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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起来想了一下,毯子可以留下来放在洞穴里,水不必再背了,食物吃完了,猎枪要拿的,不然明天总得有人多替我背一把,这不好。
我要做的只是留一张条子,拿著自己的那一串钥匙,背上枪,就可以走了。
我远望著那一片白茫茫的草原,望过草原下的山谷,再翻两座没有什么树林的荒山便是停车处了。产业道路是泥巴的,只有那一条,亦是迷不了路。
我怕吗?我不怕,这样安静的白夜没有鬼魅。我是悄悄的走了的好。没有健康的身体连灵魂都不能安息呢!
我忍著痛不弄出一点声音,包香肠的粗纸还在塑胶袋里面,我翻了出来,拉出钥匙圈上的一支小原子笔,慢慢的写著:“走了,因为胃痛。我的车子开下去,不要担心。下星期再见!谢谢一切。”
我将字条用一块石头压著,放在巧诺伸手可及的地方。又将明早要吃的甜饼口袋靠著石块,这样他们一定看见了。
如果他们早晨起来看不见我,没发觉字条,焦急得忘了吃甜饼便四野去找人又怎么办?我不禁有些担心了,这一挂心胃更是扭痛起来。
于是我又写了两张字条:“你们别找我,找字条好了,在甜饼旁的石头下。”
我将这另外两张字条很轻很细微的给它们插进了巧诺的领口,还有拉蒙的球鞋缝里。
再看不到便是三个傻瓜了。
于是我悄悄的摸到了那管枪,又摸了几发子弹,几乎弯著身子,弓著膝盖,在淡淡的星空下丢弃了沉睡在梦中的同伴。
“嘘!你。”拉蒙竟然追了上来,脸色很紧张。
“我胃痛,要走了。”我也被他吓了一跳。
“要走怎么不喊人送。”他提高了声音。
“我是好意,自己有脚。”
“你这是乱来,ECHO,你吓得死人!”
“随便你讲,反正我一个人走。”
“我送你!”拉蒙伸手来接我的枪。
“要你送不是早就喊了,真的,我不是什么小姐,请你去睡。”
拉蒙不敢勉强我,在我的面前有时他亦是无可奈何。
“一来一回要五小时,就算你送到停车的那个山脚回来也要两小时,这又为了什么?”
“你忘了你是一个女人。”
“你忘了我有枪。”
“送你到停车的地方。”拉蒙终于说。
我叹了口气,很遗憾自己给人添的麻烦,可是回去的心已定了,再要改也不可能。
“拉蒙,友谊就是自由,这句话你没听过吗?如果我成了你们的重担,那么便不好做朋友了。”
“随你怎么讲也不能让你一个人走的。”
“分析给你听,岛上没有狼,没有毒蛇,山谷并不难走,车子停得不远,月光很亮,我也认识路,如果你陪我去,我的胃会因为你而痛得更厉害,请你不要再纠缠了,我要走了。”
“ECHO,你是骄傲的,你一向看上去温和其实是固执而拒人千里的。”
“讲这些有什么用嘛!我不要跟你讲话,要走了!”我哀叫起来。
“好!你一个人走,我在这边等,到了车子边放一枪通知,这总可以了吧!半路不要去吃草。”
我得了他的承诺,便转身大步走开去了。
不,我并不害怕,那段山路也的确不太难走,好狗戈利菲送了我一程,翻过山谷时滑了一下,然后我便走到了停车的地方,我放了一枪,那边很快的也回了一枪,拉蒙在发神经病,那么一来巧诺和奥克塔维沃必是被吵醒了。
我甚而对这趟夜行有些失望,毕竟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深夜里穿过群山和幽谷,可是它什么也没有发生,简单平淡得一如那晚并不朦胧的月光。
在产业道路上我碰到了另外一辆迎面开来的车子,那辆车倒了半天才挤出来一块空路给我开过去。
交错时我们都从窗口探出上半身来。
“谢啦!”我喊著。
“怎么,不打猎了吗?”那边车上一个孤伶健壮的老人,车内三条猎狗。
“同伴们还在等天亮呢!”我说。
“再见啦!好个美丽的夜晚啊!”老人大喊著。
“是啦!好白的夜呢!”我也喊著。
这时我的胃又不痛了,便在那个时候,车灯照到了一大丛露易莎草,我下车去用小刀割了一大把,下次再来便不忘记带著晒干的叶子上来了。
注:过去曾亦写过一篇叫做《荒山之夜》的文字,那已是几年前在沙漠的事了。
这次的记录也是在一座荒山上,同样是在夜间,因此我便不再用其它的题目,仍然叫它《荒山之夜》了。
克 里 斯
在我居所附近的小城只有一家影印文件的地方,这些个月来,因为不断的跟政府机关打交道,因此是三天两头就要去一趟的。
那天早晨我去复印的却不是三、五张文件,而是一式坑份的稿子。
等著影印的人有三、五个,因为自己的份数实在太多,虽则是轮到我了,却总是推让给那些只印一张两张纸的后来者。
最后只剩下一个排在我后面的大个子,我又请他先印,他很谦虚的道谢了我,却是执意不肯占先,于是我那六七十张纸便上了机器。
“想来你也能说英语的吧?”背后那人一口低沉缓慢的英语非常悦耳的。
“可以的。”我没法回头。因为店老板离开了一下,我在替他管影印机。
“这么多中国字,写的是什么呢?”他又问。
“日记!”说著我斜斜的偷看了这人一眼。
他枯黄的头发被风吹得很乱,淡蓝而温和的眼睛,方方的脸上一片未刮干净的白胡渣,个子高大,站得笔挺,穿著一件几乎已洗成白色了的淡蓝格子棉衬衫,斜纹蓝布裤宽宽松松的用一条旧破的皮带扎著,脚下一双凉鞋里面又穿了毛袜子。
这个人我是见过的,老是背著一个背包在小城里大步的走,脸上的表情一向茫茫然的,好似疯子一般,失心文疯的那种。有一次我去买花,这个人便是痴痴的对著一桶血红的玫瑰花站著,也没见他买下什么。
店老板匆匆的回来接下了我的工作,我便转身面对著这人了。
“请问你懂不懂易经?”他马上热心的问我,笑的时候露出了一排密集尖细的牙齿,破坏了他那一身旧布似的恬淡气氛,很可惜的。
看见尖齿的人总是使我联想到狼。眼前的是一条破布洗清洁了做出来的垮垮的玩具软狼,还微微笑著。
“我不懂易经,不是每一个中国人都懂易经的。”说著我笑了起来。
“那么风水呢?中国的星象呢?”他追问。
在这个天涯海角的小地方,听见有人说起这些事,心里不由得有些说不出的新鲜,我很快的又重新打量了他一下。
“也不懂。”我说。
“你总知道大城里有一家日本商店,可以买到豆腐吧?”他又说。
“知道,从来没去过。”
“那我将地址写给你,请一定去买——”“为什么?”我很有趣的看著他。
他摊了摊手掌,孩子气的笑了起来,那份淡淡的和气是那么的恬静。总是落了一个好印象。
“那家店,还卖做味哙汤的材料——”他又忍不住加了一句。
“把地址讲我听好了。”我说。
“瓦伦西亚街二十三号。我还是写下来给你的好——”说著他趴在人家的复印机上便写。
“记住啦!”我连忙说。
他递过来一小片纸,上面又加写了他自己的姓名、地址和电话。原来住在小城的老区里,最旧最美的一个角落,住起来可能不舒适的。
“克里斯多弗。马克特。”我念著。
他笑望著我,说:“对啦!ECHO!”
“原来你知道我的名字。”我有些被人愚弄了的感觉,却没有丝毫不快,只觉这个人有意思。
“好!克里斯,幸会了!”我拿起已经影印好的一大叠纸张便不再等他,快步出门去了。
影印店隔壁几幢房子是“医护急救中心”的,可是小城里新建了一家大医院,当然是设了急诊处的,这个中心的工作无形中便被减少到等于没有了。
我走进中心去,向值班的医生打了招呼,便用他们的手术台做起办公桌来,一份一份编号的稿纸摊了满困。
等我将四份稿件都理了出来,又用钉书机钉好之后,跟医生聊了几句话便预备去邮局寄挂号信了。
那个克里斯居然还站在街上等我。
“ECHO,很想与你谈谈东方的事情,因为我正在写一篇文章,里面涉及一些东方哲学家的思想……”
他将自己的文章便在大街上递了过来。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烟尘迷漫,风沙满街,阳光刺目,更加上不时有大卡车轰轰的开过,实在不是讲话看文章的地点。
“过街再说吧!”我说著便跑过了大街,克里斯却迟迟穿不过车阵。
等他过街时,我已经站在朋友璜开的咖啡馆门口了,这家店的后院树下放了几张木桌子,十分清静的地方。
“克里斯,我在这里吃早饭,你呢?”我问他,他连忙点点头,也跟了进来。
在柜台上我要了一杯热茶,自己捧到后院去。克里斯想要的是西班牙菊花茶,却说不出这个字,他想了一会儿,才跟璜用西文说:“那种花的……”
“好,那么你写哪方面的东西呢?”
我坐下来笑望著克里斯。
他马上将身上背著的大包包打了开来,在里面一阵摸索,拿出了一本书和几份剪报来。
那是一本口袋小书,英文的,黑底,彩色的一些符号和数字,书名叫做——《测验你的情绪》。封面下方又印著:“用简单的符号测出你,以及他人潜意识中的渴望、惧怕及隐忧。”“五十万本已经售出”。右角印著克里斯多弗。马克特。
看见克里斯永不离身的背包里装的居然是这些东西,不由得对他动了一丝怜悯之心。这么大的个子,不能算年轻,西班牙文又不灵光,坐在那张木椅上嫌太挤了,衣著那么朴素陈旧,看人的神情这样的真诚谦虚,写的却是测验别人情绪的东西。
我顺手翻了翻书,里面符号排列组合,一小章一个名称:《乐观》、《热情》、《积极》、《沮丧》……
“这里还有一份——”他又递过来一张剪报之类的影印本,叫做:“如何测知你与他之间是否真正了解。”
这类的文字最是二加二等于四,没有游离伸缩,不是我喜欢的游戏。
“你的原籍是德国,拿美国护照,对吗?”我翻著他的小书缓缓的说。
“你怎么知道?”他惊讶的说。
我笑而不答。
“请你告诉我,中国的妇女为何始终没有地位,起码在你们的旧社会里是如此的,是不是?”
我笑望著克里斯,觉得他真是武断。再说,影印文件才认识的路人,如何一坐下来便开始讨论这样的问题呢!
“我的认知与你刚刚相反,一般知书识礼的中国家庭里,妇女的地位从来是极受尊重的……”我说。
克里斯听了露出思索的表情,好似便要将整个早晨的光阴都放在跟我的讨论上去似的。这使我有些退却,也使我觉得不耐。喝完了最后一口茶便站了起来。
“我要走了!”我放下两杯茶钱。
“你不是来吃早饭的吗?”
“这就是早饭了,还要再吃什么呢?”我说。
“要不要测验你自己的情绪?”
“既然是潜意识的东西,还是让它们顺其自然一直藏著吧!”我笑了。
“用你的直觉随便指两个符号,我给你分析……”
我看了书面上的好几个符号,顺手指了两个比较不难看的。
“再挑一个最不喜欢的。”他又说。
“这个最难看,白白软软的,像蛆一样。”说到那个蛆字,我夹了西班牙文,因为不知英文怎么讲,这一来克里斯必是听不懂了。
“好,你留下电话号码,分析好了打电话给你——”我留下电话时,克里斯又说起八卦的事情,我强打住他的话题便跑掉了。
等我去完邮局,骑著小摩托车穿过市镇回家时,又看见了克里斯站在一家商店门口,手中拎著一串香蕉,好似在沉思似的。
“克里斯再见!”我向他大喊一声掠过,他急急的举起手来热烈的挥著,连香蕉也举了起来。
我一路想著这个人,一直好笑好笑的骑回家去。
四万居民的小城并不算太小,可是每次去城里拿信或买东西时总会碰到克里斯。
若是他问我要做些什么事,我便把一串串待做的事情数给他听。轮到我问克里斯时他答的便不同:“我只是出来走走,你知道,在玩——”克里斯那么热爱中国哲学家的思想,知道我大学念过哲学系,便是在街上碰到了,跟在我身旁走一段路也是好的。
碰巧有时我不急著有事,两人喝杯茶也是孔子、老子、 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