可,以这些洋东西取代茶叶,这第二,埋头种茶,不问路线,这第三,在茶业技术人员中提倡白专道路。大概就是这些,可会编哩!”
这实在太可笑了,不过这一次周剑非没有像刚才那样放声大笑,他想起了茶山上的情景,隐隐觉得心痛,心痛也无用还是转变话题吧。于是他问:
“你来这个茶科所几年了?”
“不长,六九年茶叶专科毕业后留校闹革命两年才分配到这里。”
黄恰芹一本正经地回答,像是在回答顶头上司的提问。
话一投机时间就过得快,周剑非看看已是下午五点过钟,再摸摸那烘笼上的衣服已基本干了,于是便站起身来,说:
“谢谢你,我该走了。”
黄怡芹也伸手摸摸衣服说:
“干了。这样吧,你拿起衣服去我房里换,我给你煮碗面条吃了再走,到县上十来华里路哩,路上又没卖东西的。”
她想得真周到,周剑非心头十分感谢,但是他说:
“不用煮了,我一口气就可以跑回去的。”
黄怡芹说:
“你不要管,快去换衣服吧!”
她心里暗自担心,去城里参加批判会的人说不定就要回来了,到时看见周剑非穿着所里人的衣服,是她黄恰芹借给的未免有点……
不希望发生的事它偏要发生。
周剑非刚在黄怡芹屋里换好衣服,院里一片嘈杂声,开会的人回来了。他们看见一个陌生的青年人从女技术员的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两件衣服,又看见黄恰芹在厨房里忙着煮面条,未免觉得奇怪。
周剑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