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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李建国的脚步在过廊里走近了。红枣和波麦各自把自己的目光撕开去,尽力平衡自己,他们用一阵颤抖打发了刚才的慌乱举动。
“找我有什么事?”李建国问。
红枣想不起来对李建国有什么事了,红枣说:“我明天再来。”
红枣被舒展约出去喝茶的时候一直惦记着核麦。
舒展在做最后的努力,她点好茶,静静地坐在红枣的对面。李建国说得对,和红枣合作,成功的可能性的确要大出很多。这个世界或许什么都不缺,但金童玉女永远是最珍贵的。她是玉女,而红枣是金童,这样的二重配对完全可以称得上日月同辉。它意味着成功,家喻户晓,市场,还有金钱。这一切只需要红枣对她的好感,哪怕是纯商业性的,哪怕就一点点。
但是红枣就是提不起精神。这种时候就算红枣提出来要和她上床舒展都可以答应的,问题是,总不能让一个女孩子开这样的口吧,那也太轻贱了吧。舒展说:“你哪里又不舒服了?”
红枣回过头,说:“没有。从头到脚都很好。”舒展挪了挪自己,步入正题了,说:“听说我们的第一场演出选在杭州,你听说了没有?”
红枣面无表情,眨了一回眼睛,说:“没有。”
舒展把玩起手上的紫砂杯,突然前倾了上身,压低了声音说:“你听说了没有,李总下星期就给波麦拍MTV了,曲子和乐队都定好了,——你还瞒在鼓里吧?”
红枣说:“这又有什么不好?”
舒展的表情似乎有些急了,说:“这样下去我们多被动,我们不能坐等的,我们得配合,要不我们真的很被动的。”
红枣说:“我们是?”
舒展说:“我和你呀。”
红枣说:“你是谁?”
舒展万万没有料到这个忠厚无用的人会说出这样刻毒的话来,脸色开始走样了。她的愤怒和克制使她看上去像一个卖西瓜的小姑娘,在讨价还价中放大了面部的世俗激情。舒展从口袋里抽出一扎人民币,很用力地甩在了茶几上,说:“李总给的,爱情活动费,你还给他!”
舒展刚一转身又回过头来补充了一句,请问说:“我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了?”
红枣坐着没动,抬了头说:“我又有什么地方对不起我自己了?”
舒展下楼的时候高跟鞋的后跟一定踩错了一个次序,楼下响起了很不连贯的声音。红枣望着那扎现钞,很意外地发现许多人正注视着他,表情古怪极了,红枣只看了~眼就明白那些目光的意思了,窘迫得厉害,凄惶得厉害,目光都无处躲藏了。事情真是复杂了。事情一经李建国总经理的手立马就变得复杂起来了。红枣涌上来一股沮丧,推开座椅,回头看一眼那扎现钞,一个人往楼下走。刚走到楼下就想起彼麦了,这个漂亮女孩的背影和胸脯起伏的姿态顽固地侵占了他的想象空间,以及心情。他的心情成了一架钢琴,一只猫在上头跳。这就是单恋么?这就是情窦初开么?二十岁,红枣算是自己把自己搞乱了。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什么都没有,没有一句对话,只是一次对视,只是一次冷漠,一次静静地位立,一次遥不可及,耿东亮就把自己搞乱了,真是无中生有。初恋或第一次心跳或许真的就是无中生有。
这真他妈的要了命。
没有被麦的地址。没有极麦的电话。即使是有了,红枣肯定是什么也不敢做的。他只有毫无意义地等待。日子会一天连着~天来,突如其来也许就在某~年的某一天。
红枣的心中长了一棵巨大的芭蕉树,叶子舒张开来了,带了很吃力的弧线,而叶子却绿得过于卖力,绿得有些不知好歹。
而秋风已经起来了。
舒展一定把自己的“工作”汇报给了李建国。所以红枣再次见到李建国的时候只能把自己当成另一件“工作”让李建国去“做”。
李建国很严肃。李建国说:“让我们先统—一下思想。”
李建国这一次没有抽烟,没有喝茶,一举一动都像《新闻联播》里的领导人物。他从“纪律”谈起,一上来就引用了前主席的语录:“纪律是执行路线的保证。”李总说:“公司的路线是什么?很简单,是挣钱。”李总说:“为了挣钱这一条路线,公司的每一个成员都应当自觉地、主动地听从公司的安排,公司的安排就是纪律。”李总说:“公司不能允许任何不利于纪律的行为与个人。公司不允许。否则公司就成了牧马场和养鱼池了。——遵守纪律是每一个员工的义务,不能由了自己的喜好。”李总说:“你不喜欢舒展,那你就不喜欢。然而,演出就是演出,不是婚姻,不需要爱做基础。公司只需要你弄出一副热爱舒展的样子,并通过歌声表现出来,让别人羡慕你们,追随你们。仅此而已。公司的要求不过分。这不是情感问题,只是技术问题。天下居然有你这种有福不会享的傻瓜蛋。”
红枣发现面前坐着的这个男人是一条岸,而自己永远是水面上最无用的波浪,~个浪头过来,看上去又固执又凶猛,最后总是摆脱不掉被弹回的命运。岸是岿然不动的,它没有一个动作,就成了你的障碍,让你不可逾越,让你自己把自己拽回来,在后撤的过程中无奈而又痛苦,像撕开的一张皮。这个世界是铁定的,既成的,你什么都不能拒绝,你推一能做的事只有接受,像水接受浪,换言之,自己接受后退的自己,自己接受失败的自己,自己接受徒劳与无奈的自己。
红枣自己都看得见胸中的波涛了。它们汹涌,却无声。
李总微笑起来,说:“我不希望采取强制性办法,那样就伤了和气。——你明白我的意思。”
红枣相信,微笑才是这个世界有力的威胁。
“你希望我怎样做?”红枣说。
“我希望你们这对小情侣恩爱,这是基础。”李总说,“艺术的最高境界就是真事假做,而后以假乱真。”
舒展进门的样子病歪歪的。她没有病,她只是用病歪歪的样子表示她的傲慢。红枣当然知道舒展的傲慢模样全是做给自己看的,舒展堆上笑,和李总打完招呼,她不看~下红枣。
称得上目不斜视,称得上目中无人。一招呼完了脸上又病歪歪的了,好像还病得不轻,都有气无力了。她站在百叶窗的底下,神情相当冷漠。红枣可以肯定这全是“做”给自己看的了,就好像她是公主,而红枣只是讨上门来的叫花子。红枣的委屈在这个时候变成了愤怒,来得相当快,有点不可遏止的势头。红枣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舒展的身后去,拦了腰就把舒展抱住了,埋下头去,对了舒展的后颈就是一口,吻住了,深情得要命。红枣的莽撞举止吓了舒展一跳,舒展挣脱开来,转过身,一转过来气得说不出话。红枣却笑了,红枣自己也弄不懂自己怎么会笑了。红枣望着舒展的双目,像诗朗诵一样,动情地说:“我爱你!”这真是愤怒出诗人。
被麦在无聊时刻的一场游戏点燃了红枣。红枣的身体在这个秋天即刻就进人恋爱的季节了。恋爱的感觉笼罩了红枣。他在短暂的新奇与兴奋之后焦虑与浮躁起来。红枣几乎把所有的时光都耗在公司了,只为了能见到镇麦。然而,镇麦没有出现。被麦的身影像水下的鱼,在稍有动静之后看不见~点踪影。红枣心中的幸福隐密被焦虑一点一点放大了,最后只剩下了焦虑本身。焦虑它蠢蠢欲动,焦虑它欲罢不能,焦虑它欲生又死,死而复生。
连续三四天红枣都没有见到彼麦。红枣在电梯里头上去又下来,下来又上去。电梯给红枣的感觉几乎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了。在见不到恢麦的时刘桂麦的身影反而在红枣的心中愈发清晰起来,又桥媚又俊俏,柳一样袅娜,风一样无所不在,无所不能。被麦的面庞异常顽固地烙在了红枣的某个地方,像一块疤,抚不掉,抹不平。
城市的面积显出无情的一面来了。被麦就住在这个城市,波麦是这个城市的一盏灯,红枣就是不知道这盏灯在哪里闪烁。
整个晚上红枣都坐在按发里头听CDo他手执CD机的遥控器,快进或快退。整个屋子里都是斯替威·旺德的《电话诉衷情》。一个晚上他差不多把这首英文歌曲听了二十遍。那位伟大的黑人盲歌手在不断地诉说:“我只想电话告诉你,我爱你。”东郊的秋夜一片漆黑,那是彼麦的黑眼睛,它有一种弥漫的、专注的和笼罩的黑色华光。被麦无影无踪,这等于说,核麦在这个秋夜无所不在。
罗绣一直在陪听。她听不懂英文,然而,音乐本身就是语言。音乐的语词更能表达无助、倾诉、不甘、热烈、无奈、欲说还休、难以释怀和欲仙欲死,这些东西这一刻都浮现在红枣的脸上,成为红枣生命的形式与生命的内容。罗绣知道红枣遇上什么事了,罗绣知道红枣十有八九爱上什么姑娘了。
但是罗绣不说话。她在下班的路上买回了两盒澳洲羊毛线,起了针,安安静静地为自己织一件秋衣。然而说到底罗绣终究是心里有事,脸上沉得住,手上却不那么听话。罗绣手上的女红最多只能持续半个小时,随后就会停下来,数~数,自语说:“错了。”于是拆掉,又重来,再织上半个小时,又数一数,自语说:“又错了!”只好又拆掉。
罗绣就放下手里的活,说:“这几天排练累了吧?”红枣恍摘了几秒钟。说:“没有。”罗绣倒过身,接过他手上的遥控器,往CD机一指,音乐就更然而止了。在这个瞬间别墅的客厅显得空前地空旷。只剩下一屋子的豪华。罗绣挪出一只手,伸到红枣的额前,摸一摸温度,又微笑着把手收回来。罗绣放下毛线,双手接过红枣的两只手,注视着红枣,很怜爱地说:“到底有什么事,告诉我。”她说话的表情洋溢着知冷知暖的大姐气质,她说话的神情还有~种乳质的母爱气质。红枣一下子就感动了,握紧了罗绣,说:“我没事。”罗辑点点头,很疲惫地笑笑,说:“那我就先睡了。”
到底是红枣自己憋不住,他没有被麦的电话,这就是说,他连最基本的“电话诉衷情‘都是不可行的了。又是两天没见到破麦,红枣在晚饭过后再也坚持不住了。他坐在罗绣的对面,把心里的事一股脑儿全对着罗绣说了。罗绣不插话,只是听,不住地点头,做”哦“或”明白“这样的唇部动作。红枣说得驴头不对马嘴,夹杂了许多夸张的表情和手势,人显得很苦,又时常词不达意,这就愈发急人了。但是罗绣很耐心,坚持着听完了红枣的汤场水水。
听完了,罗绣抱起了胳膊,笑着说:“你说了半天,那个姑娘是谁呀?”
红枣眨了几下眼睛,低声说:“你见过的,核麦。”
“是这样,”罗绣点了点头说,“原来是她。”
“是这样,”罗绣说,她的语气是这样的轻描淡写,仿佛一切都是意料之中的,了如指掌的。她这种口气听上去就知道红枣的事并没有多大的了不起,只是一粒芝麻,是红枣自己把它放到放大镜的下面变成了西瓜,红枣倾吐完了心里头即时轻松多了,发现事情远远没有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仅仅是“是这样”罢了。罗绣说完这句话便不再说什么了,而是走到音响的面前去,插上一盘舞曲,回过头来看红枣。红枣只好走上去,半拥住罗绣,站在原地,随音乐的节奏在两条腿上交换重心,他们就这么相拥着“跳”完了一支慢四。后来罗绪便把音乐关上了,走到了茶几前,取出一支烟点上,倚在了门框上,冲了红枣无声地微笑,罗绍说:“我还以为你真是恋爱了,原来不是。”
红枣说:“我知道在电我只是单相思。”
“也不是。”——红枣便抬起头,十分狐疑地打量罗绣。
“她哪里配得上你去单相思产罗绣轻描淡写地说,”你瞧瞧她那双罗圈腿,站也没站相,更说不上亭亭玉立了。
红枣从来没有注意过波麦的小腿,她穿着长裙子,从腰部一直盖到脚面,一直都是亭亭玉立的样子,然而,经罗绪这么一说,还真是那么回事。
“你只是想女人了。”罗绣十分肯定地说。罗绣笑起来,说,“你这么年轻,又健康,——哪有不想女人的。想女人也不是什么不好意思的事。”
红枣就失神了。一脸的若有所思。他没有反驳,只是沉默。
罗绣弹掉烟灰,很有把握地说:“这肯定不是恋爱,不是单相思。你想女人了。”
红枣的耳朵开始回环着罗绣的话,“你只是想女人了。”红枣第一次严肃认真地正视自己的生理感觉,想不出否认这句话的理由。这些天来身体内部的确有一股陌生的气力窜来窜去的,古怪得很,难忍得很。原来是“想女人”了。这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