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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哥!上车吧,我们还是快走。”狄斌勒住马儿同时催促说。
镰首虽只站着,也几乎与马上的狄斌平视。他瞧着狄斌的眼里有一股哀伤——那是狄斌过去从没有见过的。狄斌因这眼神呆住了,没有再说话。
镰首朝宁小语轻声说:“等我一会儿。”然后把她的手掌放开。独自向那群饥民走过去。
骑马的护卫里有一个头上扎着布巾的青年,马上跳下鞍跟随过去。这小子叫梁桩,是漂城那一众“拳王”崇拜者之一,自去年冬天一役后,镰首让他加入了“大树堂”。
镰首头也不回地挥挥手,示意叫梁桩别跟过来。梁桩以尊敬的眼神凝视镰首的背影,裹缠着布带的右掌握住腰间刀柄,守候在“拳王”身后二、三十步处。
镰首走到一名躺卧地上的老人跟前。老人的破衣翻开,鸟笼般的肋骨随着呼吸起伏。全身的皮肤像被风干过,已不像是有生命的东西。眼睛因痛苦而暴突。瞳珠色浅而混浊。
镰首跪下来,解下身上的毛毯卷裹着老人脆弱的身躯,然后把他的头颅枕在自己的大腿上,右手环抱着他的胸肩,左手掌则温暖着他的脸颊。
老人的眼睛仰视镰首的脸,仍旧暴睁着。不能确定他是否还看得见。
镰首温柔地拥着这濒死的老人,一如拥着情人。他像无意识地张开嘴巴,唱出一段歌谣。
月投水——光影何来?
石投水——波——何去?
世道网 人心惘
一宿一食 又尘土
往生无门 一念即至
候百岁 莲花绽开无色香……
整片野地忽然都静默下来。连马儿也没有嘶叫。狄斌、宁小语、“大树堂”众部下、车夫以至附近数百饥民,全都在听镰首的歌。
他们没有人听得明白,镰首自己也不大明白。歌词是用关外口音唱的,他已经忘记是在当年旅途上哪一站学会。
老人的眼神随着歌谣声变得和缓了,原来紧咬的牙关也放松下来。他倚着镰首的大腿,表情变得有如婴孩。
镰首继续反复唱着这唯一记得的段落,手掌仍然来回抚摸老人的脸颊。
直至老人的眼睛终于闭合。
“他要来了。”
章帅左手握着一管颜色古旧的烟杆,右手负在背后,脸容懒洋洋地瞧着壁上一幅字匾,漫不经心地说。
那字匾长四尺多,木制的框架黑得发亮,上面以苍劲潦草的笔划书着“仁义”二字,每个都有人头般大小。
章帅抽了一口烟。那是异国的贡烟,烟雾里带着橘子般的清甜香气。他略一回头,看看身后的人听了有什么反应。
那人隔在一方书桌之后,背着章帅而坐,仍然握着一本书册在细读,眼睛并没有离开。
手指把书翻过了一页,阅读数行后,那人才把书合上。
“我知道。”声音略带阴柔,不表露任何语气情感。那人检视一下手指甲,又玩弄着左手上一只刻花的白银手镯。“我们不是一直在等待他吗?”
“我知道容玉山父子已准备为他接风。”章帅把烟杆搁在书桌一角的石制灰皿上。“我猜想得到,他们会给他开些什么条件。”
“那是什么?”
“是好得令他无法拒绝的条件。”章帅微笑着说。
“他会接受吗?”
“当然了。”章帅侧首瞧向书房外的花园。“他不会拒绝任何权力。这是他来京都的目的。”
那人点点头,但不确定是表示同意还是赞许。“章祭酒,我相信你的眼光。”他顿了一顿又说:“否则庞祭酒就是白死了。”他说后一句话时,声音明显变得低哑。
章帅无言抚摸着唇上修得很整齐的棕色短须。
“快要十五年了……”那人叹息着说。“死去那么多人,也不过换来十五年的太平。那些记忆还是那么清晰……这么快又再开始了……”
“这次不同。”章帅回答。“这次有很多事情,都在我的掌握内。”
“幸好,过了这么多年,还有你在。”那人连同椅子转动过来——椅子下方安装了一大一小两对车轮。“我的‘咒军师’。”
章帅略垂下头,神色恭谨地说:
“我不会让你失望的,老板。”
于阿狗还记得妈妈在半个月前跟他说:“我们要去京都。”
她抚摸着他已凹陷的脏脸颊,怀着希望地说:“我们和其他村民一起去。到了京都就吃得饱。那儿有米饭和热汤。每天都有。”
因此在阿狗那小小的脑袋里,幻想中的京都是一个到处都堆满白米、放满热汤桶的地方,那儿的人在不停地吃饭和喝汤。
现在他已不知道妈妈到了哪儿。
当马车外头的人呼喊到达京都时,阿狗不禁兴奋地爬到窗前,观看京都是什么模样。
没有堆成小山的白米。没有冒着蒸气的桶子。也没有人在吃饭喝汤。
窗外是一堵又高又长又硬又冷的灰色墙壁。
阿狗没有特别感到失望。反正他早就吃饱了,脸也不再脏,换了一身又暖又软的衣服。衣服外面穿着一件硬梆梆的粗麻衣,头上束着一根白布带——阿狗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穿。不过他看见其他同行的人也都穿成这个样子,新的爸爸和妈妈也是一样。
他很喜欢新的妈妈。她常常抱着他,喂他吃,替他穿衣服。她问他会不会写字。他摇摇头。她教他写了第一个字——他的新姓氏。阿狗很高兴,因为这个字很容易写。
现在新的妈妈拖着他的手,告诉他:“我们要下车了。”新妈妈的手掌很温暖。跟从前妈妈的手一样的粗糙。
步出马车时阿狗想象,在京都里会看见些什么东西?人们花了这么大的气力,建起那样高的一道墙壁,守在里面的一定是十分、十分漂亮的东西。
阿狗下了车,和新妈妈牵着向前走。新妈妈的另一只手给新爸爸牵着。
于是阿狗看见他懂事以来见过最大的一道门。他不知道这么大东西还可不可以叫做“门”,还是大人们叫它另外一个名字——在他的村子里,“门”只是那种又小又窄的洞,许多连门板都没有,只挂着脏布或竹帘。
阿狗回头看看自己刚才坐过的马车,又看看那道“门”。那门口宽得足够让五、六辆大马车同时通过去。阿狗不明白为什么要在门前下车。
他看见其他穿麻衣的叔叔也都下了马和车子。除了有些留着看守马儿外,其他都跟随在他和爹妈身后。
正向前走时,阿狗突然感到眼前一切变得蒙上了一层黑暗。
他仰脸看才发觉:是那堵巨大墙壁的阴影投落在他们头上。
他感到有点害怕,侧过脸偷看爹爹和妈妈是否也一样。
阿狗看见了:那个昨天刚成为他父亲的男人,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前方的“门”,一双眼睛发出奇怪的光采。
阿狗看见父亲这个模样就明白了:父亲跟他从前见过的所有大人都不一样。
他希望自己长大以后也能成为这样的男人。
花雀五与于润生在门外的卫岗旁无声地拥抱。
花雀五轻拍于润生的背项几下,忽然缩手担忧地问:“伤已好了吧?”
于润生抚抚胸口:“无碍。”
花雀五那张刀疤交错的脸,笑得比以往任何一次见于润生时都要灿烂。
“我等你好久了。”花雀五的眼睛直视于润生。彼此都了解这句话的深意。
“嫂子。”花雀五接着欠身向李兰问好,然后才发现她的手牵着那个孩子。
“我们的儿子。”于润生说时收起了笑容。花雀五只略一颔首,没有再追问。
狄斌此时已走到老大的身后。他与花雀五只是点点头,没有互相称呼——毕竟现在他们很难确定彼此的身分高低。“兀鹰”陆隼站在花雀五的身旁,狄斌也跟他点头问好。
“所有批文已盖上印。”花雀五说。“随时可以通过。”
狄斌趁这机会看看这道明崇门的情景:负责闩守的卫兵不过二十来名,近半都坐在那不算宽敞的岗卫里,正围着长官分配刚才花雀五给予的打赏;收过钱的卫兵则脱下头盔,一边喝茶一边点算,刀枪都搁在身后的墙壁。排列在岗前那二、三十个等候检查进城的平民只能干着急。
那名长官分完钱后发现有人盯着自己,抬起头来打量身穿麻衣的狄斌几眼。狄斌和他的部下当然已没有带兵刃——全都早收藏在马车里。除了“杀草”——狄斌用一片上等的柔软锦织把它包裹,贴身藏在衣袍底下。
检查卫岗的景象与其他城市无异。真正令狄斌留意的是城门内侧,分成两列挺立的那五、六十名禁军甲士:一副副擦得发亮的纹花铁甲、手上竖得笔直的矛枪、硕大的方形盾牌皆纹风不动;每一张木然的脸,眼珠子凝定地直视前方。狄斌发觉这些甲士连身高都几近一样,显然是经过特别挑选。
上过战场的他看得出,那些外表威风的胄甲兵器都是不合实战的货色。他明白那并不重要——把这些卫士派驻在这里,纯粹用来表现一种东西:
权威。
狄斌马上感受得到:首都是一个与漂城截然不同的地方。
他回过头,看见在最后面,镰首也走下了马车,牵着宁小语的手来到城门。
“于哥哥,其实你们不用下车,直接过去就可以……”花雀五的话不由自主地打住了。
因为他看见于润生的眼神。
“白豆,你过来。”于润生说话时眼睛看着前方城门内。
狄斌走到于润生的身旁时,老大的左手马上握住他的手掌。他感到有点尴尬——直至他发现老大的眼神。
狄斌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见那双异采流漾的眼瞳。可是每次看见还是有一股无法自已的惊讶。
他不禁也跟随老大的视线瞧向前方:从首都外城郭南面明崇门直贯进内的,就是世界上最大的街道——镇德大道。宽达百余步的路面全程铺垫了坚厚的青砖石,两旁齐整地植着成列的高大槐树,朝北延绵达十里长,直抵皇城内郭的镇德门为止。它就如首都的脊梁,把全城划分成东、西二都府。
狄斌尝试眺望大道的尽头,但远方都给春雾掩盖了。
——天气好的时候,从这里看得见皇城的轮廓吗?……
“老五,你也来。”于润生头也不回的伸出右手。后面的镰首放开宁小语,走前主动握着老大的手掌。
狄斌握着于润生的手掌在冒汗。
——京都的一切都是那么大……这城壁怕有三丈高吧?城门比老五的身体还要厚。还有这条大道——简直就是一个长长的广场……
从前对于“丰义隆”的权势有多大,狄斌心里有一个大概:看见首都的规模后,他知道有必要重新估计。他心里更在疑惑:这么巨大的城市里面,会不会住着比老大更厉害的人物?……
狄斌侧过头偷看隔在老大外的镰首。镰首同样在看着他,嘴角在微笑,并没有半点紧张。
狄斌知道五哥的心为何能如此宁静。他嗅到那阵女体的幽香——宁小语已悄悄站到镰首身后。
——她在你心中已经变得如此重要吗?……
“我们要进去了。”于润生左右紧握狄斌和镰首的手掌。“永远记住这个时刻。”
猴山结义的回忆突然在狄斌心头泛起。他多么希望龙拜和齐楚此刻也在这里。他摸摸藏在腹处的“杀草”。
——至少我也把三哥带来了。
从尸横遍野的战场到如此森严壮阔的首都。他们走了好长、好长的一段路。
——可是绝不能就在这儿停下来。
三个各怀着不同心思的男人,携手一起踏出第一步。
踏进一个他们永远也无法离开的世界。
薄薄的黄色纸符上印着这样的朱红色图案:一个长发披肩,无法分辨雌雄的仙人,踏足在盘卷的云朵上;仙人长长的左边水袖下垂飘飞,右手则向上伸举,露出一条玉臂,手掌捏成一个法印,食指尖指向图案右上角的一轮弧月。图案右旁直书一行弯曲古怪的细小文字:
神通飞升之力护持八方
图案是粗糙的板印,刻工风格俗气之极,一看就知是寻常工匠的手笔,尤其那行字歪歪斜斜,几处都笔画错误,恐怕雕刻者根本不识字,只是按图而作。
这样的黄纸符成列地贴在嘉平坊外头这堵面朝镇德大道的墙壁上,大概有一、两百张,显然是刚贴上不久,浆糊还没有干,把黄纸都渗成了半透明:印刷也似乎甚匆忙,其中许多都有漏印之处,或朱砂糊成一团……
狄斌牵着马经过这面墙壁,仔细看这些纸符,隐隐感到不祥。
“这是什么玩意儿?”他身旁的田阿火问着,忍不住从墙上撕去一张——狄斌想叫他别乱碰已来不及。“今天是什么仙诞或节庆吗?”
于润生从车窗伸出手掌。田阿火马上会意,走到窗旁把那纸符交给堂主。
于润生在车厢里细看那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