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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过天青-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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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忙碌做她的事,始终不敢抬眼看他;但她知道,他在看她的一举一动,也在看她栖身的这个小山洞。
  山洞很小,但她一个人住已经很舒适了。最靠里边的山壁边,铺叠厚厚的芦苇和干草,权充她的睡床;除了贮放食物外,山洞地面几乎让她烧好的各式陶器占满了,一件件整齐地摆放着。
  “坐。”她指了干草床,又指了芦苇垫上的食物。
  “你不用请我,全给你吃的呀。”他笑道。
  她又指了一遍,拿起放着小块肉的碗,迳自走到洞口坐了下来。
  垂下眼帘,肉香扑鼻而来,她咽了下口水,以两根指头捏起肉块,轻轻地咬了一小口。
  好美的滋味!这肉不只以盐调味,还有其它说不出来的香料,又软,又甜,又香,跟她将干肉放进水里煮过的口感味道完全不一样。
  她不知道要如何形容她的心情,就像是看到了大雨过后的彩虹,也像是等待远方天际跳出来的红红日头,或是听到一群鸟儿在树上啁啾啼鸣,是一种喜悦的、惊奇的、能让她绽开笑容的欢喜感觉。
  “你的陶器做得很好。”身后传来吴青的赞叹声。“这云纹刻得这么细致,好像白云在天上飞。”
  她转头看去,他蹲在地上,左手拿着吃了一半的山薯,歪下脖子,斜眼瞧一只陶壶,像个好奇的孩子拿指头去抚摸上头的云彩纹饰。
  她擦了手,拿来另一件陶碗仔细擦拭,再递给他,递一件,他就看一件,里里外外仔细瞧过,啧啧称奇。
  “狐狸跑起来了!”他盘腿坐下,将一个盆放在腿间,不住地转动着,惊喜地看上头维妙维肖的狐狸图纹。
  “你烧的红色好看,图案生动,这不单是盛物的陶器,也是可以赏玩传家的宝贝了。”
  “上好。”
  “上好,也要技巧高超,你在哪里学的……”
  “泥泥儿!”外头传来一个粗嘎嗓子。“泥泥儿在不在?”
  她知道是谁。那是在吴青之前,唯一会来小山头找她的人。
  她走出洞口,便见远处站了一个中年胖爷,后头有四个家奴拉了四辆牛车,家奴一见到她,有志一同地皱了眉,转过脸往地上吐口水。
  “我要的陶,好了没?”中年胖爷不耐烦地高声叫嚷,随即看到山洞走出来的吴青,惊讶地道:“咦!你这里竟然有人?”
  “你来买陶?”吴青问道。
  “我没事来这儿见鬼吗?”来人没好气地道:“你谁啊?”
  “在下吴青。”
  “吴青?这名字挺响亮的,最近常听到……”中年胖爷失声大叫,直瞪着他道:“你就是阳虎大人新收的家臣吴青?吴王的儿子?”
  “正是在下。可我不是吴王的儿子,是侄儿。请问先生你是?”
  “我、我、我、我是卖陶的季孙陶。”胖爷慌张回道。
  “你姓季孙?‘三桓’其中的季孙家?”
  “没啦,那是远亲,很远的远亲。”季孙陶完全失去气焰,胖脸冒出汗珠。“季孙家几千个子孙,现在遇到同姓的都不认识了。”
  “一百年前,鲁桓公三个儿子分出仲孙、叔孙、季孙三家,号称三桓,原来先生你乃鲁国名门之后,失敬失敬。”吴青拱手致意。
  “不敢不敢。”季孙陶拱手回礼,腰弯得都快折成一半了,咧出一张笑脸道:“吴公子不是在阳大人那边忙着,怎有空到这里来?”
  “我初到鲁国,承蒙泥泥儿姑娘赠饭,今天特地过来答谢。”
  “吴公子受恩不忘,是有义气的好男儿。”季孙陶满嘴好话,一双眼骨碌碌转着。
  “此地瘴疠污秽,不宜久留,吴公子若不嫌弃,不如一起坐我的牛车回曲阜。”
  “要说瘴疠,吴国多沼泽,那湿热一蒸腾上来,瘴气才薰人呢。”吴青伸展双臂,有如掬风,微笑道:“这里山高,风凉,清爽,好!”
  “是是是!这里的风很好。”季孙陶简直不知所云。
  在他们说话的同时,泥泥儿已经来回山洞和牛车之间,将陶器一件件搬上牛车,而那四个家奴只是看她独自搬运,并不去帮她。
  “我帮你。”吴青见她忙,走过去想帮忙。
  她摇摇头,又进洞去取陶器。
  “给她自己来,她知道怎么放,才不会颠坏陶器。”季孙陶道。
  她并没有什么特殊技巧,只知道往牛车填塞更多的稻草保护陶器;就像寒冷的冬夜,她会紧紧地抱住自己以抑下发抖,不发抖,就不会倒下去。
  摆满一辆牛车后,季孙陶过来亲自检视,再由家奴叠上更多的稻草,铺上一层草席,以绳子将一车稻草包填的陶器扎扎实实缚车了。
  待四辆牛车装备妥当,她搬出一个陶盆放在地上,一个家奴走上前,往里头倒下两碗粗麦,一小碟拇指粗的盐,再摆上两条细瘪干肉。
  “你下次多烧十个陶碗,知道吗?”季孙陶命令道。
  她点头。
  “我说季孙公啊。”吴青脸色严肃,目光从陶盆里的食物转了过来。
  “你四辆牛车少说也装了二十几件陶器,怎就这一点点酬劳?”
  “唉,呆公子你就不知道了。”季孙陶一脸哀怨。“这年头陶器不值钱啊,我小老儿要开店,要缴赋税,要养奴隶,要给儿女吃饭,还要喂牛吃草,万一不小心摔坏了陶器,那碎掉的可是血!是汗啊!”
  “喔。”吴青淡淡回应。
  “这会儿忙完了,吴公子一起走吧。”季孙陶又涎着笑脸邀约。
  “不急。我既为阳大人的家臣,应该花些工夫熟悉鲁国的山川,我这里瞧瞧再走。”
  “呵呵,阳虎大人有吴公子襄助,真是我鲁国之福啊。”
  季孙陶又是哈腰鞠躬,又是满口好话,这才呼喝家奴,一行人拉着牛车慢吞吞地走了。
  她以为吴青也要走了,拿起陶盆进洞,却见他也一起进来。
  “天黑。”她蹲下来收藏她的新食物。
  “天黑没关系,我认得路回去。这边还有剩下的肉,你快吃。”
  她摇头。觉得这样表达还不够,又道:“肚子小。”
  “你不是肚子小,是吃得太少。”吴青很坚持,自己坐到干草床上,拿起吃了一半的山薯继续啃着。“我看着你吃完再走。”
  她拿来她的小碗,还是只拣了一块肉。他见了,立刻仰手取过她的筷子,夹了三块肉堆满小碗,再将筷子塞回她的手里。
  她捧着变得沉重的碗,抓着筷子,愣愣地看着他,心里想讲的话就来到了嘴边。“好吃,你吃。”
  “我住城里,常常有机会吃新煮的肉,这给你吃,别放太久,最迟明天一定要吃完,不然味道变了、坏了,就可惜了。”
  她痴痴看着他的笑脸,那眼眸明亮如星……不,那不是星子,是太阳,是她不敢逼视却又喜欢晒着的太阳。
  她慌地低下头,眼热热的,脸热热的,身热热的;她想到了送进窑里烧制的陶俑,大火焚身后,便是脱胎换骨,从泥巴变成栩栩如生的人俑;但,也可能烧制不成,崩裂毁坏,连泥巴都不是了。
  每过一个日出,她就在山洞外壁上刻一条线,四条直线,再划一横,这样就过了五天,待划满六个五天后,季孙陶如期来了。
  他的脸色臭得可怕,那样子像是有人往他那张胖脸涂了一层粪,憋得他眉眼鼻嘴都挤成一团。
  “我看在吴青的面子,这次多给你几条干肉,吃撑你了!”
  她这才发现有一辆牛车不是空的,家奴正搬下几个陶瓮和陶钵,有满满的米,满满的盐,满满的干肉,还有满满的干果和面饼。
  “什么吴国公子!还不是被吴王和伍子胥赶出来的流浪汉!”季孙陶的火气很大,唠叨个不停。“南蛮野人!粗鄙不文!不懂礼乐!听说吴国人成天光着身子跑来跑去,光天化日之下就男女交媾……天啦!这还像话吗!鲁国是有教化的礼义国度,也只有阳虎那个天诛地灭的叛徒才会收留吴青这样的野人!”
  她听得出他很不高兴,似乎是在骂吴青,她忽然觉得他很吵。
  “吓!”季孙陶终于发现走来走去搬陶的她,忙喝道:“泥泥儿,你站住!你该不会学了我的话,再说给吴青听吧?”
  她摇头,她根本学不来那么多复杂的话。
  “不能说啊。”季孙陶紧张地道:“我今天说的,你一句也不准跟吴青说,你要敢说,我以后就不跟你买陶了。快!跟我说,你不说。”
  “不说。”
  “绝对不能说,说了你脸上的黑斑会越长越大,最后会丑死喔。”季孙陶恐吓够了,稍微安了心,又转为倨傲脸色,丢下一块布。“仲孙家死了个老叔叔,一个月后,我要六十个陶俑,男三十,女三十,就照你以前捏的一样奴隶衣色,背部要刻有这个家纹。”
  她捡起布,点点头。她擅捏陶俑,六十个可以如期交出。
  “呜!”一转身,季孙陶看到那几瓮食物,又是槌胸顿足。
  “我的堂哥哥,你快回来啊,我们季孙家活在阳虎脚下,好比蝼蚁苟且偷生,抬不起头来呀。”甚至他的南蛮家臣都爬到我头上来了,想我季孙陶是谁,五代以前还姓姬,我可是周天子、鲁桓公一脉相传的正统王室子孙啊!“
  季孙陶在嚷些什么,她不懂,那些贵族和政事不关她的事,他们在城里怎么杀伐、怎么吵闹,她这个小山头依然日出日落,平静安好。
  季孙陶拉了牛车离开,山头恢复安静,她将食物陶瓮搬进山洞,再坐到干草床上发呆。
  山洞又空了,只留下几尊陶俑,扯开微笑看她。
  除了不说话的陶俑,只有一个人会对她笑,她想他。
  想了又如何?她最后还是摇摇头,提起两只木桶,走下山去打水。
  昨晚下过雨,小路泥泞,她刻意踩下最多泥水的洼坑,感受那湿润软泥的完全亿覆;后来索性脱下草鞋,光着脚丫子,一路趴跶趴跶踩着泥泞,辟着泥土清香,像只奔跑的小鹿,轻快地来到了河边。
  她扔开木桶,直接走下水,稳稳踩住河底软泥,让流动的清水冲洗她的一双泥脚。
  水草款款舞动,河岸芦苇苍苍,原野一望无际,满眼生绿。
  “怎地站在水里,衣裳都湿了。”吴地口音响起,有如绵绵白云。
  他来了!她心脏奇异地怦怦跳动起来,转头看去,他站在那里,笑脸迎着阳光,她顿觉天空更蓝,原野更绿了。
  “风吹,干。”她望向远方,那是风吹来的方向。
  “是南风,夏天了。”吴青也望了那个方向,眸光似乎黯了下,随即用力晃了晃头,绽开笑脸道:“啊!我也来玩水吧。”
  他卷起裤管,踢掉布鞋,一脚猛地踩进水里,溅起好高的一朵水花。
  “哇,好凉快!”他惊喜地笑道。
  风吹舒爽,流水沁凉,她看着他的笑,心怦怦跳着,脸又热了。
  “我总想过来看你,偏偏府里忙。你这个月来可好?”
  她好吗?她不知如何回答,日子照样过,只是会常常想起他。
  “季孙陶今天来过了吧?”他抬起脚,踢了踢水花。
  她点头。
  “我吩咐他,一定要给你应得的工钱。你可知道,上回你烧的狐狸盆,他摆在店里开价二十刀币。二十刀币啊,鲁国没几个人买得起!”
  她摇摇头。她不懂二十刀币有多少,对季孙陶也无好恶,此人固然鄙夷她,讲话傲慢不客气,但他会来买她的陶,给她活儿做,她就不必再走很远的路到城里卖陶,还被顽童丢石子,伤痕累累地回来。
  至于他给多少干肉和盐米,她都接受,只要能活下去就好了。
  “季孙,他好。”她试图表达。
  “他待你好,也是利用你赚钱。贱价收你的陶,再高价卖出。”吴青皱起眉头。“他还跟客人说,狐狸盆是他陶坊工匠做的,他不诚实。”
  “泥泥儿,人不要。”她很努力地说明。
  别人当她肮脏不祥,连带也怕她碰过的东西。过去她独自卖陶时,会戴竹笠遮住脸蛋,有一回不小心让风给吹掀了,客人一看到她的脸,吓得摔下陶器,不住地抹手、吐口水,就怕染上她脸上的怪疤。
  她还想找些字词让吴青了解她的意思,却看到他一双眼睛深深地凝视她,里头闪动着星光,也晃漾着一个愣愣看他的她。
  “我明白了。就让季孙陶卖你的陶,我再帮你留心工钱。”
  他懂了?他似乎总能理解她简短的话,此时他脸上的笑容有一点点不一样,好似脚下的水草柔柔地触摸她的脚踩,微痒,却很舒服。
  她低下头,水草流晃,摸过了她,又从这边摇到了他那边。他的脚好大,毛好多,小腿上还有一道长长扭曲的疤痕……
  “脚?”她语气里有了惊惶。
  “喔,那是旧伤。以前跟楚国打仗,我跟一个前锋大战好几回合,本以为他倒在地上死了,不留神又被他砍一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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