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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边走着,一边检视身上的衣履,又扶一扶顶上的官纱——由于入宫过于仓促,他没法像平日上朝前般在家中仔细整理。
殿门之下早就聚集了近百文武官吏,正团团围着几名高级的内侍太监,焦急询问现在的状况。
“这是什么地方?”何太师以威严的声音叱喝。“尔等乃是社稷栋梁,天下官员的表率,竟在殿前像一群市井之徒般混杂交谈,成何体统?”
众官马上噤声,自动在广场上按品次高低列成行伍。
何泰极领着班子穿越行伍,走到那些太监的跟前。
太监们散开退后了少许,何太师方才看见伦笑也在其中。
伦笑虽然已经站得很直,可是比起其他那些惯于哈腰弓身的内侍还要矮一个头。干瘦的脸上满是皱纹,两颊却透着红润的血色,乍看就像一个老妇人。身上的太监服饰,颜色与式样跟部下并无分别,但走近细看就知道,材质和裁工都要高档许多。
伦笑也看见了何泰极,把一双鸟爪般的小手合起来打个拱,微笑稍稍作揖,外表以至举止仪态都甚猥琐。
何泰极常想:伦笑能够得到两朝陛下如此宠信,靠的除了揣摩圣意的工夫之外,这副样子也帮助不小——身旁站了这么一个不堪的侍从,任何一个主子都格外显得英明伟岸……
每次跟伦笑见面,何泰极就像喉头哽了东西吞不下去:伦笑不过官拜五品“统侍监”——这已是开国高祖皇帝订定赐予宦官的最高官品——正式来说,比太师低了好大一截;可是每次相见,伦笑都在礼数上轻慢带过……对于视道统礼节甚重的何泰极,这是一种无形的侮辱。
可是谁都知道(皇帝是唯一例外吧),当今天下乾坤大权,乃是由太师府的文官系统与伦笑领导的太监集团平分掌握;而近年来,伦笑一方在开拓财脉上更见积极(去年“东部大火”后的“禳纳”就是一例),其党羽已渐渐渗入、扩张至文武官吏之间,形势上已隐隐凌驾太师府……
——没廉耻的阉人,做事总是不加节制。他这样子胡搞下去,难保不会点起暴民哗变的星火……
何泰极的表情却没有透出半点厌恶,微微点头朝伦笑回礼。
“伦公公,陛下已回宫了吗?”
“早就回来了。”伦笑的声音尖得像鸡啼——这样的声音,却具有决定万人生死的权力。“可是陛下谁也不愿见,除了我。”
何泰极没有理会伦笑那带着优越感的笑容。“逆贼惊扰圣驾,这件事……是流言还是真的?”
“我问过禁军的王统领了,千真万确。他的部下曾经在西郊追逐了好一段路——他们才不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呢。”伦笑皱着眉,故作忧心地说:“幸好匪人只是在禁苑的外围出现,陛下也是事后才得知,并未亲眼看见,否则……恐怕必定有人头要落地呢!”
“有没有抓到逆贼?”
“我只知道,禁卫们一直追到了西郊天牧谷下,那些私占王畿的流民那儿……带了好些人头回来。是不是真的逆犯,还有待查明。”
伦笑虽然这样说,但两人都明白,那些流民不可能是逆贼。必定是禁军追捕真正的匪人失败了,为免遭陛下怪罪,索性拿这些流民作替死鬼。
何泰极皱眉。他已想象得到,流民的村落土地,此刻必定已一片血红。他并非可怜那些贫民,而是登位庆典期间,却弄出这么一个血流成河的场面,迷信的皇帝必然甚为不快。
伦笑像看透了何泰极所想,又说:“陛下最不高兴的,是光天化日之下的京都,竟然也出现此等叛逆……天子脚下,居然治安如此不靖,甚至竟有民心思变——假如陛下这样怪罪下来,许多人也脱不了关系啊……”
两人互相对看了一眼。他们一在内宫,一在朝廷,长期严密控制了皇帝所能接收的信息,故此才能任意翻弄权力;假如此事令皇帝立下亲政的决心(纵使只是维持一段时日),两人虽然也能够使出许多蒙蔽工作,但毕竟行事不便,更可能暴露了现有的官僚利益系统。皇帝毕竟仍是他们权力的来源,一旦脱离了控制,任何变化都可能产生。
“还有一件事……”
伦笑轻轻拖着何泰极的衣袖,把他拉往广场无人的一角。何太师极厌恶跟太监接触,但此时也忍了下来。
“出事之后,魏一石来向我报告……”伦笑把声音压得很低。“这件事,或许跟‘丰义隆’有关系。他还在城里查探。”
何泰极表情没有大变化,心里却在翻腾。
——想不到竟然连你也知道……
一听到禁苑的事变消息,何泰极第一件事就是召萧贤来问话,看看是否和于润生那边有关。首都治安在多年高压统治下一直稳定,南藩的叛逆难以渗透,民间更不可能组织起什么反抗;只有两种力量突然不稳,才会制造出这样的事件来:一是近年来在城里兴起的某些狂热教派,其行径无法预测;另一就是黑道——也就是“丰义隆”内部出了乱子……
萧贤什么也没有说,可是阅人无数的何泰极已经看出他神色有异。
——一定跟于润生有关系……
为了赶忙入宫,他还没有机会召于润生来审问,可是心里已经认定了这个答案。
“你那对容氏父子,早就想当‘丰义隆’的老板了吧?也许他们做过了火……”
何泰极这话,原本只是想把责任推给伦笑那一边,怎料伦笑马上同意。
“太师,既然你也说明白了,我也不拐弯儿啦。这次的事是不是跟‘丰义隆’有关都好,我们得作一些对策……”
何泰极也点头。“这样下去,难保没有什么风言风语流入陛下耳中……公公的意思,是否……这样子?”他摊出左掌,以右手的朝笏,在掌心中央划下一条界线。
“就这么决定吧。”伦笑的面容,在已经开始转暗的天空下显得更阴沉。“以后的一切,待这场风暴过去了,我们再看着办。”
何泰极再次点点头,然后回身离去。他一别过身,心里就开始咒骂着于润生。
——这天杀的小子,这就是你希望的后果吧?
——这次就当我甘心给你狠狠地利用了……你最好就取胜,以后好好地替我赚回来;要是失败了,不用再指望见到我……
自从下午收到那只灰鸽之后,于润生就一直坐在书房的虎皮椅子上,没有站起过一次。
窗外天色已是黄昏,斜照进来的阳光夹带了一层雾气。
枣七蹲在书房角落里,像只猴子般无聊地拨着那头硬直竖起的乱发。到了现在,他还不习惯坐在椅子上,反倒觉得蹲着最舒服。
长期担当于润生的近身,枣七从旁听见了主人与所有人的对话,他却没有足够的智慧把整个计划弄明白。他只知道有一个地位很重要的人今天非死不可,只要于润生下一个命令,枣七将会毫不犹疑地出发去杀了这个人。于润生并没有命令,也就是这件事不需要他去做。
——他觉得自己只需要明白这么多便足够了。
敲门的声音。
于润生的眼睛蓦然发出异采。
“进来。”
推门入内的是李兰。她手里捧着一个盘子,上面放着碗碟饭菜。
于润生目中的光采刹那消失。
“你整天没有吃过东西……”李兰把盘子放在书房旁的几子上,然后捧起一个冒着蒸气的陶碗。“我想你大概没有胃口……所以煮了胡椒鱼汤。”
李兰小心地把汤碗放在丈夫跟前的书桌上。汤面浮着辟腥的香草,汤色浓得像牛乳。
“还有那些饭菜,是给枣七吃的。”
枣七嗅到了他最喜欢的烤鸡香味。他舔着嘴唇,露出胡狼牙齿般的尖牙,以请求准许的眼神瞧着于润生。
“你吃吧。”
于润生摆摆手,枣七马上跳过去,筷子也不用,一手抓起烧鸡块塞进嘴巴里,连肉带骨嚼碎吞下。
“这汤我待会儿会喝。”
李兰听见时,脸上露出微微的失望,转身正想离开,又听到身后于润生的呼唤:“兰。”
于润生站起来绕到书桌前面,轻轻握起李兰那双粗糙的手掌。他的表情还是有点阴沉,可是声音却很温柔。
“不用担心啊。”
李兰心里有点恨自己。不该在这个时候,还要丈夫浪费精神来安慰自己。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自把将要掉下的泪水收回来。
六年前李兰就已经知道,自己嫁的不是一个平凡的男人,作他的妻子就注定得忍受这一切。
——可是她实在无法不想:这样的日子,竟然不知道要到哪一天才结束……
他们在渐淡渐斜的阳光下,继续这样轻拥着良久……
有人急促踏步奔上二楼的声音。
花雀五看见房门开了,便径自进内,想不到看见的却是正在狼吞虎咽的枣七,还有拥抱中的于润生夫妇,不禁呆住了。
李兰羞惭地想挣开,于润生却没有放开她。
“不打紧,说吧。”
“我的眼线回来报告。”花雀五的喉结紧张地吞了一下。“容玉山把布在城里的所有部下撤掉解散了,包括监视着这儿的那一批,还有驻在‘凤翔坊分行’的人也散去了大半。”
于润生眼中的光采再次出现。
“看来他已经得知皇宫那方面的消息。”
发生了逆贼惊扰禁苑的事件后,假如容玉山仍然继续集结大量部下,将引起极大的嫌疑。而短期之内,他也不能再作庞大的调度。
“还有,凤翔坊那边三次派出了快马使者。我们害怕暴露了监视,没法派人跟踪,但是可以确定全部都往北走。”
北面,皇城的方向。
李兰感觉到,于润生抱着她的手掌因兴奋而捏紧了。她有点痛,但忍受着没有作声。
“容玉山必然正在请求跟伦笑见面。连续派了三趟,也就是被伦笑拒绝了。”
“我也这么想。”花雀五用力点点头。
行了,西郊那一幕戏生效了。
长期保护着容玉山的有两层厚实的装甲——强大的政治连系与压倒性的人数优势。现在这两层装甲都给卸下了,暴露出那软弱的肉体来。
而此刻在首都黑道里能够自由活动的,就只有镰首那支秘密部队,还有蒙真领导的“三十铺总盟”。
“今夜之内,我们就决定一切。”于润生目中异采大盛。
李兰没有看于润生,她知道丈夫的面容每到这种时刻都变得很可怕。
她看着仍放在书桌上那碗已变凉的汤。
一具女性的无头尸体,赤裸的身躯插满了乱箭,被倒转穿刺在一柄骑兵长矛上。
矛尖从颈项断口处插入,由阴户向上穿出。悬空的四肢诡异地扭曲着,血液早已沿着矛杆流尽,通体皮肤苍白得凄惨,在夕阳照射下却成了麦子般的黄色。
女人的头颅与其余四百八十七个男女老少的首级,每五个头发结成一堆,成长列排放在天牧谷村落中央的空地上。
禁卫军开始了收集、焚烧尸体的工作。烧尸的气味,与原先充溢在空气中的烤肉香气混和起来。守在长矛底下的郑式常嗅到了,想起这么多天以来都在吃烤肉,胃囊不禁翻涌。
他蹲下来休息,想压抑着那反胃的感觉。可是一俯身,那渗满了鲜血的土地就近在面前。血液浸得泥土湿透,冒出混浊的泡沫。那强烈的腥气扑面涌来,郑式常马上呕吐。
把胃里的东西都吐完了之后,他抹抹嘴巴,身体软弱乏力地站起来。
烧尸的黑烟噗噗上升往越来越暗的天空。郑式常顺着烟柱往上望,空中群集着数以百计的乌鸦,如一片黑云盘旋不去,在等待人类的兵马离去后,才降下来享用残余的肉食。
郑式常感到头脑昏眩。
四周的一切景物,就像是一场太逼真的噩梦。
镰首换了三次马——其中一匹跑得吐白沫累死了——才赶得及在首都全部城门封锁之前回来。
为了保证完全摆脱追踪,他在“袭击”禁苑后向西南方向驰出了十二里之遥,方才下令部众停下。把那受伤的同伴交给部下照料后,他立刻换上预早藏在隐匿地点的后备马,独自一人往东南急行。
如此再在两个转折点换马,他等于以首都为圆心的十里外,足足绕了大半圈,最后才抵达正东面城墙下的显仪门——由于事变发生在西郊,这边的守备和检查比较粗疏。
在禁苑出事之后,皇帝得知并匆匆摆驾回宫,然后立即发出封闭城门的皇命;然而禁卫军中的官僚习气积重难改,加上并非战争时期,命令花了许多时间一重一重下达,直至近黄昏时分方能实行。可是镰首出示太师府手令,加上银两贿赂进入城门时,距离封门仍只不足半刻。
进入市街后,镰首方才松了一口气。能否及时赶回首都,一直是他最担心的一个环节。为了这一点,他跟老大和白豆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