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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夏天,那个秋季-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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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年男人很仔细地端详了名片,让耿东亮进去。耿东亮刚一进屋就感到屋子里不是阴冷,而是有点阴森,仿佛进了地下室。所有的窗户都被很厚的窗帘裹住了,屋子里的物什只是比屋子里的昏暗更加浓黑的黑色块,只能看出造型,却看不出质地。耿东亮闻到了久不通风的混杂气味,那是从家具、地毯和皮革上散发出来的,这样的气味总是让人联想起真丝面料上的酒迹斑点,中年男人拐了个弯,他的臀部闪耀起电视荧屏的光亮。他刚才一定是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了,那只烟头还翘在茶几的烟缸上,发出黯红色光亮,说不上是热烈还是挣扎。烟缸旁边的高脚酒杯却相当干净,即使在昏暗里头依然保持了那份剔透,笼罩了自尊和沉着的光。耿东亮跟了几步,不敢再动了,他担心一不小心就会踢翻了什么,中年男人坐回到沙发角落里去,耿东亮注意到他是破足的,左腿伸得很直,不会弯曲,挂在臀部的左侧,像身体上多余的一种配件。酒鬼坐到沙发上去,打开一盏小座灯,屋子里依旧很暗,他取过遥控器,把电视机关上了。耿东亮有些后悔,无论如何也应该在李建国那儿问一问这个人的姓名的,耿东亮有点紧张,都忘记了在什么地方了,很不自然地问:“你贵姓?”
  中年男人说:“不要这么问,像个跑江湖的。你就叫我酒鬼。”
  耿东亮站在原地,有些进退两难,耿东亮说:“能不能弄亮一点,比方说,拉开窗帘或者开一盏灯。”
  酒鬼在黑暗处盯了耿东亮一会儿,然后说:“明亮不是光线问题,而是时间问题,耐心了就会亮了。——你干吗不坐下来?”
  耿东亮笑笑说:“你还没有请我呢。”
  酒鬼说:“我也没有请你来。”
  耿东亮看看四周,除了那张沙发,周围其实也没有可以坐的地方。耿东亮情愿就这么站着也不愿意坐到他的身边去。
  耿东亮突然闻到了另一股气味,这股气味有别于家具、皮革、地毯上散发出来的那种,仿佛从某个更为幽暗的角落里飘出来的,并不突出,但是闻得见,这股古怪的气味使整座屋子仿佛在水下,更幽暗,更窒息了。“那我们开始。”酒鬼说。这句话听上去有点前不靠村后不着店,耿东亮刚想说“开始什么”,酒鬼便抬起手,拿起了另一只遥控器。搞了一下屋子里就响起了音乐声,是(重归苏莲托》的起调。耿东亮听着这个起调就明白“开始”的意思了。
  酒鬼已经全准备好了,耿东亮放下肩上的小包,做好演唱的预备姿势。
  耿东亮坚信自己发挥得不错,高音区又飘又稳,听得出意大利人的热烈与伤痛。酒鬼很小心地听完了,不说话,抬起手腕,用遥控器关掉音响,他侧过身,取出一支十分粗大的红蜡烛,点上了瑞在手上。
  酒鬼在烛光底下显得更为虚妄了。烛光是柔和的,在火苗的底部蜡烛呈现出半透明的局面,既像被熔化,又保持了固态。耿东亮借助于烛光注意到屋子的装演其实很不错,尤其可爱的是角落里的那只小吧台,式样与调子都有点别致,只是与“居家”的氛围不相通融,更像酒吧的某个角落。墙上有几幅很大的相片,是一个年青人的演出剧照。样子很疯。它们一定是酒鬼的风光岁月。
  “你这哪里是歌唱。”酒鬼冷冷地说。他说完这句话顺手就拿起了一把小尖刀,小尖刀寒光闪闪的,在阴暗的屋子里头像母兽的眼睛,他没事的时候一定不停地把玩这把小尖刀,要不然刀片的正反两面是不可能这样雪亮如新的。
  “你只是背诵乐谱罢了。”酒鬼说,脸上的嘲讽宛如蜡烛的烛油,化开了,却不流淌。“你只是背诵,仅此而已。”
  酒鬼说完这句话便站起了身体。一手秉烛,一手执刀,他在大白天里手持了~根蜡烛向耿东亮走来,烛光从下巴的底部照上来,在酒鬼的脸上形成很古怪的受光凸凹,不像伦勃朗,更像德加笔下的舞女,一张脸全是自下而上的明暗关系,鬼气森然的。
  酒鬼往前走,由于腿瘸,墙上的影子夸张了他的生理缺陷,有点像墙的阴魂了。他站在耿东亮的面前,目光停留在耿东亮的喉头上。他张开了嘴巴,喉科医生那样做了一个示范:“阿”
  耿东亮只好张开嘴,依照他的样子,说:“啊——”
  但耿东亮一开口就流露出他的美声发音习惯来了,软颚抬了上去,喉头下沉,整个发音部位都打开了,酒鬼显然不满意,用刀尖顶住了耿东亮的喉结,又来了一遍:“啊——”
  耿东亮又说:“啊——”
  不行。出来的声音还是美声。
  酒鬼把刀片伸到了耿东亮的口腔里去,冰冷的刀片压在他的舌面上,一直凉到心窝。
  酒鬼说:“把手伸出来。”
  耿东亮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好把手伸出来。酒鬼的刀尖就在这个时候扎向了耿东亮的手心了。扎得并不猛,并不深,然而,惊心动魄。耿东亮辞不及防,失声就尖叫了起来,一声尖叫身不由已冲出了喉咙。
  酒鬼站着,不动,脸上的表情似乎满意了,酒鬼说:“挺好,你的声音挺好。”
  耿东亮捂住了手,手心出血了,并不多,然而疼得厉害。酒鬼退回到座位上去,放下蜡烛,把刀尖送进了嘴里。吮了几下,又放下了。酒鬼做完这一切就用手指拂拭火苗,他拂拭火苗的样子就像一个贪财的女人很用心地数钱。
  “发音不能做假。”酒鬼说,“做假有什么意思?假的东西总是经不起当头律喝。一刀下去你的真声就出来了,就像你刚才那样,你那么在乎发音的位置做什么?歌唱从来就不是肉体发出来的声音,肉体从来就没有声音,除了打嗝,还有放屁!——你记住了,歌唱只是有感而发,就像你刚才那样。”
  耿东亮捂住手,愣在那儿,酒鬼在他的眼里简直就是一个鬼。
  “你的声音的确不错,”酒鬼说,“到底有美声做基础,呼吸,共鸣,音质都不错,需要修正的只有行腔和位置。——这笔买卖我做了。”
  酒鬼站起身,说:“今天就到这儿吧。回去告诉你的总经理,我不要支票。我只喜欢现金。
  ——这笔买卖我做了。“
  耿东亮第二天登门的时候带了现金。一见面耿东亮就把信封递给酒鬼了。酒鬼坐到吧台的里侧,点上两根红蜡烛,耿东亮就坐在了他的对面,像主人惟一的顾客,酒鬼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信封数钱。他数钱的样子相当仔细,口型是念念有词的,然而不出声,似乎一出声就会有一半分到耿东亮的耳朵里去了。数完了,酒鬼把钱丢到抽屉里头,他脸上就平静多了。他给自己斟满了酒杯,酒鬼说:“喝点什么?”耿东亮指指嗓子,说:“我不喝酒。”酒鬼便给耿东亮倒了一杯矿泉水,酒鬼在自饮的时候没有忘记玩弄火苗。火苗极其柔嫩,蛋黄色的,像少女的小指头,火苗在某些难以预料的时候会晃动她的腰肢,撒娇的样子,半推半就的样子。蜡烛在燃烧,安静地,美丽地燃烧,并不顾及其它,光亮与温度只是它的附带物。
  蜡烛从不奉献出什么,因而火苗也就格外自珍自爱了,它的温度像愉悦,它的光亮像缅怀,蜡烛亭亭玉立,烛光在酒的反光中安详,酒鬼张开手,他的指尖抚摸火的侧面。火苗光滑极了。不可久留。
  酒鬼坐在他的对面,玩火,玩刀,喝酒。酒鬼有时候会把两根红蜡烛并到一处去,用不了多久蜡烛的连接处就会化开一道口子,蜡油化下来,往下淌,一边流淌一边粘结,结成不期而然的形状,淌完了酒鬼就会重新取出两支,或一支,再点上,烛光又平稳如初了。
  “你怎么这么喜欢火?”
  “我不喜欢火,”酒鬼抬起头,说:“我只是喜欢烛光的品质。”
  “什么品质?”
  酒鬼抬起头,说:“性感。”
  但是酒鬼把授课的事似乎给忘了。一连三四个下午都把耿东亮关在他的客厅里头,在小酒吧的内外坐着,不说一句话。这样的静坐实在是一种受罪。酒鬼平静而又满足,他能连续好几个小时玩火,耿东亮就显得十分地窘迫了。耿东亮不说话,他也不说话,耿东亮不提唱歌的事,他也不提,耿东亮忍受了一个下午,又一个下午。耿东亮简直弄不懂他这是做什么,这不是要他又能是什么?
  “该上课了吧?”耿东亮说。他心里让自己礼貌,让自己客气一些。
  “上什么课?”酒鬼不解地说。
  “当然是歌唱。”
  “我没有什么可以教你的,”酒鬼面无表情地说,“我已经说了,你的呼吸、共鸣、咬字、归音、行腔,样样都比我出色。我教不了你。”
  “那我跟你学什么?”
  “我不知道。”酒鬼说,“我怎么知道?我没有要教你,是你自己找上门来的。”
  耿东亮的脸色在烛光底下说变就变掉了,然而,他敢怒,却不敢言。
  “你拿了钱了。”
  “钱也是你们送过来的。”
  耿东亮便不请了,站起身,往门口去,但是耿东亮只到门口就停住了,回过头来,看酒鬼。酒鬼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只是平静地玩火,烛光在他的脸上一晃一晃的。
  耿东亮重新走到他的面前,忍住自己,说:“你总得教我一些什么。”
  “你想学什么呢?”
  “当然是唱,”耿东亮说,“除了唱我还能学什么。”
  “我实在弄不懂你想学唱做什么,”酒鬼说,“由美声改唱通俗,就像是鼻涕往嘴里淌,太容易了。重新摆好发音的位置,一个月你就可以毕业了。”
  “你总得告诉我重新摆好的位置。”
  “我告诉你了,”酒鬼说,酒鬼这么说话的时候重新拿起那只小刀片,用左手的指尖来回抚摸,酒鬼说,“我一见面就告诉你了。”
  耿东亮产生了那种被欺骗的感觉。这种感觉一出来他就急了,流露出了无能加幼稚的那一面。耿东亮像个孩子那样有些气急败坏了,慌不择言,大声说:“你把钱还给我!”
  酒鬼料不到耿东亮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第~次开始认真地打量面前的这个小伙子了,一边打量一边却笑起来了,是微笑,很缓慢,很开心的样子,一点声音都没有,所有的皱纹都出来了,耿东亮注意到酒鬼在笑起来的时候其实是又傻气又单纯的,甚至也有些天真,酒鬼说:“钱我不能还你的。钱对我来说是手的一个部分,到了我的手上就是我的手指头。”
  耿东亮简直就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了,只是无奈地看四周。眼泪差一点就要出来了。酒鬼注意到面前的这个高个子年轻人有一双特别生动的眼睛,目光清澈,忍让,还有些缠绵,是那种在所谓的“正路子”上长大起来的年轻人,内敛、胆怯、本分、缺少攻击性。酒鬼说:“你就那么急着想做歌星?”
  耿东亮说:“我只是急着像你那样挣到钱。”
  酒鬼向左侧咧开嘴,笑起来了:“像我这样,挣到钱。”
  “是的,”耿东亮说,“有了钱我就可以去做歌唱家,有了钱我就可以独立,有了钱我就可以自由。”
  酒鬼又笑了,说:“像我这样,独立,自由。”
  耿东亮说:“我是说独立,自由,我没说愿意像你这样。”
  “为什么?”
  “我在坐牢,你同样在坐牢。”
  酒鬼屋子里的白天永远像黑夜,门窗封得严严实实的,点着蜡烛,只有那台华宝牌分体空调均匀的叹息。好几次耿东亮都以为自己生活在深夜了,而一出门又是白天,耿东亮在出门的时候时常与午后的天色撞个满怀,呆在门口,愣在门口,弄不清时间的明确方位。
  酒鬼给耿东亮所安排的教学内容只是仿唱。那台先锋音响在整个下午都开着,耿东亮握着麦克风,十分小心地跟在一张旧唱片后头照葫芦画瓢,酒鬼则守着另一个麦克风,坐在小吧台的里头,喝酒,玩烛光,抚摸小刀片,监工那样关注着耿东亮的每一个发音,耿东亮一滑到美声上去他就会用刀片敲击麦克风的网状外壳,整个屋子就会想起音响的回环声了。酒杯就在他的手头,过半天就是一口,过半天又是一口,酒鬼不说话,他在耿东亮“上课”的时候永远就那么坐在小吧台的内侧,既像一个永远做不上生意的吧台老板,又像一个永远不知道“天亮”的孤独酒客,他的酒吧里放满了酒,各式各样的酒瓶呈现出各种各样的款式与颜色,散发出来的光芒有一种近乎哀怨的那种镇定,酒的反光成了酒鬼的背景,被烛光照耀着,每一只酒瓶都有一支蜡烛的倒影。的确,酒瓶与烛光是一种天然的依赖,天然的彼此照映,一瓶酒有一瓶酒自己的蜡烛,它们在酒的深处,显现出假性燃烧。
  “你首先得弄清楚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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