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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刚认识他,可能会被他唬住。
不过我认识他已有一段时日,知道这家伙的嘴巴很坏。
疏洪道的个性不算太散漫,却很迷糊。
他的办公桌就在我右手边,桌上总是一片凌乱,像被小偷光顾一样。
当主管要我跟他到现场勘查时,他光在桌上找钥匙就花了十几分钟。
“真是诸葛亮七擒孟获啊。”他终于找到那串钥匙,转头告诉我:“这串钥匙我丢掉七次、找回七次,很像诸葛亮对孟获七擒七纵吧。”
“快走吧。”我习惯装作没听到他的话。
离开办公室时,在门口碰到公司内另一位女工程师。
“李小姐,你中毒了吗?”疏洪道开口问她。
“什么?真的吗?”她很紧张。
“我看见你嘴唇翻黑。”
“那是口红的颜色!”说完后,她气呼呼地走进办公室。
疏洪道哈哈笑了两声后,拉着我坐电梯下楼。
顶着烈日,我们骑机车在外面走了一天,几乎跑遍大半个台北。
我对台北不熟,而疏洪道是土生土长的台北人,因此通常由他带路。
我发觉疏洪道非常认真,跟平常上班的样子明显不同。
他对水利工程设施的了解远超过我,我因而受益不少,并开始敬佩他。
再回到办公室时,已经是晚上七点半。
我收拾一下办公桌,准备下班。
而疏洪道把口袋中的零钱掏出,随手丢进桌上的文件堆里。
“你在做什么?”我很好奇。
“我在藏宝啊。”
“你还嫌桌子不够乱?”
“你不懂啦。”他双手把桌上弄得更乱,零钱完全隐没入文件堆中。
“我不是常常在桌子上找东西吗?找东西时的心情不是会很慌乱吗?
心情慌乱时不是会很痛苦吗?但我现在把零钱藏在里面,这样下次找东西时就会不小心找到钱,找到钱就会认为是意想不到的收获,于是心情就会很高兴啊。“
然后他又在桌上东翻西翻,翻出一个硬币,兴奋地说:“哇!十块钱耶!我真是幸运,一定是上帝特别眷顾的人。”
他又得意地笑着,嘴里啧啧作声。
“我下班了,明天见。”我拍拍他的肩膀,还是装作没听到他的话。
虽然今天在外面跑了一整天,但回到住处的时间还是跟以前差不多。
“咦?为什么你的脸那么红?”叶梅桂还是坐在客厅看电视。
“会吗?”我摸摸脸颊。
“是不是”她站起身,拨了拨头发:“是不是今天的我特别漂亮,让你脸红心跳?”
“你想太多了。”我放下公文包,坐在沙发上:“那是太阳晒的。”
“哦?你在办公室做日光浴吗?”
“不是。我今天跟同事在外面工作。”
“哦,原来如此。”
当我准备将视线转向电视机时,她突然站起身,绕着茶几走了一圈。
“你在做什么?”我很疑惑地看着她。
“我在试试看身体变轻后,走路会不会快一些。”
“你身体变轻了吗?”
“是呀。”
“会吗?我看不出来耶。”我打量她全身:“你哪里变轻?”
“头。”
“头变轻了?”我想了一下:“那你不就变笨了?”
“喂!”叶梅桂提高音量:“你还是看不出来吗?”
“啊!”我又看了她一眼后,终于恍然大悟:“你把头发剪短了!”
“你还好意思说自己是老鹰。”叶梅桂哼了一声:“我才是老鹰,你一回来我就发觉你的脸变红了。”
“不好意思,我刚刚没注意到。你怎么突然想剪头发呢?”
“废话。头发长了,当然要剪。”
她坐回沙发,语气很平淡。
我觉得碰了一个钉子,于是闭上嘴,缓缓把视线移到电视。
“喂!”
在彼此沉默了几分钟后,叶梅桂突然喊了一声,我吓了一跳。
“怎么了?”我转头看着她。
“关于我头发剪短这件事,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嗯。头发剪短是好事,会比较凉快。”
“然后呢?”
“然后就比较不会流汗。”
“还有没有?”
“没没有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她的问话有些杀气,因此我回答得很紧张。
果然叶梅桂瞪了我一眼后,就不再说话了。
我想了半天,实在想不出该说什么,干脆问她:“你能不能给点提示?”
“好。我给你一个提示。”
她似乎压抑住怒气,从鼻子呼出一口长长的气,我看到她胸口的起伏。
“我头发剪这样,好看吗?”
“当然好看啊,这是像太阳闪闪发亮一样的事实啊。”
“那你为什么不说?”
“你会告诉我天空是蓝的、树木是绿的吗?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当然不需要刻意说啊。说了反而是废话。”
“哼。”
虽然她又哼了一声,但我已经知道她不再生气了。
叶梅桂可能不知道,她的声音是有表情的。
我习惯从她的眼神中判断她的心情,并从她的声音中' 看' 到她喜怒哀乐的表情。
她声音的表情是丰富的,远超过脸部的表情。
因为除了偶尔的笑容外,她的脸部几乎很少有表情。
正确地说,她的声音表情是上游;脸部表情是下游,她情绪传递的方向跟水流一样,都是由上游至下游。
“那我问你,我长发好看呢?”叶梅桂又接着问:“还是短发?”
“这并没逻辑相关。”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的美丽,根本无法用头发的长度来衡量。”
她忍不住笑了一声,随即又板起脸:“你从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说话了。”
“从”我尾音拉得很长,但始终没有接着说。
“嗯?怎么不说了?”
“没事。”我笑了笑。
我不想告诉叶梅桂,我是从学姐离开以后,才开始变得会说话。
这已经是第二次在跟叶梅桂交谈时,突然想起学姐。
我不是很能适应这种突发的状况,因为不知道从哪一个时间点开始,我已经几乎不再想起学姐了。
虽然所有关于跟学姐在一起时的往事,我依然记得非常清楚,但那些记忆不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脑海,也不会刻意被我翻出来。
即使这些记忆像录像带突然在我脑海里播出,我总会觉得少了些东西,像是声音,或是灯光之类的。
我对录像带中的学姐很熟悉,但却对录像带中我的样子,感到陌生。
也许如果让我再听到“夜玫瑰”这首歌,或再看到“夜玫瑰”这支舞,这卷录像带会还原成完整的样子。
只可惜,大学毕业后,我就不曾听到或看到“夜玫瑰”了。
有了上次突然因为叶梅桂而想起学姐的经验,这次我显得较为从容。
“对了,小皮呢?”我试着转移话题。
“牠也在剪头发呀。”
“剪头发?”
“小皮的毛太长了,我送牠去修剪。待会再去接牠回来。”
“小皮本来就是长毛狗,不必剪毛的。”
“可是牠的毛都已经盖住眼睛了,我怕牠走路时会撞到东西。”
“你想太多了。狗的嗅觉远比视觉灵敏多了。”
“是吗?”
叶梅桂站起身,拿下发夹,然后把额头上的头发用手梳直,头发便像瀑布般垂下,盖住额头和眼睛。
“你以为这时若给我灵敏的鼻子,我就不会撞到东西?”
她双手往前伸直,在客厅里缓慢地摸索前进。
“是是是,你说得对,小皮是该剪毛了。”
“知道就好。”叶梅桂还在走。
“你要不要顺便去换件白色的衣服?”
“干嘛?”
“这样你就可以走到六楼,装鬼去吓那个白烂小孩吴驰仁了。”
“喂!”
她终于停下脚步,梳好头发、戴上发夹,然后瞪我一眼。
叶梅桂坐回沙发,打开电视。
我的视线虽然也跟着放在电视上,但仍借着眼角余光,打量着她。
其实她的头发并没有剪得很短,应该只是稍微修剪一下而已。
原先她长发时,发梢有波浪,而现在的发梢只剩一些涟漪。
我觉得,修剪过枝叶的夜玫瑰,只会更娇媚。
但以一朵夜玫瑰而言,叶梅桂该修剪的,不只是枝叶,应该还有身上的刺。
“我去接小皮了。”叶梅桂拿起皮包,走到阳台。
“我陪你去。”我把电视关掉,也走到阳台。
她犹豫了一下,说:“好吧。”
“不方便吗?”
“不是。”她打开门,然后转头告诉我:“只是不习惯。”
搭电梯下楼的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着叶梅桂这句' 不习惯' 的意思。
我从未看见她有朋友来找她,也很少听到她的手机响起。
除了上班和带小皮出门外,她很少出门。
当然也许她会在我睡觉后出门,不过那时已经很晚,应该不至于。
这么说起来,她的人和她的生活一样,都很安静。
想到这里时,我转头看着她,试着探索她的眼神。
“你在看什么?”
刚走出楼下大门,她似乎察觉我的视线,于是开口问我。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到,你很少出门。”
“没事出门做什么。”叶梅桂的回答很简单。
“可以跟朋友逛逛街、看看电影、唱唱歌啊。”
“我喜欢一个人,也习惯一个人。”
“可是”
“别忘了,”她打断我的话:“你也是很少出门。”
我心头一震,不禁停下脚步。
叶梅桂说得没错,我跟她一样,都很少出门。
我甚至也跟她一样,喜欢并习惯一个人。
也许我可以找理由说,那是因为我还不熟悉台北的人事物,所以很少出门。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很多人正因为这种不熟悉,才会常出门。
因为所有的人事物都是新鲜的,值得常出门去发掘与感受。
我突然想起,即使在我熟悉的台南,我依然很少出门。
“怎么了?”
叶梅桂也停下脚步,站在我前方两公尺处,转过身面对着我。
“你会寂寞吗?”我问。
在街灯的照射下,我看到她的眼神开始有了水色。
就像一阵春雨过后,玫瑰开始娇媚地绽放。
“寂寞一直是我最亲近的朋友。我不会去找它,但它总会来找我。”
“是吗?”
“嗯。我想了很多方法来忘记它,但它一直没有把我忘记。”
我望着嘴角挂着微笑的叶梅桂,竟有一股说不出的熟悉感。
“如果它不见了,只是因为它躲起来,而不是因为它离去。”我问她:“你也有这样的感觉吧?”
“没错。”叶梅桂笑了笑。
“在山上的人,往往不知道山的形状。”
叶梅桂仰起头,看着夜空,似乎有所感触:“只有在山外面的人,才能看清楚山的模样。”
“什么意思?”
“很简单。”她转过头看着我,往后退开了三步,笑着说:“你站在一座山上,我站在另一座山上。我们彼此都知道对方的山长什么样子,却不清楚自己所站的山是什么模样。”
叶梅桂说得没错,从我的眼中,我可以很清楚看到和听到她的寂寞。
虽然我知道我应该也是个寂寞的人,但并不清楚自己寂寞的样子。
也不知道自己的哪些动作和语言,会让人联想到寂寞。
换言之,我看不到自己所站的这座山的外观,只知道自己站在山上。
但叶梅桂那座山的模样与颜色,却尽收眼底。
而在叶梅桂的眼里,又何尝不是如此。
“小皮应该等很久了,我们快走吧。”
说完后,叶梅桂便转过身,继续往前。
“嗯。”
我加快了脚步,与她并肩。
“我的山一定比你高。”
“但我的山却比你漂亮呀。”
我们没停下脚步,只是彼此交换一下笑容。
小皮全身的毛被剪得差不多,样子完全变了。
如果不是牠的眼神,和牠对我们猛摇尾巴和吠叫,我一定认不出来。
牵牠回去的路上,牠似乎变得害羞与腼腆,总是回避着我们的目光。
想抬腿尿尿时,举起的脚也没以前高,甚至还会发抖。
“小皮看到牠的毛被剃光,一定很自卑。”我对叶梅桂说。
“才不会。牠只是不习惯而已。”
“那你刚剪完头发时,会不习惯上厕所吗?”
“你少无聊。”叶梅桂瞪了我一眼。
当我还想说些什么时,她的手机正好响起。
叶梅桂停下脚步,把小皮交给我。
“喂。”她说。
“叶小姐吗?我是”
虽然我走到她左手边五公尺左右的地方,并且背对着她,但在夜晚寂静的巷子里,仍然隐约可以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