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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陵崔家并没有参与其中。”李旭扬了扬手中的信,心中并没有感觉到任何胜利的喜悦。“相反,在两位太守告老之前,他们已经派人到我家中表示过,一切惟我的马首是瞻。”
“他们一直见机得快,否则也不会绵延数百年。”崔潜长了一张非常英俊的面孔,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一股浓浓的书卷之气。如果不是脖颈下一道刚刚愈合的刀疤破坏了笑容的和谐,此子给人的感觉更像一个饱学的鸿儒,而不是一个能征惯战的武将。
伸手撩起护腿战裙,他在赵子铭先前坐过的石头上坐了下去。脸上没有半分阴谋败露的恐慌,只有无穷无尽的落寞。
“绵延数百年,的确有绵延数百年的道理!”李旭陪着崔潜叹了口气,缓缓地坐在了棋称的对面。在吕钦送来的信中,博陵崔家不但表示了对李旭的忠心,而且主动和崔潜划清了界限。
“博陵崔家怎么解释和我的瓜葛,是不孝逆子,还是妄为莽夫。算了,此事的确是我一时糊涂,与博陵崔家无干!”崔潜从棋盘上捡起一粒子,轻轻地扔进身边的木盒中。如今,他已经成了家族的弃子。李旭如何处置他,与崔家无关。不会令双方之间的关系恶化,也不会影响双方将来的合作。
“我宁愿相信此策完全出于崔家,退之是不得不为!”李旭低下头去,将棋称上的黑子一粒粒拣入棋盒“退之并非有野心之人,我心里一清二楚!”他苦笑,心中遗憾犹如泉涌。
“谁让我刚好处于可以取代你的位置!” 崔潜伸了个懒腰,仰天长叹。“赶走了你,汾阳军便掌握在我手。无论外面的世道多乱,崔、李、王、张、赵,我们几家都会被保护得平平安安!”
“还好,你没打算让我战死!”
“如果有必要,我不会手软。你还记得当日张金称的话么?这是乱世,要么杀人,要么被杀。”崔潜低下头,帮助李旭将棋盘收拾干净。
当年张金称不过是个胆小怕事,受尽官吏欺负的行商,最后却成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强盗头子。他之所以火并掉孙九,不是因为双方彼此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而是因为孙九也拥有杀死他,火并其部众的能力。决定对孙九动手之前,他内心深处未必没有挣扎过,但挣扎之后,依然做了最无情的选择。
天地为炉,里边的人被炼成什么模样,也许他们自己根本无法把握。
“可惜的张季,我不该答应他留在军中!”
“他对世人的了解还停留在出塞之前,当然就没了活路!”已经放弃了挣扎的崔潜冷静异常。“倒是你这性子必须改改。你满足的张季的遗愿,却不知道将来会给自己惹来多大麻烦。若张金称日后卷土重来……”
“那我就再击败他一次,然后再抓住他杀掉!”李旭从收拾好的棋盒中拿出两粒黑子,逐一摆在了棋盘上。围棋规矩,执白者行先,但他却不想遵循。“张季是咱们自己的弟兄,他以自己的性命换家人的性命,我不能不答应。但张金称不会有第二次机会,如果他就此偃旗息鼓,找个没人的地方颐养天年,我也不会追杀。如果他有本事卷土重来,我就让他什么也留不住。”
崔潜又楞了一下,隔着一张棋称,他依然感觉到了对方身上散发出来的强烈自信。“你不是当年的仲坚!我真蠢!”他拍了自己一巴掌,然后捡起两粒白子,摆在棋盘上,与黑子遥相对峙。
“吃了那么多的亏!总会学到些东西!”李旭笑着回应,落子如风。
“的确,你素来学东西快!”崔潜低声夸赞,执白相抗。世事如棋,只可惜不能复盘。如果能够重来一次,他认为自己不会输得如今天这般惨。
“你也说过,这是乱世。我不想稀里糊涂地死掉,所以不得不学的努力些!”李旭咧了咧嘴,给了对方一个啼笑皆非的答案。经历了那么多风波后,如果心思依然像当年一般单纯的话,他已经不知道死了多少回。然而他却还活着,并且官越做越大。
有些手段,他并非不会,而是不愿,不屑去用。但如果危险已经波及到了他所守护的东西,他将毫不吝啬地使出一切杀招。
几枚黑子快速落下,由边角直捣中腹,咄咄逼人。崔潜疲于招架,破绽百出。勉强应付的几子后,不甘心追问:“你从什么时候发觉的?”
“从你表示说要离开雄武营,到我麾下做事那一刻起!”李旭又将战线向前推进了一步,毫不隐瞒,“宇文家待你不薄。并且他家的势力虽然暂时受到了些打击,却远比我这个没有根基的大将军来得强。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既然你们崔家是选择人而依附,就不会弃宇文家而取我!”
“那你还保举我为将军,让我做你的臂膀?”崔潜重重地在棋称上敲了一记,瞪大了眼睛追问。他发觉自己错得太多了,如果事实真如李旭所言的话,即便有第二次机会,他依旧要输得干干净净。就像眼前这盘棋。
三年前,李旭对人情世故茫然无知,他猜对方的心思洞若观火。而今天,李旭对他看得清清楚楚,他却根本不知道对方手中握着多少后招。
遇上如此对手,不输,才怪!
“在大军入山之前,你做得不是很好么?帮我解决了很多问题,也没少出了好主意!况且你崔家在博陵影响巨大,只要你崔家肯听从我的命令,哪怕是虚与委蛇,其他人就不得不跟从。这么多有利的条件,我为什么不用?”李旭笑了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不下了,崔某输得心服口服!”崔潜将棋称向前一推,大笑着站了起来。“输给你,我一点也不冤。此地风景甚好,恰堪埋骨!”
他仰起头,看看已经开始变暗的天色。风起云涌,一场暴雨就要来了。但愿雨过后,这人世间会被冲得稍微干净。
“我没想好杀你的理由!”旭子叹了口气,站起身,并肩站到崔潜身侧。难道这一切,必须用杀戮来解决么?他想起孙九,想起张金称,还有瓦岗军中,那面高高挑起的“徐”字战旗。
“如果是我,绝不会给你留情。”崔潜惊诧地回头,再次打量旭子,眼里难得涌现了一抹真情。“你报我战没于山贼之手便是!几百年来,很多豪杰都是这样做的。”他勉强自己保持着笑容,并替对方出了最后一个好主意。
“只因为你的位置刚好能威胁到我,是么?”李旭盯住对方的眼睛,目光依旧明澈如水。杀戮那是别人的解决方式,不是他的。“上谷郡缺一个郡守。手无兵权的文官对我毫无威胁。以你现在的职位和博陵崔家的势力,花些钱打点,转到这位置上并不难。咱们当年的兄弟不多了,我不希望任何人死在自己兄弟手上!”
说罢,他丢下目瞪口呆的崔潜,转身大步走下山坡。
第一章 雷霆 (七 上)
大业十二年秋;七月,壬戌,帝下旨改汾阳军为博陵军,赠博陵军大总管李旭金紫光禄大夫头衔、命其仍然兼任六郡抚慰大使,承制黜陟选补郡县文武官。同时,吏部批准了李旭举荐崔潜和张公艺检校上谷郡守和博陵郡守职务的奏折。(注1)
没有人身败名裂,也没有人倾家荡产,事先剑拔弩张的敌对双方各有所得,握手言欢。无数看客目等口呆,至于当事人,则三缄其口,个中滋味不予外人说。
“姓李的就是运气好,居然连老妪唐公都跳出来帮他!”有旁观者不甘心地嘀咕,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来是忌妒还是羡慕。但话又说回来,如果姓李的真是块扶不上墙的烂泥,素来谨慎的唐公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出手相助么?
对于无数关注着时局的内行而言,李渊的突然出手却绝不止是帮了自家侄儿一个小忙那样简单。大半个河东,小半个河北,三位手握重兵的大将,再加上十几名四品以上高官,一个举足轻重的地方势力已经隐隐成型。任何人再想向其中伸手,都不得不考虑一下其后果。特别是在此朝廷衰弱,四野兵祸连绵的时候。
聪明人开始悄悄地改变自己的立场,没等汾阳军凯旋归来,依然赖在位置上的四个郡守大人便率领麾下官吏入山劳军,帮助李旭鼓舞士气的同时,亦主动向抚慰使大人讨要人才。原来被各郡拒之门外的各地士子一瞬间就成了香饽饽,,从郡丞、督尉到各曹主薄,只要李旭肯举荐他们前去就任,郡守大人们照单全收。
谢过了几位同僚的美意后,李旭拿出了一个早就拟好的名单来。地方上的武职是不得不换的,除了涿郡郡丞郭绚还有些本事外,其他五郡的那些郡丞、县尉都是些见了流寇自己先跑的主儿,指望着这种人肯定保不了境。雄武营刚好有一些受了过重伤,不适合再继续留在军中博命的老卒,能把他们安置到地方上维护治安也算和不错的结局。至于博陵和上谷两个郡,既然连郡守都换了,索性从头到尾换个彻底,除了留下一些官声和本事还勉强过得去的小吏外,其他职位都由上次考试名列前茅者补缺。那些凭自家本事而不是家族余荫取得官职的士子和老兵们虽然治政经验不足,一个个却热情高涨。授田、垦荒、征税、安民,凡是从大总管府传下来的命令,都执行得一丝不苟。
如此一番调整,六郡的终于有了些焕然一新的模样。非但政令畅通无阻,平素仗着家族势力为所欲为的豪门子弟也不得不稍做收敛,以免那些刚刚上任的官吏把火烧到他们头上。最高兴的自然是那些寒门出身读书人,虽然李旭委派的官职照着他们理想中目标相去甚远,但毕竟有了一展才华的机会,不像以往那样黑漆漆看不到一点光亮不是。
受到震动得不仅仅是世家大族。当山外所发生的事情通过有心人之口悄悄传进山内时,腹背受敌的王须拔再也坐不住了。他没有力量抵挡来自河北和河东两个方向的进攻,虽然目前这两支官军都以封锁为主要战术。但继续耗下去,不用两个月,光饿也把大伙饿死了。李旭在河北六郡的作为让他看到了一个希望,或者说,在他绝望的心中,猛然打开了一道缺口。
“你们说说,咱们如果现在再去投靠李将军,他会不会给咱们一个善终?”捧着碗稀得几乎能照出人影的野菜碎米粥,王须拔一边喝,一边试探着问。山中饿了小半年,他脸上肉疙瘩没了一多半,火爆脾气也被菜粥完全给“治愈”,说起话来有气无力,完全没有了年初时那种鄙睨天下的豪情,“你们说,他会不会兑现当初的承诺,给咱们谋一官半职做。还是和其他狗官一样,把咱们骗出山去,立刻斩首示众!”!
“这,这李将军不是那种人吧。他说收秋之前不再继续攻山,不就真的没攻么?”王须拔对面坐得是二当家王君廓,论辈分是他的本家侄儿。在家底被贪官们刮干净之前,曾经跟在武师身后学过两年刀法,是“大燕国”第一勇将,说话也比较有分量,“况且,他连那些试图谋反的人都一个没杀,又何必为难咱们?只是他这样做,仁义是仁义,却未免失了威……”
“这倒也是真话,我那个本家叔叔好像还在涿郡当官。听出去打听消息的人说,李大人还从朝廷为他讨了个定远将军的头衔,货真价实的正五品呢!”三当家郭方一边“吸溜吸溜”喝着菜粥,一边含糊不清地回应。自从秋收正是开始之后,山外的封锁稍稍放松了些。他们这些人想冲出去再度为祸是万万没有可能,但外边的消息多少还能探听到一鳞半爪。
那些暗中与李将军作对的世家大族们都主动输诚了,衙门里的官员也改弦易张。与以往任何一次明争暗斗不同的是,失败者没有被斩草除根,而是被稍做惩戒后,便既往不咎。最好的例子便是郭方的本家叔叔郭绚,此人仗着手中的数千郡兵和地方豪门的支持,先前根本没把李将军放在眼里。但在认清形势,主动输诚后,李将军并没有难为他,反而替他讨来了先前做梦也讨不到的正五品散官。
“我叔叔,我叔叔派人送信说。过去的事情就过去吧。李将军是个有担当的汉子,咱们最好早,早做打算!”喘了口粗气,他继续补充。“我叔叔还说,早一天下山,早一天安稳。他这辈子见了无数高官,没一个如……”
“别提你的鸟叔叔!”四当家李福被三当家郭方的“吸溜”吵得眼冒金星,将豁了口的陶碗向桌案上一摔,气哼哼地骂道:“你那叔叔,你那本家叔叔算个什么东西!当初要不是他答应从背后捅姓李的刀子,替咱们解围。咱们至于被人堵在吃着野菜草根度日么?早听我的避到河东去,也不至于像今天这般想投降都怕别人不肯答应!”
“老四,别翻旧帐!”听李福越说越离题万里,王须拔赶紧出言喝止。“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当务之急时商量如何活命。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