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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夏天,那个秋季-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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侧的那条巨大疤痕,从大腿的内侧一直延伸到小腿肚,足足有八十公分那么长。缝补的针线痕迹对称地分布在伤口的两边,像一只巨大的蜈蚣,卧在那儿,吸附在那儿。
  这只巨大的蜈蚣实在是触目惊心。
  酒鬼又开始喝酒了,他就那么站着,喝酒,喘气,让自己出歼。
  “多好的歌,”酒鬼仰着头这么自语说,“只有辽阔才能生产出这样的歌。——它写了什么?”
  “爱情。
  “爱情?——爱情怎么能有三百六十里的距离呢?爱情的距离不能超过胳膊的长度,甚至不可以超过生殖器的长度,——否则只是爱情的梦。爱情的真实载体不是精神,而是肉体。”
  “你说它写了什么?”
  “当然是命运。也可以说是处境。——人总是生活在自己的距离之外,离自己三百六十里。人的意义就像光,是通过距离来实现的。没有距离光就会死亡。没有距离人也就会死亡,这句话也可以这样说,人在他不是自己的时候才是自己。人只是他面对自己时的纵度。”
  “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
  酒鬼把电视机上的地球仪搬到茶几上来。地球仪很小,只有~只脑袋那么大,布满了尘埃。酒鬼突然拨动了地球仪,地球仪突然飞快地旋转起来,尘土纷扬起来,纷扬在它的四周。
  整个地球就笼罩在一片尘土之中了。酒鬼用巴掌将地球捆住,拨到青藏高原那一块,指着它,说:“世界上最好的歌都在这儿。拥挤与瞬间万变是产生不了好歌的。(阿拉木罕》所写的不是爱,是歌声所预言的现代人。现代人的现代性。——我们喝一杯。”
  酒鬼叹了一口气,口不对题地说:“要下雨了。”
  “你说什么?”
  “要下雨了。”酒鬼说,“我的左腿酸疼得真厉害。”
  这是一个纷乱的夜。酒鬼喝多了,他出足了汗,冲了一个热水澡,与他左腿上的那只巨大的蜈蚣一同睡去了。耿东亮关上灯,躺在沙发上,躺在漆黑的夜色里,想起了下午的事。
  红枣,耿东亮,耿东亮,红枣。还有舒展。“爱情”。“金童玉女”……耿东亮枕着自己的胳膊,胸中堆满了怅然,却理不出头绪。和他一起不能入睡的也许还有河蚌与乌龟,它们在叹息,发出古怪的气味。
  做自己,保留自己,追逐自己,拒绝自己,在最日常的生活之中,这依!日是一个最困难的问题。
  你无从抗争。你向“另一个”自己而去,顺理成章,你推~做不了的只是自己的“主”。
  耿东亮,你是红枣。你有了“爱情”。你和舒展是“金童玉女”的美好范本。
  耿东亮不能入眠。他走下沙发,点上蜡烛,悄悄走向了酒柜。酒鬼的杯子空在那儿。耿东亮挑出一瓶白酒,倒了丰杯。他一口就把这杯酒灌下去了,酒很烈,像液体的火焰,沿着他的嗓子一直燃烧到胃部。烈酒进了肚子就变成一只最柔软的手了,五只指头一起安慰他,抚摸他,令人伤感,令人激动。耿东亮流出了眼泪。这是红枣的泪水,不是耿东亮的。在这个被烛光照亮的深夜,他只是在“表演”耿东亮,他只是在追忆或缅怀了耿东亮。耿东亮端着酒,面对着蜡烛无限孤寂地凭吊起耿东亮。
  耿东亮自语说:“我是红枣。”
  耿东亮走向了客厅的对面。耿东亮在这个无声的夜里再也不该到客厅的对面去的。他站在镜子的门口,打开灯,推开了门。他走了进去,关上门,小心翼翼地站到了宇宙的正中央。
  宇宙一片通明,到处站满了耿东亮,而有空间的地方就有红枣。耿东亮愣在那儿,四处看。
  四周与头顶脚下全是耿东亮。他们埋藏在某个角落,~起审视自己。几十个上百个耿东亮从不同的方位全神贯注地审视自己,他们神情严峻,忧心忡忡。这样的众目腹腔使耿东亮加深了他的孤寂,这种孤寂是以一种万众瞩目的形式出现的。像自己给自己设置的法庭,像自己公审自己,像自己公判自己。为了暖和气氛,耿东亮决定笑。这一笑要了耿东亮的命,镜子里的人一同笑起来了。耿东亮愣了一下,就止住了。而所有的笑也一同止住了,全停在脸上,像一个狰狞的鬼脸。骤然而生,骤然而止。耿东亮便不敢看自己了。他侧过了脸去。然而,无论他的目光逃往何处,自己的眼睛一定在另一个地方等待他,准确无误地迷住自己的目光。
  耿东亮的目光无一例外地总能看见自己的眼睛。像做贼,像~次追捕,像一次谋杀。耿东亮的身上一阵发抖,他仰起了头。耿东高仰起头之后发现自己的身体正倒悬在空中,仿佛宇宙里的某一个自由落体,垂直而又迅速地向自己的头顶俯冲而来。耿东亮慌忙低下了脑袋,而脚下有另一个自己,脚掌和自己的脚掌贴在一起,头却是朝下的,正向地下的某一空洞坠落而去。耿东亮顿时就感觉到自己悬浮起来了,没有一个地方能落得到实处。无处躲藏,而又无处不在。耿东亮已经吃不准到底哪一个自己是真实的自己了,许许多多的自己排成了长廊,向六个不同的方向辐射,呼啸而去。
  耿东亮的脑袋里头“轰”地就是一下。
  耿东亮想跑。然而,他找不到门。四周没有墙,也没有门,只有虚妄的色彩与空间,四处都是。
  耿东亮魂飞魄散,他的目光里贮满了非人的内容。他失声高喊:“酒鬼!酒鬼!酒鬼!”
  酒鬼就在这个致命的时刻冲了进来。他一冲进来就搂住了耿东亮。耿东亮蜷曲在酒鬼裸着的怀里。拖了哭腔说:“我怕——”
  酒鬼扶着耿东亮走到了门口,他挪出一只手,关掉灯。宇宙死了,整个世界一片漆黑。
  耿东亮说:“别放开我。…”
  酒鬼埋下头拥住了耿东亮,轻声说:“不离开你。”耿东亮在他的怀里急促地呼吸。酒鬼张开了指头,在耿东亮的身上轻轻地抚摸,他全身心地安慰他,却又有些无从下手。酒鬼吻住了他的耳廓,在耿东亮的耳边再三再四地呢喃:“不离开你。”他的嘴唇在滑动,吻他的眉骨,他的肋。他的唇最终找到了耿东亮的嘴唇,耿东亮的嘴唇一片冰凉。他贴住了他。他的嘴唇紧紧贴住了他的嘴唇。
  耿东亮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挣扎的。他的挣扎从开始就露出了凶猛和蛮横的性质。他的力气比酒鬼大。他挣脱了他的拥抱,一把就把酒鬼推翻了。酒鬼在一连串的呢当声中安静了。
  他一定和一大堆杂物倒在了一起。耿东亮傻站在黑暗中,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过了一会儿,耿东亮听到了酒鬼起来的声音。酒鬼说:“我们回家。”酒鬼这么说着话一个人却往客厅去了。
  他打开了客厅的门,回过头,对耿东亮说:“我们回家。”酒鬼的眉骨处被撞开了一道半根香烟那么长的血口子,血正往外涌,把酒鬼的半张脸染得通红。酒鬼似乎并不知道自己流血了,或者说,知道,却并不在意,他甚至不肯用手指头去擦一下,摸一下。他望着耿东亮,耿东亮早已惊呆了,怔在那儿。酒鬼用手摸着自己的伤口,自己的血,他的脸庞和手指一起变得鲜红。酒鬼笑起来,狰狞极了。酒鬼平静地说:“我就知道要还你一条伤口,一次血。”酒鬼说完这句话就往前走了一步。说:“你怎么了?”说完这句话,酒鬼又往前冲了过来。
  耿东亮神经质地伸出了双手,大叫道:“别过来,你别过来!”
  第六章
  开学之后联东亮再也没有回过家,这是异乎寻常的。童惠娴决定利用这个星期一的上午去看一看儿子。童惠娴选择上午而不是晚上当然有她的道理。依照直觉,童惠娴认定了亮亮的身边出现了一个女孩子,一个双眼闪闪发光的狐狸精。童惠娴渴望见到这个狐狸精,然而,童惠娴实在又害怕真的遇上那个狐狸精。星期一的上午好歹是要上课的,这时候赶过去,至少也可以给儿子留下一个说谎的空档。母亲做到~定的份上,就只能盼望儿女的谎言来安抚自己了。一个人熬到做了父母,就只能这样作贱自己了。
  童惠娴给儿子煎了几个荷包蛋,用铅盒子盛好,放在自行车的前篓里头。原计划给儿子红烧几只猪手的,儿子也爱吃,然而,耿东亮似乎把对父亲的怨恨转移到猪的身上去了,他不愿意再吃猪肉,他不愿意再涉及有关猪的一切,乃至猪皮制造的皮革制品,诸如皮夹克,皮鞋。童惠娴在这一点上与儿子是心照不宣的,她放弃了猪手,煎好了鸡蛋。像儿子这样整天吊嗓子的人说什么也要补补身体的。
  童惠娴上路的时候正是马路的高峰。她的自行车埋在人群当中,用人群的速度与节奏向前行驶。下岗之前的每一天童惠娴都有这种随波逐流的好感受。但是现在没有了。她已经被路上的上班族抛弃了,她今天只是混在里头,连随波逐流的资格都没有。童惠娴下岗之后还是第一次像过去这样走远路,心情当然是今非昔比了。童惠娴向前看了一眼,眼前全是人的脑袋。正所谓“安美众生”。在这样一个时代里,能在答美众生里占有一个份额是多么美妙的事呵。但是她童惠娴现在不是了。她童惠娴早就被“姜芙众生”剔除了。“苦苦众生”也是有“岗位”的,下了岗,她童惠娴只是童惠愧的身体。
  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当初就真的“扎根”在广阔天地里算了。真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知青返城的说法起初只是“小道消息”,这条消息像一条真正的羊肠小道,歪歪扭扭,两边长满了植物与杂草。知青们对这样的消息体现出热衷与冷漠的双重性,事实上,返城的愿望就是他们内心的草根,每年一荣,每年一枯。这样的一岁一枯荣使知青们都快成植物了,叶片往高处长,根须往深处死。
  童惠娴对“返城”采取了“听而不闻”的做法,不敢往心里去。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反而希望“返城”只是谣传,只是某些人的自我宽慰。再怎么“返”,也“返”不到她的头上来的。她的根都扎下了,还能返到哪里去?严格地说,她已经不是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了,她已经就是贫下中农本身了。耿家圩子就是她的家。她惟一能做的,就是静下心来,死下心来,在耿家圩子走完她的一生。欲望没有了,痛苦也就没有了。正如一条破船停泊在岸边,惟一的可能,就是等着它自己烂掉。
  但是,水涨了。水涨了,就只有船高。
  “返城”不再是消息,不出一年它就成了行动。许多知青打点行装,回到城里等待“落实”去了。知青~个接着一个走,他们像拔萝卜附,自己把自己从土地里拔了出来。一个萝卜一个坑,对于这些空下来的坑,“萝卜”们是体会不到的,体会它们的只能是童惠娴。伙伴们走去一个她的心里头就空一次,扯一次,剜一次,疼~次。水涨了,船高了,烂掉的破船漂浮起来了。童惠娴惊奇地发现自己的心思其实并没有死透,一旦萌动就有点像开了花的芝麻,就会往上蹿,就会节节高。
  小道消息再也不是“小道”了,它拓宽了,康庄了,有了通行和通畅的可能性。
  童惠娴一直没有动心,但刚一动心却又铁了心了,她一打定主意就显示出了她的死心眼。
  一定要返城!为了二儿子能够变成城市人,上刀山她也要返城。
  最初对知青返城表示关注的恰恰不是童惠娴,而是耿长喜。他从一开始就分外留意有关返城的风吹草动了。这个农民集中了他的全部智慧,小心地侦查起老婆的~举一动。他十分自觉地勤劳了,而且比过去更为顾家,更为听(老婆)话了。耿长喜最为担忧的不是老婆返城,而是老婆把他扔了。童惠娴哪里是他的老婆?是七仙女呢!一个男人最得意的事情不是讨到老婆,而是讨到一个高攀不上的老婆,用乡亲们的话说,叫做“鲜花插在牛粪土”。耿长喜一听到“鲜花插在牛粪上”就喜上眉梢,他就是牛粪,他就喜欢别人说他牛粪,这可不是一般的牛粪,这是插着鲜花的牛粪,幸福的牛粪,伟大的牛粪。有鲜花插着,牛粪越臭就越是非同一般,就越是值得开心与值得自豪。能耐是假,福气是真,你就做不成这样的牛粪!
  但是鲜花万一技走了,牛粪就不再是牛粪了,只能是一摊屎。
  返城风越吹越猛,耿长喜在童惠娴的这边嗅不出一点动静。但越是没有动静事态就越发严重了。这个女人的心思你从她的白皮肤上永远都看不出来。耿长喜坐在大树下面抽起了旱烟,他的抽烟静态里头有了忧愁。
  童惠娴不开口,耿长喜当然就不敢把话挑明了说。
  最致命的夜晚终于来临了。事先看不出一点迹象。最不幸的时刻总是这样的,突如其来,细一想又势在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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