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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姆的感觉是对的,冯唐和梅吟雪是一对有名的恩爱夫妻,要是在平时他一定等她回来才吃饭,可是今天不同,他要争取时间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冯唐将近一个月没回家了,他到卫生间擦擦脸后便习惯性地对三室一厅进行“视察”。一切都使他感到满意、舒畅。客厅和卧室用的是拼花木地板,是他冯唐从三江买回来的。四壁的贴墙纸是淡蓝色暗花,和地板、家具的颜色都很协调,是一种令人舒适的暖色调。至于卫生间厨房上等卫生材料和雪白的砖壁等等那就不用说了。在八十年代的中期一个干部家庭里能有如此堪称豪华的装修确是不多见。反正自己掏钱,别人在赞叹之余也无更多的闲话可说。大家更清楚,冯唐的妻子梅吟雪在一个国营的商业大公司里工作,公司意味着和钱打交道,奖金多、福利好,这点点装修又算得了什么?
冯唐走进那间十五平方米的客厅,忽然发现墙上多了一幅条幅,走近一看,呀,是一幅绝妙的国画:雪盖山顶冰锁瀑布,一树盛开的红梅傲然而立于悬崖之上。真乃“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呀!
这是哪里来的?一看那落款冯唐顿时便明白了,这是他专门为他父亲的老上级、原省委副书记、在这个省里具有很大影响力的钱林准备的礼物。为了这张画,他冯唐颇费了一番心思也颇费了一番力气。
他先是问他父亲钱林喜爱什么?那位老实巴交的老交通员不明白儿子的用意,便顺口答道:
“他喜爱工作,喜欢骂人,你问这些干什么?”
老交通员说的也是实情,钱林可以说是个废寝忘食的人,为了解决一个难题他可以几天几夜不睡觉。战争年代如此,进了城掌了大权也依然如此,老交通员深有体会。性情急躁,见不得办事拖拉不认真的作风,遇到这类事往往开口便骂人,不分时间地点场合,骂得你抬不起头来。对于这一点老交通员也深有体会。然而,儿子问这些干什么?钱老头和自己一样已经离了休,难道你还想到他身边工作?
冯唐见父亲不明白自己的意思,只好挑明话题:
“我是问他在生活上有什么喜爱,也就是除了工作他喜欢什么?”
父亲火了,他盯住儿子足足有分把钟:
“你问这个干什么?人家工作之外的事我怎么知道?吃饭、睡觉、抱老婆,这些你也要打听?你小子安的什么心?”
冯唐不得要领,只好自己冥思苦想。原来在上学的那些年钱林还在位子上,逢年过节他总是要随父亲到钱林家坐坐的。大学毕业回省工作后,他自己也去过几次。当然,都是空手而去,从不带任何礼品,但是他发现钱林的客厅里挂满了字画,每次都发现有“新陈代谢”,书画经常有更新。在钱林家进出,还发现他那小院里种有一丛翠竹,栽了几株梅花。钱林十分珍爱它们,有一回他还看见钱林亲自为梅花剪枝哩。
这么一想,他有如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禁不住喜出望外,一个别开生面的送礼方案很快便在脑子里形成了。
他的方案就是投其所好,请名家作一幅画送钱老。本来嘛,他冯唐和钱老之间只有父辈的交情,和自己并没有直接的关系,更何况他已经下了台。但他深知这位下台元老的分量,他决定来一点“感情投入”有百利而无一害,特别是现在调整班子之际。
事情一旦定下来便勇往直前不达目的决不罢休,这也是冯唐的性格特征。当他正自思考找省里哪一位画家来完成自己的计划时,一位全国颇有点名气的画家从北京来到省城。那时冯唐正在省里开会,听到这个消息后喜出望外,立即备了一份厚礼,央求省里一位与这位画家有交情的美术界人士引见。可惜消息知道得晚了一些,当他们那天晚上赶到这位画家所住的宾馆时,他正在整理行装,第二天一早乘飞机回北京。
画家看见自己的老朋友引一个陌生的年轻人来求画,感到很愕然。后来听说他是来为一位德高望众的老同志求画,才面露笑容答应了下来。但时间来不及了,便叫冯唐留下老同志的姓名和收件人的地址,答应回去后很快便画好寄来。
冯唐当下从笔记本上撕纸,写了钱的名字,至于收件人和地址,他写了那位美术界朋友的地址,请他收转。画家看看冯唐递给他的名字和原任省委副书记的头衔,只问了一句话:
“这位老同志喜爱什么?”
冯唐胸有成竹地顺口回答道:
“他喜欢梅花、竹子。”
他为自己有预见有准备而感到兴奋甚至暗暗地有几分自豪。
画家听了哈哈一笑:
“‘松竹梅岁寒三友,桃李杏春风一家’嘛,中国人的传统审美观,传统美德,哈哈,就这样吧!”
第二天画家走了,冯唐也赶回三江市传达省里会议的精神。谁知这位画家还真是言而有信,前后就这么个把月的工夫画就送来了,但怎么没写上钱林的名字呢?最初他有些纳闷,也许是那位画家不小心将他写的名字丢了吧?他一连作了几种设想也难于肯定,后来他释然了!最主要的是落下了作者的名字,说明是他的真笔画就行了。至于为送谁而画那是次要的,他脑子一转,不写也有不写的好处,对,好处多着哩!
这件事他事前没有告诉妻子,难怪她要将它挂在客厅里,要送人的弄脏了怎么办。他找来一个凳子站上去取画,手伸出去又缩回来了。皑皑白雪,一树红梅,他忽然有所发现,妻子的名字不正好就是这幅画的最佳写照。她一定是产生了误解才把画挂在客厅的,如何是好哩?顺水推舟将它作为送妻子的礼物,另找人画幅去送钱老?当然了,这是最佳方案,可是时间来不及哪,在这样的节骨眼上!按原订方案办,将它取下给钱老送去,妻子这边好说,她能理解的,实在不行另外找人画一张送她就是了,用同样的构图还不行?
他这么想着站在凳子上犹豫了分把钟,权衡利弊的结果,他决定了将画取下来给钱老送去,今天晚上最迟明天一早送去,这是什么时候?时间就是金钱,时间就是……
他终于伸手去取画,虽然伸出去的手有些发抖,画还是取下来了。正在这时,做事麻利的小保姆已经准备好饭菜前来要他最后敲定是否不等女主人回来就开饭?
这位小保姆可是“参政”意识很强的青年,一见男主人在取那张画,便不觉“呀!”地惊叫了一声,问道:
“冯市长要把它取掉呀,梅大姐大喜欢这张画了,送来的那天她横看竖看也看不够,看了很久很久我们才把它挂上去的。梅大姐还口口声声称赞市长想得周到哩!每天下班回来她也要来客厅看它几眼的。”
小保姆的话说得冯唐又是一阵心跳,但他主意已定哪有回头的道理。他讨厌小保姆多事,你插进来掺乎什么?当然他没批评她,只说了一句,声音有些不自在:
“我们先吃吧,不等了。”
说着便把那张画收卷起来,又找了一张牛皮纸包上,才向饭厅走去。
他刚拿起碗筷,小保姆还没上桌子,女主人梅吟雪便回来了。冯唐连忙起身相迎:
“你提前下班哪?”
梅吟雪抿嘴一笑,用她那传情的眼神送过一个“秋波”,说:
“我会算命,知道今天你要回来。”
冯唐拿眼光瞄着妻子,只见她今天穿的是一身便装:蓝底印花蜡染短袖衬衫,白色薄呢短裙,裸露出一双雪白的臂膀和小腿,体态丰满有线有条,再加上那双多情善感的眼睛,冯唐顿时感到一种按捺不住的冲动涌上心头。俗话说“新婚不如久别”,要不是小保姆在场,他真想……然而他忍住了,言不由衷地问了一句:
“你真的知道我回来了?”
“当然,半个钟头之前。”
冯唐一听笑了。
“准是司机小马给你打了电话。”
妻子接过保姆递来的碗筷,撇撇嘴,说:
“那又怎么样,人家比你想得周到呀。我自作多情请假跑回来迎驾,谁知道连吃晚饭也不等我回来哩,真是自找没趣!”
冯唐看见妻子真的有些生气了,便连忙作解释:
“你看你,我要出去办事,所以提前吃饭了,还不是为了办完事早点回来陪你。”
他说着意味深长地瞅着妻子,说真的如果事情不那么急,他又何尝不乐意同她一起呆在家里。
妻子本来是几句气话,听丈夫这么一解释,涌上心头的那股气也就消去了大半,便顺口问道:
“什么了不得的大事非要今天晚上办不可呢?”
对妻子冯唐自然用不着隐晦,便直说了:
“主要是去拜访我那个老同学新上任的组织部长周剑非哪!如果时间还早或者他不在家就去看望钱老。”
梅吟雪听了最初很不以为然,原来是这么回事!那股刚刚消去的火气又要发作了,但她是一个有心计的女人,对丈夫的事业非常关心,因而也终于领悟了丈夫的动机,她只说了四个字:
“原来如此!”
知妻莫如丈夫,冯唐一听妻说出这四个字时的口气,便完全明白妻子已经理解了自己的用意。果然,不待他再作进一步解释,妻子便又关心地问:
“听说你们那里要补第一把交椅了,已经去了考察组,怎么样哪?”
冯唐点点头:
“鹿死谁手,还很难说哩!”
他显得很潇洒,似乎对这件事满不在乎。但知夫莫过于妻,他的心事又怎能逃脱梅吟雪的眼光,她楞了丈夫一眼:
“别装蒜了,你不想得到那只鹿子,风尘仆仆而来,马不停蹄登门夜访又是为了什么?”
冯唐完全没有在妻子面前故作镇静的打算,刚才不过是一种习惯性的辞令罢了,于是他以开玩笑的语气接过妻子的话头:
“是呀,登门夜访又是为了什么?考察组就在这两天要回来了,我不提前一步能行?不等你回来我们便提前吃饭可以理解了吧?”
“谁在乎这些,别说提前吃一顿晚饭,提前干什么都行。”
妻子是开玩笑的口气,丈夫也就不在乎了。这么既严肃而又活泼亲热地说着话,一顿晚饭也就吃完了。趁小保姆收拾碗筷去厨房的机会,梅吟雪看看表,八点差一刻,丈夫说过他八点钟去拜会组织部长的,于是便说:
“你带什么东西来没有?总不能空起两只手去吧,家里还有‘五粮液’,你拿两瓶去,还要什么?”
“我就是空起两只手去,什么都不带。”
冯唐斩钉截铁地回答。
梅吟雪不以为然:
“开玩笑,现在都时兴这个,就你独特?”
“不是我独特,平时礼尚往来该送的自然就送。唯独对组织部长不能送,现在又正在考察班子,你去给组织部长送礼,那算什么意思?岂不成了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再说那也太俗气了嘛!”
冯唐在妻子面前显出一副高人一筹的神气。梅吟雪瞅了他一眼,那眼神似褒似贬兼而有之,并多少带点儿亲妮的味道说:
“高明!”
接着便又补充了两个字:
“狡猾!”
却始终带着那亲妮加赞许的味儿。
冯唐心领神会,自是得意,反问妻子:
“到底是高明还是狡猾呀?”
梅吟雪楞了他一眼,说:
“在有的时候高明和狡猾是一回事,比如现在的你!”
冯唐哈哈地笑了,他情不自禁地伸出双手抓住妻子那雪白柔软如棉的双臂,将她的身子揽人怀中,笑道:
“知我者莫如吟雪也。”
说着便扳过她的头狂吻起来,梅吟雪将他推开,指指紧挨餐室的厨房,亲妮地骂了一句:
“你疯啦!”
厨房里传出洗涤碗筷的响声和小保姆的一声咳嗽,冯唐只好强制住自己冲动的感情坐回原处,一本正经地说:
“其实我也是给他这位部长准备了厚礼的,不见形的厚礼!”
“什么不见形的礼呀?”
梅吟雪好奇地问。
“规划,”冯唐得意地说,“三江市的五年计划和到本世纪末的长远规划。”
“哇,”梅吟雪吃惊地望着丈夫,说,“就是说你今天晚上要抱着几大捆材料,什么表格呀,文字说明呀,重大项目的论证呀,一起抱到组织部去?活见鬼罗!”
冯唐哈哈地笑了,笑得十分得意,那得意之情溢于言表,融自信与自豪于一体,笑过之后说:
“我一张纸也不带去,只带一个脑袋一张嘴!”
为了加重语气和效果,他用手指指脑袋又指指嘴:
“看我这位老同学的时间和兴趣,我可以一张嘴就谈它一个钟头,两个钟头,甚至三个钟头,只要他肯听!”
“你这个家伙!”
妻子的口气是赞赏的口气,她接着便瞅着丈夫笑了,笑得很动情,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