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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夏天,那个秋季-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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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求有些特别,耿东亮必须每天去,先还课(还课,即学生先把老师上一节课的内容演示一遍,‘咂“给老师),后上课。而所谓的还课和上课差不多都是同~个内容,唱琶音。唱琶音的过程不是连续的、贯穿的,炳璋会时常地停下来,指指自己身体的某个部位,那通常是耿东亮没有”放松“或”稳住“的位置。然后重来。这个过程是漫长的,往复的,日复一日,月复一月的,给人以遥遥无期的印象。耿东亮站在琴边,宛如一个木偶人,顺从炳璋的调试与摆弄。炳璋却充满了激情。他弯了腰,像一个吝啬鬼面对了珠光宝气,有一种无处下手的满足感与兴奋感。在耿东亮状态良好的时候,炳璋会情不自禁地回过头去,拿眼睛找他的妻子,轻声说:”……你听听,……他的F至A多么出色,咽部从来遮不住它们,有一种天然力量和光彩……“
  这种时候他会兴奋异常,手指的表情变得分外丰富,像猫,轻巧灵活地左右腾挪。他就会用这方式表达自己的即时心情。
  “孩子,十五年,最多二十年你会成为最优秀的高有广炳璋 热情洋溢地说。
  可是耿东亮的心情随着这种赞叹一点一点黯淡下去,忧伤起来了,布满了耿东亮的胸腔。
  十五年……二十年……真是明天遥遥无期,这样的称赞总让耿东亮想起法庭,想起某一种致命的法律裁决或法律宣判,想起最严酷的有期徒刑。耿东亮的气息便忍不住上浮,腹式呼吸就会上浮到胸腔,耿东亮只好停下来,这样的呼吸不会有“一条蛇自然而然地游出来”的,跳出来的只能是刺猬。
  十五年,二十年之后会发生什么呢?也许只有老天爷知道。老天爷不说话,他所知道的事情只能是大机。人类信奉的是这样的信条:隔山的金子不如铜。
  耿东亮越来越迷恋电子游戏厅了。与老虎机的搏斗成了耿东亮整个暑期最重要的生活内容。兑换角子的台组和耿东亮都很熟了。只要耿东亮一进大厅,穿旗袍的台姐就会把18元的角号码成两搭,像两个烟囱似地竖在柜台的台面上。耿东亮每次总是兑18元。“18”蕴涵了“要发”这个良好的愿望,已经得到了所有中国人的情感认同。老虎机的操纵杆顶部有~个黄色球体,乒乓球那么大,握在手里又光滑又适中,它体现了老虎机对主人的无比体贴与巴结。而日本产的老虎机就更讨人喜爱了,操纵杆上连手指的凹槽都留下了,处处在讨好你,让你的手指体会你自己,真是无微不至。让你痛快,让你掏钱。美国商人说得不错,日本人一见到你就会弯腰,一边鞠躬一边打量你的口袋。这个世界的每一处礼让与温存都带上了馅饼的性质。
  耿东亮差不多把夜晚也花在游戏厅了。游戏的确是个好东西,在电子游戏面前耿东亮可以平平静静地做一回主人,而不需要像在母亲与炳璋的面前那样,呈现出无奈的被动情态。
  电子游戏永远不涉及师恩与母爱。它是这样一种商业,在某个时间段里头自己把自己买回来,或者说,自己把自己租出来。耿东亮和老虎机越来越像一对孪生兄弟了,——你的长相,有时候却是我的表情。
  电子游戏蕴藏了最真实的世俗快乐,它远离了责任与义务,它的每一个程序都伴随了人类的世俗欲望,让你满足,或让你暂时满足,而每一次满足伴随了自救一样的刺激,输与赢只不过是这种自救的正面与反面罢了。这么多年来耿东亮一直生活在别人替他设定的生活里头,电子游戏同样是别人设定的,可是操纵杆掌握在耿东亮的手上。
  耿东亮越来越不想到炳璋那里上课了。天气这么热,他就想闭上眼睛好好玩~个暑假,好好让自己放肆一回,昏天黑地一回。有几次耿东亮都想“逃学”了,像小学生时代那样。
  耿东亮没有逃学说到底还是怕炳璋生气,不让爱自己的人生气和失望,时常是被爱者的重大责任。
  然而炳璋还是生气了。耿东亮看得出来。耿东亮连续在电子游戏厅里头熬夜,声音里头有些不干净,练声的状况让烟瘴越来越不满意。炳璋的不高兴已经是显而易见的了。换了别人炳掉或许会破口大骂的。但是炳障从来不骂耿东亮。用炳璋的话说,响鼓是经不起重极的。
  耿东亮再也不敢在星期六的中午去玩电子游戏了。耿东亮对自己说了,只玩两个小时。
  两个小时之后去烟瘴的家里上课。游戏大厅里的目光灯白天黑夜都开着,白天与黑夜都是目光灯的灯光效果。这个下午耿东亮的手气称得上“八仙过海”,走一路通一路,鬼打墙都挡不住。耿东亮在星期六的下午大获全胜。耿东亮离开座位,腿麻了,像穿了一双高统的大棉鞋。
  他瘸着腿兑了码子,出了游戏厅,一阵热浪过来,皮肤像烧着了。天黑了,马路上全是灯。
  耿东亮记得走进大厅的时候烈日正当头的,一下子弄不清在哪儿,什么时候了。这时候海关大楼上的大钟却敲响了,满满地八下。耿东亮直到这个时候才想起了下午的那节课。他的额头上就出汗了。
  星期日的下午炳璋 的脸色说拉下就拉下了,宛如刚刚从冰箱里拖出来的苦瓜。
  “昨天干什么去了?”
  耿东亮站在炳璋的面前,却不敢看他,只是拿目光去找虞积藻,利用这个瞬间耿东亮编了一句谎话。耿东亮把谎话咬在嘴里,却说不出口。耿东亮说:“我忘了。”
  炳璋说:“我问你做什么去了?”
  耿东亮又编了一句谎话,但还是说不出口。耿东亮只好老老实实地说:“玩电子游戏了。”
  “我等了你一下午。你让我生气。”炳璋神情严肃地说,“你在堕落,我的孩子。”
  虞积藻端上来一盘冰镇西瓜。她把西瓜放在桌面上,轻声说:“孩子都这么大了,你总是说这样难听的话。”耿东亮站在炳璋与虞积藻的中间。不是“像”面对父母,简直就“是”面对父母。
  炳璋很激动。但是看得出克制。他走上来,用双手拍了拍耿东亮的两只肩头,“你看……
  我们说好了的……我们有我们的计划。“
  耿东亮不语。他的肩头感觉到炳障的颤抖。他在克制。
  “开学以前你住到我的家里来,”炳璋说,‘我不能看着你变成一匹野马。“
  耿东亮突然开口说话了。他一开口甚至把自己也吓了一跳。耿东亮说:“我想好好玩一个暑假,我不想唱,我有点厌倦了。”
  耿东亮自己也不相信会把这句话说出口,但是说出口之后却又有一股说不出的轻松。这句话是一口痰,堵在他的嗓眼里头似乎有些日子了。耿东亮知道这句话迟早是会从自己的嘴里吐出来的,咽不到肚子里头。
  炳璋的目光在耿东亮的面前一点一点忧郁下去。他的忧郁使他看上去更像屠格涅夫了。
  炳璋从耿东亮的肩头撤下双手,一个人往卧室去。这个过程只有四五步,炳璋的背影在这个四五步之中显出了龙钟。让看的人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耿东亮望着他,却听见虞积藻在身后说话了,“你怎么能对他说这种话,孩子耿东亮倒过脸,张了几下嘴巴,后悔就从胸口泛上来,变成雾,罩在了他的目光上头。怎么脱口就把那句话说出口了?
  烟瘴从卧室出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一只酱色的俄式烟斗。炳璋从不吸烟的,这只烟斗在他的手上也就分外醒目了。像多出来的一只指头。他坐到沙发中,抚弄着这只烟斗,脸是追忆往事的样子。耿东亮知道这只烟斗,甚至知道它的名字。这只烟斗是炳璋离开莫斯科的时候那佳送给他的。那佳给这只木质烟斗起过一个很好的名字,卡鲁索之吻。最伟大的男高音,意大利人卡鲁索有吸烟这个毛病,天才巨匠们的毛病往往都是古典绘画中的霉斑,临摹者时常会把这些霉斑小心逼真地临摹下来的。然而不管怎么说,能得到那佳的烟斗标志了一种认可。在一定的范畴里头,它代表了出众与优秀。
  炳璋得到了这只烟斗。然而,这一份光荣对炳璋来说只是种疼痛。炳璋回国之后没有成为“远东最出色的男高音”。他放鸭去了。他用美声哈喝着生产队的那一群鸭子。他的洪亮嗓音作为“一技之长”被生产队长充分利用了。他陪喝了十五年。这只烟斗伴随了炳璋 十五年。空烟斗里头没有烟商,没有火苗,可是有一种燃烧,闪烁在炳璋的疼处,烤出了一股致命糊味。越疼越让人心有不甘。
  炳潭把烟斗捂在掌心里头,盯着耿东亮。他的目光使耿东亮联想起点燃的烟窝,在夏天的黑夜里放出腥红色的光芒,又固执又脆弱,又汹涌又无力,挣扎了几下就暗下去了。炳璋沉默了好大一会儿,终于说话了。炳璋 说:“孩子,艺术家的生命是最脆弱的,许多偶然集中到一块儿才能成就一个好的艺术家。有一个偶然出了问题就算完了。请原谅我的自私,孩子,让我来完成你,让我来享受这份喜悦。你能完成我不能完成的事。跟着我,一心一意往前走。你是我一生当中的最后一次机会了。你不可以厌倦,我的孩子。我这一生一定要把这只烟斗送出去。这对我来说意义重大。这是让我活着的全部内容。”
  “住到我家里来,孩子。”虞积藻说。
  耿东亮想说“不”,然而没有勇气。耿东亮的脑子一阵空,目光里头贮满风。他望着炳璋,失神了,没头没脑地说:“你越来越像我母亲了。”炳璋没有听懂耿东亮的话,大声说:“我正在塑造你,我是你父亲!”
  第二章
  “厌倦”在初始的时候只是一种心情,时间久了,“厌倦”就会变成一种生理状态,一种疾病,整个人体就成了一块发酵后的面团,每时每刻都有一种向下的趋势,软绵绵地坍塌下来。耿东亮坐到老虎机的面前,心不在焉地玩弄手上的角子,一遍又一遍地追忆炳湾。
  “十五年,最多二十年,你一定会成为一个最出色的歌唱家。”耿东亮把这句话都想了一千遍了。二十年,二十年之后会发生什么呢?最要命的事情就在两年之后,两年之后,他必须做中学里的音乐教师,这是命运,不可以更改,不可以动摇的。他推一能做的只是给孩子们上上课,讲一些音乐常识,运气好的话,给某个大款的儿子或女儿做做家庭教师,在大款心情好的时候赏给他十五贯。
  耿东亮等不了二十年。耿东亮甚至都不想再等两年。
  越优秀的人往往就越等不及。
  耿东亮只有端坐在老虎机面前,他决定再一次验证自己的命,自己的手气。
  他迎来了一生当中最为关键的一个午后。
  这一天耿东亮的手气糟透了,都七千九百多分了,阿里巴巴最终还是中了一枝冷箭。游戏实在就是现世人生,它设置了那么多的“偶然”,游戏的最迷人之处就在于它更像生活,永远没有什么必然。耿东亮凝视彩屏,他十分机灵而且十分有效地避开了电子陷阱,谨慎地投下每一枚角子。耿东亮当然明了在命运面前人类智慧的可笑处,然而在命运袭来的时候,他的智慧就会本能出击。原因很简单,不是我的钱送到它的嘴里,就是它的钱装进我的口袋。
  所谓有本能,就是你目睹了自己身不由己,同时还情不自禁。
  一只手搭在了耿东亮的肩上。耿东亮回过头,一个穿着考究的陌生男人正站在他的身后,冲着耿东亮微笑,像是老朋友了。他把耿东亮的角子接过来,一颗又一颗往老虎视里投。他一边投一边说:“你不认识我,可是我认识你。从你的学校到这儿,我跟踪你差不多一个月了。”
  耿东亮盯住他,想不起来这些日子里头自己的身边发生了什么事。陌生男人望着彩屏,却把手伸进了口袋,取出一张名片,放在机板上。灰色片面上坚印了两个很大的宋体字,一凡。
  右下角是一行小家字,季候风唱片公司音乐人。这张名片很独特,没有名片上最常见的与必不可少的电话号码,只有一排地址和办公室的门牌号。一凡向名片努努嘴说:“也许你哪一天有兴趣了,会到这里来坐坐。”一凡盯着彩屏说:“我们换个玩法,来大的。”耿东亮说:“我的钱谁让你输光了。”一凡的手上只留下最后一只角,说:“我们出钱,你来玩,你只要肯玩就可以了。”耿东亮明白他的话,一明白心里头就有些紧张了。耿东亮说:“凭什么让我玩。”
  “我们希望拥有出色的歌唱家,这是艺术的要求,也是商业的要求,这个要求正是我们公司的使命。”一凡说。~凡说完话,把手上的那只角子拍在机板上,“扑”的一声。他抱起了胳膊,望着耿东亮,微笑里头有一种致命的召唤,~凡说:“该你玩了。”耿东亮拿起角子,角子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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