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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自觉和臭男人的歪念头有关,但美的力量并不完全建筑在歪念头上,而和人类爱美的天性不可分。人类追求的目标真善美,美为三大目标之一,是一种外在的东西。“内在美”者,只是善,只是真,而美却是非亮相不可。对美的欣赏有时是一种纯洁的情操,有人在希腊女神裸像前徘徊不去,他就根本没有性的念头。正因为如此,太太小姐对自己的美产生自信,固未可厚非也。
在理论上,中庸之道是件很容易的事,有学问的人说起来能说三天三夜,说得风雨不漏。遇到圣崽,还能长篇大论写一本书,书上这个人曰,那个人曰,天花乱坠,美不胜收。但在实践上,中庸这玩艺可不简单,不是“不及”,就是“过之”,很少能恰到好处。太太小姐对自己美貌的估价,自不能例外。我想上帝当初造人,竟使其不能看见自己的嘴脸,真是一大失策。一个人如果能看见自己的嘴脸,世界上恐怕要太平得多啦。若官崽焉,若奴崽焉,若三作牌,若二抓牌焉,一双眼睛生长在鼻头之顶——上帝如果再聪明一点,鼻头上再生一架,把眼睛放在该架上,那就瞧得更为仔细矣。瞧得更为仔细之后,发现自己竟然如此尊容,因而稍稍迁善,岂不有助于世界和平乎哉。
正因为自己看不见自己的脸,所以不得不可怜兮兮,求助于镜子,镜子遂成为惟一自己欣赏自己之物。柏杨先生有一族姐,不知道怎么搞的,五岁的时候,生了一场天花,满脸麻子,深而且黑,因为家里奇富的缘故,当然还是嫁了出去(她的嫁妆之一是三百亩上等稻田,和一百两黄金),夫妇总算和睦,可是她家就从没有镜子,她见了镜子就摔,有时偷偷的弄个小镜子照照,以冀发现一点可取之处,还是照摔不误。不过她大体上是快乐的,我想她至少应比她的丈夫快乐,因她的丈夫无时无刻不在看她的尊脸,而她自己却看不见,日子一久,恐怕还以为自己妙不可言哩。
也正因为自己看不见自己的脸,太太小姐对自己的美貌,往往有过高的估计。君不见有些面色如土,力大如牛的女士,竟以林黛玉自居,觉得可以风靡天下乎?而这种估计,其根据往往不是镜子,而是臭男人的脸。马克吐温先生有一天和他的朋友在马路上散步,前面有一位女士焉,顺着方向而走,马克吐温先生曰:“她一定漂亮得不得了,我们追上去欣赏欣赏。”朋友骇曰:“你没有看见她的脸,怎能确定她漂亮得不得了。”马克吐温先生曰:“我何必看她的脸?只要看迎面而来的那些男人的脸就够啦。”呜呼,女人的美貌乃是写在男人脸上的,男人脸上的变化越大,太太小姐对自己越产生信心,也越有奇特的评估。于是,美丽遂成为她的通行证,认为只要美如天仙,就无往不利矣。道德学问,算个屁哉?此念一起,遂为薄命的张本。
她·夏绿蒂
前面不是介绍过一位贵夫人之例乎?偶尔清道夫没有看她,她就悲哀起来。臭男人恐怕一辈子都想不通没人看有啥悲哀的。可是这种“没人看”对一个有美的自觉和自信的太太小姐,不啻是一声丧钟,告诉她已走下坡路啦。
若干年前,看了一篇小说,是一位女作家写的,写的是“她”的故事(“她”当然是第三人称,而不是女作家本人,请莫误会),她原来是某大学堂的校花,长得沉鱼落雁。男同学当然努力猛追,若大张,若老王,若阿李,若小赵,等等众生,简直可组成一支敢死队。她那时高高在上,眼比天高,视诸小子蔑如也,实际上诸小子也真的蔑如也,教他们打滚,他们就不敢爬;教他们爬,他们就不敢打滚;其服帖之状,若警犬训练班的优秀毕业生然,于是她遂发现她的力量是伟大而永恒的矣。
后来她跟她的丈夫结了婚,住在花莲,转眼十年,有一天心血来潮,决定到台北散散心,重温一番故梦。到了台北,先找大张,大张正在家抱孩子,抓屎抓尿,没时间招待她。后来又找到老王,老王正在继续恋爱,要去赴约会,对半老徐娘早忘掉啦。再找阿李,阿李正在开业务会报,工友禀报了很久才出来,他还以为她找差事哩,等到晓得她只是瞎聊,脸色稍霁,可是请示的属下川流不息,他连约一下再见面都没有。她坐在三轮车上,正在自思自叹,忽然看见小赵,大喜过望,连忙喊曰:“停车,停车,小赵,小赵。”小赵是当年最最忠贞分子,她以为这一回准无问题,他一定会请她看电影兼吃小馆,诉诉离情,谈谈往事,恢复恢复往年生活,想不到寒暄两句之后,小赵曰:“对不起,我得赶紧回家,太太教我买面包,迟了要挨骂。你住在哪里,有时间我去看你。”她听了之后,几乎软瘫,这比清道夫不瞧贵夫人还要严重。
君看过《少年维特的烦恼》乎?女主角夏绿蒂女士,在她年老时,曾带着她的儿子去拜见被她一脚踢而几乎自杀的男主角歌德。歌德先生那时已是国务总理,她找他是为她的儿子谋一个小事,两位三十年前的爱人,面面相对,而情势却倒转了过来。局外人真不知他们心里是酸是甜,但在夏绿蒂女士以后出版的回忆录里,可以看出,她已没有自信,一切寄托在歌德先生能有伟大的胸襟上。
小说上的“她”和夏绿蒂女士,都是正常的。正常的美女,一旦失去美色,还悲痛不已。等而下之者流,除了美之外别的啥都没有,则色衰爱弛,通行证过期作废,自信心遂不得不全部崩溃。而自信和自尊是相连的,没有了自信,也就没有了自尊,其下场不可问矣。
第四,红颜薄命,大概和“美妻伤夫”有关,也有人说我写得不对,而应是“美妻丧夫”,由“伤”而“丧”,事情就更复杂。我们提出这一点,千万请不要作正人君子状,斥责太“黄”,这种事情连道学老祖宗朱熹先生都滔滔不绝说了一大套。他阁下曰:“闺房之乐,本非邪淫,夫妇之欢,疑无伤碍。然而乐不可极,欲不可纵。纵欲成患,乐极生悲,古人已言之矣。人之精力有限,而淫欲无穷,以有限之精力,供无穷之色欲,无怪乎年方少而遽夭,大未老而先衰也。况人之一身,上承父母,下抚妻子,大有功名富贵之期,小有产业家室之授,关系非浅。乃皆付之不问,贪一时之晏乐,忘日后之忧危,何丧心病狂至于此极也。”
权贵分子的话等于一泡臭狗屎,所以引用它,在于把该臭狗屎塞到帽子铺掌柜的尊口里使他不能飞帽。夫天下无论何事,必须帽子铺掌柜的尊口塞满臭狗屎,无法再端嘴脸下毒手,然后才能深入讨论。呜呼,朱熹先生是一个典型的大男人沙文主义者,别看他说了半天,义正词严,只不过站在男人立场发言。美妻伤夫,不但小民们认为不得了啦,就是圣崽之祖也认为不得了啦,一个道貌岸然,每天面端嘴脸,心念《论语》之余,忽然注意到男女闺房中猫打架之事,其转变真是有趣得很也。
美妻伤夫,不是说漂亮的太太一定存心不良,要把丈夫害死,然而色字头上一把刀,该刀虽不握在她的手上,却是悬在她的脸上。结果明明是爱他,却不得不害他。纪昀先生《阅微草堂笔记》上有这么一则故事,一个富家小子,忘记他是几代单传啦,反正宝贝得不得了,结婚之后,爱他太太爱得要命,男女之间,一旦爱得要命,啥事都做得出,更何况名正言顺的夫妻哉,于是乎他阁下得了色痨之症。
色痨在当年是一种不治之症,长辈也好,医生也好,都主张他们小夫妻应分床而居,可是同在暗室之中,分床根本没有用。当他阁下咽气之前,家人围在床前哭哭啼啼,他神智却十分清醒,挥手把他们撵走,说跟妻子有私话要讲,亲生父母也不能不让临死的儿子跟媳妇讲私话,可是等大家退出后,他就要求再来一次床上功夫,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作妻子的怎能不答应。好啦,春风还没有度完,他就翻了白眼。
儿子翻了白眼,家人对该美貌媳妇大不谅解,说她是个狐狸精,逼得媳妇只好自杀。
三大不幸
有些人说,分床睡不行,为啥不分房睡乎?在洋大人国,就有很多夫妻是分房睡的,老爷睡在楼下,夫人睡在楼上,一旦有那么一天,老爷拾级而上,或夫人拾级而下,一个轻轻叩门,一个柔情蜜意,曰:“进来吧。”经过这番手续,便安全多啦。不过即令在洋大人之国,分房睡的也并不多,多的仍是同房睡。其实,即令分房睡,而又再加上一把锁都没有用。性欲的冲动力可以移山倒海,区区一个房门一把锁算啥,遇到情况紧急,不肯柔情蜜意曰“进来吧”,可能演出铁公鸡。
呜呼,如果妻貌如花,该幸运的丈夫要想克制自己,三月授受不亲,恐怕很难。柏杨先生之所以能达如此高寿,而且童颜黑发,望之如六十许人,和柏杨夫人的尊容有关,她如果也美不可言,恐怕我早就翘了辫子。芸芸众生,还能在今天仍恭聆我英明的训示哉?所以娶了三心牌太太的同志,大可欢欣鼓舞,盖天将降大寿于斯人也,必有其貌不扬之妻。
隋王朝第二任皇帝杨广先生,就是一个典型。他阁下拳打脚踢,终于把隋王朝弄亡,就在弄亡之前,逛到扬州,盖起迷楼,每天啥事都不干,除了玩女人就是玩女人,好不快活。可是精力不继,慢慢不行啦,御头晕矣,御眼花矣,御耳鸣矣,御腰酸矣。医生劝他分房。并且警告说,他如不分房,就要报销。杨广先生听啦,心胆俱碎,就别住一个院落,可是住了三天,忍耐不住,再进迷宫一瞧,美女如云,一个个硬往怀里送,不禁叹曰:“人生几番寒暑,不及时取乐,何苦来哉?”
君看过《笑录》乎,有一位百万富翁,娶了一位千娇百媚的太太,旦旦而伐之,终于卧病在床。医生前来把脉,讽刺他曰:“阁下骨髓已尽,只剩下脑髓矣。”老头一听,大喜曰:“老哥,请问我的脑髓还够战几回?”这本书既名《笑录》,收集的当然全是笑话,不至于真有其事。但这种黄色文学,竟然能提炼出一个典型而流传千古,可知美妻伤夫的严重性。故古人关于婚姻大事,有特别规定,新婚之后,新娘定要回娘家住一个月,曰“住满月”,我想它的原意就是要隔离隔离,让新郎如火如荼的性欲稍微歇一歇。而今大家行的是西洋之法,结婚那一天就去度蜜月啦,度回来后建立了小家庭,上无父母,下无弟妹,白天都可以睡大觉。于是不到三个月,就犯了杨广先生的毛病,万一再隆重住进太平间,便不得不丢下年轻的小寡妇,让天下人齐叹她红颜薄命矣。
古人谓人生有三大不幸,曰少年丧父,中年丧妻,老年丧子。不过这只是男人的三大不幸,而女人不与焉。女人的三大不幸应该是:少年丧母,中年丧夫,老年丧子。盖少年丧夫没有关系,再嫁一个就是。但到了徐娘年龄,丈夫驾崩,那才真是天塌地陷,美妻伤夫,至此极矣。谚语曰“色不迷人人自迷”,漂亮的太太小姐当然人人都爱,但爱得气喘而死,绝非她的本意,可是也固无可奈何者也。
柏杨先生年轻时,曾遇到这么一回事。有位姨兄,毕业于天津小站武备学堂,后来在胜营当管带(营长)之职,驻防杨柳青。呜呼,君知道杨柳青乎?如果不知道的话,还是以不知道为宜,知道了准心跳如捣。盖杨柳青盛产美女,到了杨柳青就好像到中国小姐选拔会,三天不吃饭都不觉饿。姨兄那时身着戎装,下跨骏马,年轻英俊,威风凛凛,竟娶了当地高等学堂一位校花为妻。结婚不到一年,生了一子,可是他已委顿在床,去衙门时只好坐轿,已骑不动马矣。
我那一年衔姨母之令,前去看他,眼前赫然一位杨广,他床头摆着各式各样奇怪之药,令人心惊。我劝他保重身体,又劝他把太太送到天津去住,他都不同意,姨嫂前来献茶,果然美如天仙,我这个人从小就正人君子,非礼勿视的,可是见了她嗓子就发起了干。她退出屋子后,姨兄吟诗曰:“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我怅然告辞,大概上天鉴及他的诚意,没有半年,就教他做鬼风流去矣。
姨兄固然风流到底,但姨嫂何辜,竟被别人的风流所误。罪不在己,而己受其祸。一些人只想到臭男人要病要死,好像美色就是大祸。却没有想到大祸发生在闯的人身上,病的病,死的死,固罪有应得,但并没有闯什么的漂亮小寡妇,她将如何是好耶?
任何事情,过分了总有毛病,这大概是上帝赋给人类的一种均衡作用,免得走极端而钻牛角尖。吃饭固然是人体所必需的,但吃得太多,就准吃出胃下垂兼胃溃疡。夫妇间的关系也是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