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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青,”素贞拄着,“听他怎么说。”
“不,你滚不滚?看我不取你狗命——”
一怒拔剑出鞘,不由分说,横里一刺,被他逃过了,我再奋力劈下,他仆倒在地,不住地移退,双手乱摇,脸青唇白。我不肯罢手——但我没有什么壮举,以上也许只是一种姿态。素贞扑过来,横亘在中央,一手挡我利器,一手护住许仙,画面演变为一个滑稽的三角形。
“娘子救命!娘子救命!”
许仙充分发挥他的老弱斯文,他慌忙地为自己辩护:
“娘子,都是那法海,他挟迫我依从,到了金山寺,还把我锁在内堂,择吉剃度,我听得外面水声鼎沸,只知是你来相救,心中又喜又忧,都是那法海
我骂道:
“我不恨法海。我只恨你。你不是人!”
我放不下,又提不上,那剑,真无用:“你在此刻又来干什么呢?简直冤魂不散。”
意犹未尽,叹一声:“冤摩!”
“相公,”素贞见我恨意稍减,便问:“你是怎样来的?镇江离杭州路程遥远——”
“啊!莫不是法海派你来陷害?‘”我道。这男人信不过,他已名誉扫地。
“不,请听我说。我是乘水漫金山形势混乱之际,就在寺下一个洞逃出来的。
那洞壁上有撰刻,写着‘白龙洞’,我见一道很深的石缝,仅容一人侧身而过,不管一切,便逃走了。“
我也听过这样的一条通道,不知在哪一朝,哪一个仙人所成,不知为什么原因,总之,他用了那捷径,自镇江闪身来了杭州。
为什么逃离法海魔掌?难道我不明白吗?他这样狗尾巴上的露水,经不起摇摆,说不定是以为金山寺必遭没顶,又赶来投奔素贞了。
我看扁了他,再也不肯记挂他一丝好处。变了心的女人,最是顽固,根本不肯回头。现今叫我回头看他一眼,沈腰潘鬓?我也不屑。
一个男人,好应该像磐石一样,贯彻始终,任凭风风雨雨,不屈不挠,目空一切,傲然挺立。——像法海便是了。
不不不,我怎么可以拿敌人来作榜样?真犯贱!
我把自己的灵魂招回来,对许仙喝道:
“不管你怎样来,如今只要你走。我们都不打算再要你,就当作从来不认识吧。”
回头问素贞“”是这样吧?“
她含泪道:“是,你还是走吧。”
许仙手足无措:“娘子,别这样。干差万错,都是我不好。但说实话,我不再三心二意了,我会像最初最初那样爱你一
最初最初?可以吗?谁可以旋身就回到最初,把错失萎败都一笔勾销?
“我要当孩子的好父亲!娘子,我向你赔还不是!”
素贞泪流被面。她心软了。
她彻底地原谅了一个不值得原谅的男人。女人就是这点犯钱!
许仙也忏悔痛哭。
一夜夫妻百夜思, 任凭他反复地变卦, 她又反复地原谅——无论她多口硬:“不要他不要他!”到头来,她还是原谅他。一切都是枉然。我枉作小人。
这就是缘。
太玄了,缘来,木相干的两个人走在一起。她当初不过碰到什么是什么,谁晓得是他呢?如果是另一个男人……何以选中了他?是的,无论如何,人人都被动,做不了主。
许仙在素贞耳畔轻轻地抚慰:
“我们回家去吧。”
他在她耳畔软语,一时间,整条断桥整个西湖,都是他的软语,在氛围荡漾了,叫世间女子六神无主,一种含蓄的威胁。
回家。
——世上有许许多多的人,陪着回家的,只能有一个。
发生了任何大事,传宗接代,生死攸关,也只能有一个。
只能仍是他。
素贞脸上苍凉安静。这是凄酸的一回事,究竟还有点渺茫。男人爱女人,也是在一段特定的日子里罢了。她不是不明白的。只因为新鲜呀。
她最大的罪过是爱得太凶。我就比她冷静——他决非从前的许仙。即使他假装是那把异色影花藏香细扇,都没可能了。
“哎——”素贞突然又疼起来。
“是时候了吗?怎办?怎办?”
许仙团团乱转。
我抢白:
“怎办?枉你是开药店的。到了紧要关头就靠不住!”
经这番的惊喜交集,孩子终也到瓜熟蒂落的时候。
素贞强忍着,下唇给自己咬出一排白色的牙印子,冷汗津浦而下。
我把许仙赶过柳树底,然后扶素贞到断桥下。我从来不知道生孩子会那样疼,只是见到素贞的挣扎,就像肚中的动物,在里面翻天覆地似的捣乱着,把五脏六腑和花花肠子的地位都搅弄错误,分部割裂。她在呻吟:
“哎……哎……小青,我很疼!你会不会?
一声紧似一声。我用手按住那跳动的肚子,我不会,但基于本能,也许会。
真的,她如今只有我了。在她最虚弱的一刻,我非得最坚强不可,我是她的靠山,她的信仰。我怎么也可以如此伟大?
噗略一声,她倒下来,大腿无穷无尽地伸张着,拳头换得好紧,仿佛要握着生命中的某项错失,不肯放。血流成河。
见到孩子的头了,我惊吓得像个呆子。我们都在等他呢。他知道大伙在等,偏偏在那儿苦苦拖延,越趄着:好不好面世?
“我求求你!”心乱如麻,手足抖颤,又强装镇定,我对他说,“快点出来吧……”
素贞被无边的痛楚折磨着,突然,全身挺直了,咬紧牙关,发出难听的惨叫。
他出来了。怎办?是手先出来!急急把它塞回去……
他在微微地抖动。
林中狂风卷过,树叶纷飞,心焦如焚。
终于哇然一哭。
他全身血污。脆弱而疲惫,承受着重担,不情不愿。刚自前生逃过来,带着不可告人的哀伤!谁知他前生有什么莫名的爱恨呢?反正每个人都是如此九转轮回。
见到这红通通的、柔弱乏力的物体,扑扑地跳动的脑囱,是的,我的心也软了!
“姐姐,姐姐,是一个男孩!”
突然眼前黑影疾奔——
啊,正是法海!
他手持一盖钵,望素贞头上直盖。
那盂钵精光四射,银灰色,是那种万念俱灰的颜色。素贞简直措手不及,无法逃躲。浑身颤抖。
我抱着她的骨血,婴儿啼哭。这是血淋淋的现实。
“孽畜,看你这番往哪里跑?”
“师傅,”素贞挣扎道,“你听,我儿子刚出生,哭得好惨,你老人家网开一面,饶了我吧!”
“你这蛇妖,我看你身怀文曲星,才让你回来产了,现他骨下凡,你也劫数难逃了。许仙是我故意放来查探的。”
素贞闻言,诧望许仙:
“相公,你在引路?”
法海不待他答话,盂钵慢慢下压,霞光万道,正要发挥魔力。像千斤重担,素贞跌坐地上,拚尽功力,一道白光把它顶住。
法海念咒。素贞忽日:
“师傅,你让相公答我一句话。”
我急了:
“许仙,你做人要凭良心。”
手中的婴儿叭叭直哭,吵得不得了。我怕听不到许仙的回话,不知怎样呵护这物体才好。便念个瞌睡咒,先止住他再说。
可传这物体刚刚面世,便要承受咒语,看来也是苦命。终于他昏昏睡去,不碍事了。便放在地上。
许他惊羞交加,突地也跪在素贞面前,挡住益钵。他说:
“求师傅放过娘子!”
“我不打算杀她,我来收她吧,免她危害众生,迷惑族主。你让开!”
在这绝望的关头,我顾不得自尊了,我觉也跪下来,向一个我至痛恨的人下拜哀恳:
“求你…做过我姐姐……”
他不理。
我不肯放弃:
“师傅,何必苦苦相通?我们河水不犯井水,请高抬贵手…”
我委曲求全。
法海不假词色,狠心若此。
素贞见一切无效,狗急跳墙,便奋力一弹,向法海朴将过来。图谋一线生机。
法海见状,向许仙暴喝:
“许仙,贫僧要合钵收妖,若你拦阻,把你一并摄入,同归于尽!”
许仙一听,震动一下。
法海怒喝:“还不退来我身畔7‘
说着,那盂钵低了尺寸,望素贞头上直盖,这法宝端的利害——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见许仙,抱头飞窜退过一旁。那么快,那么无情,那么可笑。
他不肯。
他不肯。
他不肯。
素贞失去保护,身处劣势。
看着抽身而退的许仙,动弹不得。只有双眸,闪着不知是爱是恨,似懂非懂。
——如果从头再来,她会不会开始呢?也许她正忆念着烟雨西湖的初遇,演变至今日的曲折离奇,—一在意料之外。……他竟临崖勒马。
回首一瞥我姐姐,她万念俱灰,反有从未试过的从容。
双眸光彩渐渐地,渐渐地谈了,一片清纯,宛如出家人。
她不再反抗,不再怨恨,只对我道:
“小青,我白来世上一趟,一事无成。半生误我是痴情,你永远不要重蹈覆辙。
切记!“
她长报到地。
“师傅,我甘愿被镇,但求留我儿一命。”
素贞复了原形,白蛇静定做一堆儿,匍匐伏在地上。
法海扯下编衫一幅,封了孟钵,拿到雷峰塔前。
我无限伤痛,浑身紧张,心颤肉跳,理智尽失,心中燃着最猛烈的很意,双目尽露杀机。
不假思索,提剑直刺许仙。直刺下去!
——温热冒泡的血泉,飞扑至我脸上。
是的,我往他的心狠狠一刺!那里马上喷射出鲜血。溅得一头一面。
许他不可置信的,犹豫不决的表情,但住了。他连痛苦都来不及。我太用力了——浑身气力无处可用,遂集中于仇杀上。怎么会怎么会?但,我把他干掉了。
许仙几乎立刻死去,濒死,他有凄艳之美丽,莫名其妙地好看。一种“即种孽因,便生孽果”之妖艳,人性的光辉。
我把创扯出来。
我笑了,啊!我终于坚决地把一切了断。
我杀给你看!
第十节
笑声在寂寂的西湖孤零零地回荡,在水面反射,在柳间鼠窜,直冲这暑天的苍穹。
一切都过去了。断角的独角兽,失去灵魂的生命。玉树琼枝化作烟罗。
什么一生一世?
这许仙自创的笑话。
我兀自冷冷地笑着。
到了最后,这个人间的玩偶,谁也得不到了,他终会化为血污脓汁,渗入九泉。
——我杀给你看!
法海望定我。
我只挑衅地对峙着。
他完成了壮举。
白蛇被封压在塔下了。
他闭目,合什:
“西湖水平,江湖不起;雷峰塔倒,白蛇出世。”‘
那些温柔管语,那些风花雪月,那些雨丝和眼泪,那些“爱情”,原来因为幼稚!
——但,为什么要揭穿它?
是你妒忌吧?
你一生都享受不到的,因此见不得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这种好事,甚至不准他们自欺。
我与他对峙着。
你下一个要对付的。就是我了!
夕阳西照,雷峰塔浴在血红的晚霞中,燃烧着自己,如一个满怀心事的胭脂艳艳的姑娘。不,它是一个墓,活活埋着心死的素贞,人和塔,都满怀心事。
雷峰塔始建于吴越,原是吴越王钱淑计划建造的十三层砖塔,以藏八万四千卷佛经,亦为其宠妃黄氏得子,祈保平安之用。雷峰塔,也有人称它黄妃塔,如今亦囚着一个得子的女人。不过,二者的命运相去极远。
孰令致此?谁都说不上。
也许全错了。素贞不该遇上许仙,我不该遇上他,他不该遇上法海……错错错。
都是这法海,我不该,也遇上法海。
我恨他!
作为一个女人,我小气记恨,他可以打我杀我,决不可以如此地鄙视我拒绝我弃我如敝展。
我恨他!——我动用了与爱一般等量的气力去憎恨一个叫我无从下手的一筹莫展的男人。
暮色暗暗四合,晚烟冉冉上腾。
他永远都不知道,这永远的秘密。我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请高抬贵手”,真窝囊!我惨败丁。
人的心最复杂,复杂到它的主人也不了解。至少,演变成一种幽怨,无奈的倔强。到头来都是空虚。
目下,他理应把我也收了。
我望定他,待他来收。
法海站在那儿,不动如山。
时间过了很久很久。
他心里想着什么?我不知道。
“琅挡”一声,盂钵扔下了。他急速地、做岸地。沉默地、逃避地,转身走了。
他走了。
他放我一条生路?
不知如何,我竟挂上一朵嘲弄的微笑。
“这就是男人7‘
他走了。
空余我面对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