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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春-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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吧?
  他急于要打断自己的思潮,立刻开口说话了,谈起他的近况。他说他在六安虽然是个土生土长的人,当地的官绅始终认为他这人的行径有些可疑,在这种小地方办医院,根本没有钱可赚的,使人疑心他一定是有什么作用。他说:“其实我这人最最脑筋简单了,我自己知道能力也有限,就只想在极小的范围内做一点有益的事情。但是这个话说出去,谁也不能相信。所以我跟他们这些人也很少来往。蓉珍刚去的时候,这种孤独的生活她也有点过不惯,觉得闷得慌,后来她就学看护,也在医院里帮忙,有了事情做也就不寂寞了。”蓉珍想必是他太太的名字。曼桢又问起他们医院里的情形,慕瑾说地方上驻的兵常常去骚扰生事,而且三天两天地闹着要打针。曼桢道:“他们要打什么针?”慕瑾顿了顿,方才苦笑道:“六零六针呀。——所以有这样的政府就有这样的军队。”
  说着,他不由得叹了口气,又道:“像我是对政治最不感兴趣的,可是政治不清明,简直就没法子安心工作。”
  他自己觉得谈的时间太长了,突然站起身来笑道:“走了!”曼桢因为时候也是不早了,也就没有留他。她送他下楼,在楼梯上慕瑾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问道:“上次我在这儿,好像听见说你姐姐病了。她现在可好了?”曼桢低声道:“她死了呀。就是不久以前的事。”慕瑾惘然道:“那次我听见说她是肠结核,是不是就是那毛病?”曼桢道:“哦,那一次——那一次并没有那么严重。”那次就是她姐姐假装命在旦夕,做成了圈套陷害她。曼桢顿了一顿,便又谈笑着说道:“她死我都没去——这两年里头发生的事情多了,等你几时有空我讲给你听。”慕瑾不由得站住了脚,向她注视了一下,仿佛很愿意马上听她说出来,但是他看见她脸上突然显得非常疲倦似的,他也就没有说什么,依旧转身下楼。她一直送到后门口。
  她回到楼上来,她房间里唯一的一张沙发椅,慕瑾刚才坐在这上面的,椅子上有几块湿印子,是他雨衣上的水痕染上去的。曼桢望着那水渍发了一会呆,心里有说不出来的惆怅。
  今天这雨是突然之间下起来的,慕瑾出去的时候未见得带着雨衣,一定是他太太给他把雨衣带到饭馆子里去的。他们当然是感情非常好,这在慕瑾说话的口吻中也可以听得出来。
  那么世钧呢,他的婚后生活是不是也一样的美满?许久没有想起他来了。她自己以为她的痛苦久已钝化了。但是那痛苦似乎是她身体里面唯一的有生命力的东西,永远是新鲜强烈的,一发作起来就不给她片刻的休息。
  她把慕瑾的那杯茶倒在痰盂里,自己另外倒上一杯。不知道怎么一来,热水瓶里的开水一冲冲出来,全倒在她脚面上,她也木木的,不大觉得,仿佛脚背上被一只铁锤打了一下,但是并不大痛。
  那天晚上的雨一直下到天明才住,曼桢也直到天明才睡着。刚睡了没有一会,忽然有人推醒了她,好像还是在医院里的时候,天一亮,看护就把孩子送来喂奶。她迷迷糊糊地抱着孩子,心中悲喜交集,仿佛那孩子已经是失而复得的了。
  但是她忽然发现那孩子浑身冰冷——不知道什么时候死的,都已经僵硬了。她更紧地抱住了他,把他的脸揿没在她胸前,唯恐被人家发觉这是一个死孩子。然而已经被发觉了。那满脸横肉的周妈走过来就把他夺了过去,用芦席一卷,挟着就走。那死掉的孩子却在芦席卷里挣扎着,叫喊起来:“阿姨!
  阿姨!“那孩子越喊越响,曼桢一身冷汗,醒了过来,窗外已经是一片雪白的晨光。
  曼桢觉得她这梦做得非常奇怪。她不知道她是因为想起过去的事情,想到世钧,心里空虚得难过,所以更加渴念着她的孩子,就把一些片断的印象凑成了这样一个梦。
  她再也睡不着了,就起来了。今天她一切都提早,等她走出大门的时候,还不到七点,离她办公的时候还有两个钟头呢。她在马路上慢慢地走着,忽然决定要去看看她那孩子。
  其实,与其说是“决定”,不如说是她忽然发现了她一直有这意念。所以出来得特别早,恐怕也是为了这个缘故。
  快到大安里了。远远地看见那弄堂里走出一行人来,两个杠夫抬着一个小棺材,后面跟着一个女佣——不就是那周妈吗!曼桢突然眼前一黑,她身体已经靠在墙上了,两条腿站都站不住。她极力镇定着,再向那边望过去。那周妈一只手举着把大芭蕉扇,遮住头上的阳光,嘴里一动一动的,大概刚吃过早饭,在那里吮舐着牙齿。这一幅画面在曼桢眼中看来,显得特别清晰,她心里却有点迷迷糊糊的。她觉得她又走入噩梦中了。
  那棺材在她面前经过。她想走上去向那周妈打听一声,死的是什么人,但是那周妈又不认识她是谁。她这一踌躇之间,他们倒已经去远了。她一转念,竟毫不犹豫地走进大安里,她记得祝家是一进门第四家,她径自去揿铃,就有一个女佣来开门,这女佣却是一个旧人,姓张。这张妈见是曼桢,不由得呆了一呆,叫了声“二小姐”。曼桢也不和她多说,只道:孩子怎么样了?脚踏实地了,但是就像电梯降落得太快,反而觉得一阵眩晕。她扶着门框站了一会,便直截地举步往里走,说道:“他在哪儿?我去看看。”那张妈还以为曼桢一定是从别处听见说孩子病了,所以前来探看,便在前面引路,这是个一楼一底的石库门房子,从后门进去的,穿过灶披间,来到客堂里。客堂间前面一排门都钉死了,房间里暗沉沉的,靠里放着一张大床,孩子就睡在那张床上。曼桢见他脸上通红,似睡非睡的,伸手在他额上摸了摸,热得烫手。刚才张妈说他“今天好些了”,那原来是她们的一种照例的应酬话。曼桢低声道:“请医生看过没有?”张妈道:“请的。医生讲是他姐姐过的,叫两人不要在一个房间里。”曼桢道:“哦,是传染病。你可知道是什么病?”张妈道:“叫什么猩红热。招弟后来看着真难受——可怜,昨天晚上就死了呀。”
  曼桢方才明白过来,刚才她看见的就是招弟的棺材。
  她仔细看那孩子脸上,倒没有红色的斑点。不过猩红热听说也有时候皮肤上并不出现红斑。他在床上翻来覆去,不到一分钟就换一个姿势,怎样睡也不舒服。曼桢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又干又热,更觉得她自己的手冷得像冰一样。
  张妈送茶进来,曼桢道:“你可知道,医生今天还来不来?”
  张妈道:“没听见说。老爷今天一早就出去了。”曼桢听了,不禁咬了咬牙,她真恨这鸿才,又要霸住孩子不肯放手,又不好好地当心他,她不能让她这孩子再跟招弟一样,糊里糊涂地送掉了一条命。她突然站起身来往外走,只匆匆地和张妈说了一声:“我一会儿还要来的。”她决定去把慕瑾请来,叫他看看到底是不是猩红热。她总有点怀疑祝家请的医生是否靠得住。
  这时候慕瑾大概还没有出门,时候还早。她跳上一部黄包车,赶回她自己的寓所,走到斜对过那家人家,一揿铃,慕瑾却已经在阳台上看见了她,她这里正在门口问佣人:“张医生可在家?”慕瑾已经走了出来,笑着让她进去。曼桢勉强笑道:“我不进去了。你现在可有事?”慕瑾见她神色不对,便说:“怎么了?你是不是病了?”曼桢道:“不是我病了,因为姐姐的小孩病得很厉害,恐怕是猩红热,我想请你去看看。”
  慕瑾道:“好,我立刻就去。”他进去穿上一件上装,拿了皮包,就和曼桢一同走出来,两人乘黄包车来到大安里。
  慕瑾曾经听说曼璐嫁得非常好,是她祖母告诉他的,说她怎样发财,造了房子在虹桥路,想不到他们家现在却住着这样湫隘的房屋,他觉得很是意外。他以为他会看见曼璐的丈夫,但是屋主人并没有出现,只有一个女佣任招待之职。慕瑾一走进客堂就看见曼璐的遗容,配了镜框迎面挂着。曼桢一直就没看见,她两次到这里来,都是心慌意乱的,全神贯注在孩子身上。
  那张大照片大概是曼璐故世前两年拍的,眼睛斜睨着,一只手托着腮,手上戴着一只晶光四射的大钻戒。慕瑾看到她那种不调和的媚态与老态,只觉得怆然。他不由得想起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次他也许是对她太冷酷了,后来想起来一直耿耿于心。
  是她的孩子,他当然也是很关切的。经他诊断,也说是猩红热。曼桢说:“要不要进医院?”医生是向来主张进医院的,但是慕瑾看看祝家这样子,仿佛手头很拮据,他不能不替他们打算打算,便道:“现在医院也挺贵的,在家里只要有人好好地看护,也是一样的。”曼桢本来想着,如果进医院的话,她去照料比较方便些,但是实际上她也出不起这个钱,也不能指望鸿才拿出来。不进医院也罢。她叫张妈把那一个医生的药方找出来给慕瑾看,慕瑾也认为这方子开得很对。
  慕瑾走的时候,曼桢一路送他出去,就在弄口的一爿药房里配了药带回来,顺便在药房里打了个电话到她做事的地方去,请了半天假。那孩子这时候清醒些了,只管目光灼灼地望着她。她一转背,他就悄悄地问:“张妈,这是什么人?”
  张妈顿了一顿,笑道:“这是啊——是二姨。”说时向曼桢偷眼望了望,仿佛不大确定她愿意她怎样回答。曼桢只管摇晃着药瓶,摇了一会,拿了只调羹走过来哄孩子吃药,道:“赶快吃,吃了就好了。”又问张妈:“他叫什么名字?”张妈道:叫荣宝。这孩子也可怜,太太活着的时候都宝贝的不得了,现在是周妈带他——到这里,便四面张望了一下,方才鬼鬼祟祟地说:“周妈没良心,老爷虽然也疼孩子,到底是男人家,有许多地方他也想不到——那死鬼招弟是常常挨她打的,这宝宝她虽然不敢明欺负他,暗地里也不少吃她的亏。二小姐你不要对别人讲呵,她要晓得我跟你说这些话,我这碗饭就吃不成了。阿宝就是因为跟她两个人闹翻了,所以给她戳走了。阿宝也不好,太太死了许多东西在她手里弄得不明不白,周妈一点也没拿着,所以气不服,就在老爷面前说坏话了。”
  这张妈把他们家那些是是非非全都搬出来告诉曼桢,分明以为曼桢这次到祝家来,还不是跟鸿才言归于好了,以后她就是这里的主妇了,趁这时候周妈出去了还没回来,应当赶紧告她一状。张妈这种看法使曼桢觉得非常不舒服,祝家的事情她实在不愿意过问,但是一时也没法子表明自己的立场。
  后门口忽然有人拍门,不知道可是鸿才回来了。虽然曼桢心里并不是一点准备也没有,终究不免有些惴惴不安,这里到底是他的家。张妈去开门,随即听见两个人在厨房里叽叽喳喳说了几句,然后就一先一后走进房来。原来是那周妈,把招弟的棺材送到义冢地去葬了,现在回来了。那周妈虽然没有见过曼桢,大概早就听说过有她这样一个人,也知道这荣宝不是他们太太亲生的。现在曼桢忽然出现了,周妈不免小心翼翼,“二小姐”长“二小姐”短,在旁边转来转去献殷勤,她那满脸杀气上再浓浓堆上满面笑容,却有点使人不寒而栗。曼桢对她只是淡淡的,心里想倒也不能得罪她,她还是可以把一口怨气发泄在孩子身上。那周妈自己心虚,深恐张妈要在曼桢跟前揭发她的罪行,她一向把那邋遢老太婆欺压惯了的,现在却把她当作老前辈似的尊敬起来,赶着她喊“张奶奶”,拉她到厨房里去商量着添点什么菜,款待二小姐。
  曼桢却在那里提醒自己,她应当走了。拣要紧的事情嘱咐张妈两句,就走吧,宁可下午再来一次。正想着,荣宝却说话了,问道:“姐姐呢?”这是他第一次直接和曼桢说话,说的话却叫她无法答复。曼桢过了一会方才悄声说道:“姐姐睡着了。你别闹。”
  想起招弟的死,便有一阵寒冷袭上她的心头,一种原始的恐惧使她许愿似的对自己说:只要他好了,我永生永世也不离开他了。席子上面破了一个洞,他总是烦躁地用手去挖它,越挖越大。
  曼桢把他两只手都握住了,轻声道:“不要这样。”说着,她眼睛里却有一双泪珠“嗒”地一声掉在席子上。
  忽然听见鸿才的声音在后门口说话,一进门就问:“医生可来过了?”张妈道:“没来。二小姐来了。”鸿才听了,顿时寂然无语起来。半晌没有声息,曼桢知道他已经站在客堂门口,站了半天了。她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只是脸上的神情变得严冷了些。
  她不朝他看,但是他终于趔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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