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后来,竟也升起浓浓的睡意。
离开那村庄,已有一段相当时日;也有一段遥远距离。然而,熄灯就寝时,看着窗外透进来的薄青光亮,被百叶窗切隔,投射在墙上;听着远处近处的车声、人语和犬吠的时候,蓦地想起那个夜晚。
没有星;没有月,我睡不着。
因为那一夜,彻底的漆黑,我看不见自己。
什么样的相思,在岁月里历尽沧桑,而又不怕沧桑。
什么样的情爱,愈远愈真;愈久愈深?
一九八八年,从大陆饱尝辛苦归来,以为再不会去了。
一九九○年,却又等不及的赶赴神州。
24 一碗白米饭
羸弱的二姨妈蹒跚地行走,执意棒一碗白米饭,
送给远方归来的外甥女,让她有回到家的感觉。
经过四个昼夜的旅程,攀越四十载时空阻绝,终于,去岁夏天,我回到北国故乡。
站立在黄土高原,已经收割的麦田,有一股蒸发后的泥土芬芳。我那雪样的白鞋踩在坚硬而温暖的土地上,缓缓移动着,寻找太阳坠落的方向。啊,那是西边——好象专程赶来送一场夕照余晖的。
这其实是个令人怠懒的季节,烈日不肯保留地企图把什么都融化掉,带着蛮横凶狠的意味。万物遂委顿虚弱,一切都迟缓下来,行动、思想,以及饮食,所有的心情都怠懒。为了保持一种清明状态,我总不把自己喂饱,时常,胃里的虚空,细细牵扯体内某些神经,把心思磨得敏锐。气候炎热便轻微地厌食,似乎是理所当然。
却在踏上这片广袤土地时,饥渴感异常猛烈。甚且挟着痛感,焚烧理智。对食物的需求,到达前所未有的心慌意乱。
我们刚进三姨妈家,不久,便涌来许多男女老少,充塞在小小院落,每个人的嘴都在一开一阖地搧动,而在那些拥挤的声音里,竟捉不住一个有意义的字汇。我对他们一概微笑点头,因为从未谋面;因为睽违太久,只要相见便是亲人,原来无需辨认。
大腹便便的表妹,给我一杯半透明的橙黄液体,曾经是汽水吧,我想,只是早跑了气,残存淡淡甜味,入喉以后,稍觉苦涩。
正发烧的母亲想喝点热水,一会儿工夫,表弟们端来加热的、正冒蒸气的汽水,兴高采烈教母亲趁热喝了。我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拒绝这样的盛情。
看热闹的人群散去以后,我走出来,站在院落里。墙边堆放着马铃薯、青椒、西红柿和茄子,表妹说这些菜积存了几天,就为了等我们回来。谢谢,我说。
“谢啥呢?都是自己种的。”表妹笑着,招呼丈夫出门。
表妹夫背了包面粉去公社换面条回来,他附和地,一路笑着出门了。
院中有个气压式压水机。很小的时候,在乡下也看得见这种东西,我们嘻嘻哈哈地,用小小的身子压住把手,让水哗哗地从地下流出来,觉得神奇无比。
而此刻只用一只手,轻松地,水流如注。
水,在盆内回旋,泥沙与杂质,迅速沉淀到底。水色如同冲淡了的茶,我拿着洗面皂,不觉迟疑了。表嫂递给我一条毛巾,得意地说:“咱们的水还不错吧!”
我微笑,撩起凉凉的水,把心中莫名的骚动平息。
为什么,使用清洁的水也是奢望?
然而,第二天,到大姨妈的村子里,孩子们咿咿呀呀地压出一盆像黄河一样黄的水,洗手洗睑,而后舀着喝了。我站在旁边,劈头罩脸地,屈辱蓦然来袭,不能挣动与逃避。
太阳下山,天并不黑,反而像是黎明光景。站在田陇,我看见一行人从路的那端走来,高高低低的黄土地,使人的姿态变得颠踬踉跄。
被扶持着走在前方的老妇,蓬散银发,宽松衫裤在风中飘摇,与我遥遥对峙。
是二姨妈吧?她到县城看病,回家后听闻消息,便一刻也不等待地赶来了。
距离更近时,她扬起手唤我的小名。两岸的通信已有多年,我的名在他们口中时常传诵,好象一直都生活在一起,那样自然亲昵。可是,初次听见这样的呼唤,竟不能响应,陡然心惊。
我靠在门边,门里是母亲和姨妈们的泪眼相对;门外是一望无际的土地,沙沙作响的白杨树。我站在门里与门外的交界,不愿坠入任何一个轮回。
上一次的离别,我没有赶上,下一次的离别,又得多少年?
四十年的沧桑旧事,怎么说得清?诉得尽?说着、笑着、哭着,在又哭又笑之中,许多曾经的苦难都淡了;曾有的悸怖都不可信了,甚至变得滑稽。就连长期的饥饿,那种煎熬也恍惚了。
病中的二姨妈仍很虚弱,她坐了一会儿,支撑不住,先回去休息了。表兄弟们把桌子搬到院中,招呼大家围桌吃饭。
从公社换回来的面条,吃在嘴里有沙粒的声响。这沙是来自风中;或地下水的杂质?
我像亲人们一样,捧起粗糙的大碗,把面和汤和菜全吃完了。吃完之后,唇齿间尚存不知名的颗粒。这样的晚餐,无疑是简陋的,然而,看见亲人脸上的光采与津津有味的神态,我知道,这一餐其实是丰盛的。
晚餐结束前,二姨妈又来了,拿着一碗白饭,大伙都说吃过了,叫她拿回去。她有些不悦了:“你们都吃面,曼是在台湾长大的,台湾吃米饭,她怎么吃得惯?”
说罢,径自把碗放在我面前,殷切地笑着:“吃吧!这碗白米饭为你煮的。”
我是在台湾长大的,并且挑食。自小就不爱吃面,有时候连饭也不吃。吃些水果、沙拉或是冰淇淋,就度过一个夏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回到故乡,便深刻体会到饥饿的绝望感吧?这也是亲人们持续多年的感觉。
用面粉去换面条,已是不容易,何况是一碗白米饭。
饭湿而软,我擎起筷子,一粒粒拨拣着放进嘴里。温热的米饭,不知是在何处长成;在仓中堆放多久;在姨妈家如何贮存?早失去稻米新鲜的芳香,隐隐有岁月烟尘的气味了。
我虔诚地细细咀嚼,有一阵酸涩,从脸颊缓缓爬进双眼。从来不曾,用这样的情绪,吃一碗饭。
这一次的离别,又是万里之遥,轻易便过了一年。近三个月,连书信也断绝。然而,夏天来临时,我禁不住想起那碗没有吃完的白米饭。
天渐渐昏黑,凹凸不平的道路上,羸弱的二姨妈蹒跚地行走,执意捧一碗白米饭,送给远方归来的外甥女,让她有回到家的感觉。
莹莹的白发、莹莹的白饭、莹莹的白衣,在暗夜里一团明亮。
25 问候
你们好吗?
这一声寻常问候,穿越四十年风霜烟尘,挣脱出噩运与梦魇,伤痕累累,都无比苍劲深沉。
到达石家庄艺术学校时,已是黄昏。
典型的夏季天空,红霞堆砌着,光影投射在校舍的墙壁上,彷佛在燃烧。任教于此的表哥,带着我去拜访校长,据说这个规模普通的学校,有三位校长。那么,何以我独拜访这一位;而不是另外两位?这件事并不重要。就像那位校长以公式化的口吻介绍环境与教学情况时,也引不起我特别的关心。
我注视他,微笑颔首,耳边却盘绕着简单的音符旋律。一、二、三、四,举手,七、八,高駣窈窕的女老师,领着二、三十个小孩跳舞。经过时,我被孩子们专注的神情,优雅的姿势吸引。踏进教室,赫然发现,靠墙坐的一大排家长。他们都是附近居民,下班以后,送孩子来学舞,等课程结束,再接孩子回家吃晚饭。
琴声起落,我在那些小小的晶莹脸庞中,寻到自己。二十年前,经济情况毫不宽裕的父母亲,也在晚饭后送我到舞蹈教室去上课,来去得经一段长长的路程,坐在公车上,晃着晃着便睡着了,下巴搁在母亲肩膀。隔了相当时日,母亲忍不住问我喜不喜欢跳舞?
为什么老师总说我心不在焉?于是,我终于说了真正的感觉,我一点也不喜欢跳舞;我只喜欢粉红色,如缎光亮的芭蕾舞鞋。于是,我保留了芭蕾舞鞋;终止了舞蹈生涯。
而面前这些孩子,跳得正起劲。他们的父母亲,拎着水壶,挽着毛巾,是否也像我的父母当年,一心想把自己欠缺及遭横夺的,加倍补偿给唯一的骨肉。
举起相机,连续地按下快门,对着小男孩、小女孩。无意中旋身,我被那排父母亲惊慑了。当我摄影时,他们全坐直了身子,掩不住的骄傲神采,紧张地、屏息地微笑,注视焦距里的,自己的孩子。
我在心里捕捉住这个恒久的镜头,并且相信,这画面可以与二十年前,我的父母亲重叠。
因此,那位校长仍叨叨叙述时,我回想着那个美的意象,笑得更灿烂了。
从校长室出来,树荫下坐着几个半大的男孩,都勾了脸,赤着上身,蹲坐一处,嚷嚷闹闹地啃馒头。表哥和他们招呼,问答之间,流露特殊口音。
从四川来的孩子,家庭环境的关系。表哥说,有些吃不了苦,逃回家去,老师一路追。有的追回来了;有的追丢了。
前一天,吃晚饭时,曾有个孩子,上表哥家拿寄存的零用钱。表嫂在房里低低和他说话,完全是个母亲的口吻。原来像父母子女的情分,一旦登上火车,便成遥远的两端,铁轨这一边是拚命的逃亡;另一边是疾疾的追捕。相逢或者错失,都是不堪吧!我想。
我们穿越校园,走向角落里的房舍,表哥带我去探望他的老师。
文革时,表哥表嫂同遭下放劳改的命运,患难见真情,反而成就一段美满婚姻。至于这位半退休的老艺人,又在那十年中得到什么;或失去了什么?因为好奇,竟忘了唐突。
才走近,就闻到清鲜的韭菜香。表哥在窗外呼唤;一面熟悉地引我入厅。昏暗的小厅放置柜子、桌子、几子和几把椅子。墙上的年画,白胖的粉娃儿,系着红金肚兜,跨骑在金鲤背上,浑圆小手且捏着个大元宝,是四季都悬挂的吧。
房里的人都笑嘻嘻地站着,我愈发坐不得了。而老先生、老太太腰上的围裙犹未除下,纱门开合之际,蓬起一阵白面粉。
我端正地站着,随着表哥叫“老师好”。
老师啊!我表妹从台湾来。来看您!表哥说。
老先生的面孔剎那间亮起来,有人开了电灯。红润的脸,银白的发,经过许多磨难以后,从容不迫的神情。我在他身旁坐下,起先在想,他的发,是不是沾了些许面粉;就像蓝布前襟上的。很快地,我寻到答案,若不曾有岁月,头发便不能白得如此柔亮;同样,若没有在欺凌屈辱中挣扎,笑容怎可能如此和煦?
老太太询问从台湾到石家庄,得有几天路程?我尽量详细的回答。老先生一旁听着、微笑着,而在毫无预示的情况下开口,他看着我,清楚地问:“在台湾,你们都好吗?”
问这话时,他的瞳中浮起幽幽水光,反映着许多说不出的沧桑,我被这样的眼光和话语锁扣了。
你们好吗?
这一声寻常问候,穿越四十年风霜烟尘,挣脱出噩运与梦魇,伤痕累累,却无比苍劲深沉。
不是邂逅;不是初遇;原来是一场亲密的重逢。
在韭菜香中挥手道别,主人曾殷勤留客,留我和他们一同吃饺子,而我不知为了什么,急着告辞。
老夫妇和其它的人把我们送到门口,天色已由橘黄转为靛紫,我行走几步便回头,晕晕的灯光,把他们烘托在夜色里。
恒常地,挥别的手势。
半年多以来,每一想起便要懊悔,究竟是什么理由,让我匆忙地错过那次晚餐。
走在街上,偶尔也因为那声问候而迟疑——我们,好吗?
26 出大理记
滂沱大雨中,远离大理国。
发生了什么事?路断啦!
在柳条垂荫下,凝望倒映波光中的崇圣寺三座白搭,宁谧安详。突然,便想起明末旅行家徐霞客,也曾策杖而来,面对着古大理的风花雪月,是否也像我一样悠悠叹息?
美,有时会令人莫名感伤的。
我们由昆明取道滇缅公路,奔赴大理,尚且花费车程十个小时。当日,徐霞客经历的是怎样一番艰辛跋涉呵。车行过冈峦,我想,他曾在此盘坐憩息;车经过溪流,我想,他曾在此汲水渥面。
叠翠的苍山,顶峰终年被皑皑的白雪覆盖。
碧波万顷的淡水湖泊洱海,白帆点点,矫捷的渔娘拋下鱼网,透明闪亮的弓鱼,像跳跃琴键的音符,腾起又坠落。
啊!
这是我所能说的,唯一的言语。
五十五岁的生命,能缔造怎样的事业呢?看见徐霞客雕像的时候,我想。
他将一生选择了壮游河山这样的事业。常年在风中行走的缘故,面部呈现坚毅的线条;那石像正向远方眺望,纵然坐着,却是随时准备起身离去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