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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轮一圈圈地辗过地面,几日前那失亲的痛苦伤心忽然涌上;然而她哭不出来,只能任自己茫然失措地跟这男人走。从怡香院逃出来后,她唯一的信念就是生下孩子,如今连这点支撑她活下去的希望都没了。天下之大,哪里是容她之处?
一个弱女子,怎么能跟命运争?白苇柔揪着被单,悲哀地想着。如果……如果她有杏雪姐的一半好强个性,也许事情就不会演变成这样了。
考量精神及路况,他们在傍晚时分寻了块平坦的野地打尖。出门在外,总不免会错过旅店、客栈甚么的,主仆俩早学会处理周遭的一切。
乔释谦从来不摆甚么架子,早年出洋留学,已训练了他独自打理生活的本事;加上忠心耿耿的乔贵,这些女人家拿手的活儿,没一样难得倒他们。
“有……甚么……我……可以帮忙的?”白苇柔细细的声音在车子一角出现,这一切都看在她眼底,也更显得她的无能和愧疚;裹着外衣,她瑟缩而无依地看着乔释谦。
“你坐着就好了。”
“是呀,白姑娘,咱们习惯了。你就休息,别为这事费神。”乔贵利落地劈开最后一根柴,丢进火堆里,架上的汤锅溢出了食物的香气。
“待会儿一起用吧。”
乔释谦挪出位子。入夜后风大,怕她受凉,让她靠近火边以便取暖。
“你们……要到哪儿去?”接过热烫的碗,白苇柔瑟缩问道。
“白云镇。”
“白云镇?”
“依现在的脚程,再两天就到了。”
“喔。”她似乎欲言又止,但之后却不再多言。
见她沉默,乔释谦也不点破,只跟乔贵说了一会儿话,就吩咐他先休息。
“有话告诉我吗?”
“我……”
“你担心何良吗?我保证他不会再来打扰你了。”
白苇柔摇摇头,还是没开口。这位乔先生是个规矩人,怎么会知道怡香院这种肮脏地方的事?她心里清楚得很,只要一日没把江嬷嬷手里那纸字据里的债务还清,就算她逃到天涯海角,都是枉然。
不过比起自己决定的事,任何事都不足以为惧;她只叹自己欠了这位乔先生这么多恩情。
这天晚上,她始终很沉默。临睡前,她仍是一贯道谢的话;但不同的是,她笑了。
那是第一回,乔释谦瞧见她的笑;也在同时,他才发觉白苇柔不单生得美,月光下,她看来有种让人心疼的纤弱。而她的五官也在这种纯净里更显得特别照眼,野地里、火光中,乔释谦看到的是一分女性最洁白的无瑕。
而那不露皓齿,仅是微弯着唇弧的纯洁笑容,更让他莫名起了一阵战栗。
但乔释谦心里很清楚,这种心悸不是男人对女人所起的生理变化。他一直对赵靖心很忠诚,对他那温婉可人的小妻子,他疼她胜过这世间的一切。
乔释谦为白苇柔所起的那股心悸,是因为她笑得那样柔顺恬静。这般容颜在他看来,反而因为太绝美,所以出现了一种让人害怕的凄艳。
他隐隐觉得,白苇柔并不是在感谢他,而是在用她的方式向他告别。
乔释谦甚么都没说,只是扶起她。“早点回车上歇息吧。”
第二章
入夜后,白苇柔翻身,注视着车外熊熊燃烧的火光半晌后,她尽可能安静地起身,小心地下了车。
背着车侧躺的乔贵动了动,和躺在他对面的乔释谦同时睁开眼。乔贵想说些甚么,却被主人一个眼神按了下来。
彷佛早算出了白苇柔的一举一动,乔释谦合上眼,呼吸依旧深沉。那分沉静,不知怎么地,乔贵也跟着定下心来。
走进林子前,白苇柔再度凝望火堆旁那对主仆一眼;忽然,她往回移了几步,离乔释谦仍有一段距离,白苇柔静静地在他面前跪下,注视着他的睡颜。
如果,她还有一丝丝的挣扎,也是因为这个男人吧。白苇柔注视着他的脸;至少他让她明白,这世间并不如想像中的冷酷。
恭恭敬敬地对这封主仆磕了头之后,白苇柔朝林子里走去。
一边走、一边张望,暗淡的月下,她极目望见一颗凸出许多枝桠的老树。
就是这儿了。她开始在四周拣拾一些粗厚的树技木头,慢慢地堆砌。
一直叠到她满意的高度,白苇柔踩上去,确定脚下的树枝堆足以撑住自己,也能轻易施力踢开,她才慢慢解开腰带。
她朝空中丢了三次,才勾中自己想要的那根枝干。当另一边的带子垂下,她用力执住两端,很仔细地打个结;确定不会有任何问题,才踮脚踩上木头堆。
撩开头发,白苇柔把腰带搁在自己的下颚间,目光无惧且无恋地看着四周。
再过不久,一切就尘归尘、土归土了。她微微一笑,为那分即将解脱人世的快感而笑。
从此,她将不再欠任何人,只除了……白苇柔咬着唇,眼前浮起乔释谦坚定却温文的脸。
想那男人大概会失望于她的决定吧。但无妨,仔细点想,她这也是帮他解决一个难题。乔释谦是个好人,就算他好人做到底,收留了她又怎么样?她如此身份,只是给人添麻烦罢了。再者,这分萍水相逢的恩情,她是永远也还不清的,不管今生还是来世。因为她下辈子再也不要投胎做人,当人有甚么好呢?这样辛苦、这么无依,尤其当一个女人。白苇柔认清了,不过就是“苦海无边”四个字罢了。
临走前对乔释谦磕三个向头是她心里最深的感激,无关那男人为她所做的一切安排。虽知后头的日子还很长,但她却没打算再过下去。
“死并不能解决问题。”乔贵的声音在后头响起。
她的身子一僵,两手略松了松,脖子移开腰带。
“你们……本来就不应该救我。”
“我也认为不应该,毕竟救人不是单纯的一件事。”乔贵把那分不赞同坦言相向。
“结果你现在却来劝我别死?”她有些恼怒。
“少爷坚持你有活下去的权利,我无法反驳他的决定。”
白苇柔沉默了。活下去的权利?她苦涩地忖道:权利?权利是甚么?人如果真有权利的活着,为甚么有人衣食无虞?有人却命运多舛?那是否意谓在活下来的同时,也必须具备承受伤害和痛楚的能力?
不,她摇摇头,她不要听他的。她有活着的权利,同样也有死的权利。
“我没有这么强悍,我只想离开这些是非,一了百了。”
“白姑娘,难道你当真忍心一走了之?”劝不住她,乔贵很懊恼。“你离开是一了百了没错,但咱们家少爷费了这么大的工夫救你,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么做很对不起他?”
“我……”她无法反驳,揪着手里的腰带,原本坚定不移的决心却动摇了。
“乔贵,你回去睡吧。”乔释谦命令道。
乔贵应了一声,很不情愿地回营地去了。
“我不想给你惹麻烦。”她茫然地朝树干靠去,轻声开口。
“真的怕麻烦,我就不会救你了。”他负着手谓叹,取走她的腰带。这其间,连个严厉的眼神都没有。
“可愿意告诉我你心里的顾虑?”
她仰脸,翘首看着满天星子,语气有些哽咽。
“要不是怀了孩子,我是不会、也不敢有那勇气离开怡香院的。”她抚着小腹,哀伤地说:“我爹把我卖给怡香院的时候,言明一千块现大洋,那不是个小数目。依嬷嬷的个性,绝不会就这么算了。”
“你逃出来,是要去找孩子的父亲?”
像是触及甚么痛处,她脸色大变,身子突然一瘫,扶着树软软地坐倒。
“别说了。”她疲累地闭上眼。“孩子没了,说甚么全是多余的。在这世上,任谁都不会相信一个妓女会有真情。”
她说得含糊,但乔释谦却听明白了。必定是那男人不肯承认这孩子是他的,才让她如此绝望。
“我相信你有。”
她放开手,错愕地看着他,随即垂下脸,眼里隐隐浮现泪光。
“我忘不了……”她喃喃低语:“当我认知到一条生命未经允许,就这样奇妙地、眷恋地攀附在我身体里,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就叫母性。总之,他是那么强烈地驱使我第一次想抗拒命运;可惜,偏偏老天爷……”她拭去泪,忍着痛苦回忆道。
听到这些话,乔释谦突然觉得她很了不起。那小小的肩膀,背负着多少出人意料的勇气和艰难。
“你帮得了我一时,却帮不了我一世,你就别管我了。”她起身,语气回复初时的坚决。
“说了这么多,难道你还是觉得活着给人添麻烦?”
“难道不是这样?在我受到这么多羞辱后,我还能有甚么?”
“有。”他坚定地道:“一定还有其它的东西让你想活着。”
她抬起头凝视着乔释谦。“为甚么对我这么好?一个卑微的妓女实在不值得──”
“没人把你当妓女。”他截断她的话。“也别低估你自己。那个孩子,也是因为你希望他活着,所以你才会不顾一切逃出来,是不是?”
话才问完,几乎在同时,白苇柔的眼眶立刻盈满了泪。
“从怡香院跑出来,我躲了两天,好不容易辗转到了他家,没想到他却翻脸不认人,一脚踢开我,又让下人赶我。我躲避不及,肚子上挨了一棍。”她说着说着,不知怎么地,伤心更是一波波地涌上。“乔大爷,别说了,我……”
他像个兄长拍拍她的肩,口气诚挚:“苇柔,有关过去的一切,那些加诸在你身上的苦难都结束了。若你真的想清楚了,就帮帮你自己;从现在起,别再轻贱你自己,那些都不是你能选择的,包括……”他迟疑了一下。“那个跟你无缘的孩子。”
乔释谦知道自己这么说很残忍,在他好不容易让她平息寻死的念头时,他实在不应该说这些话来刺激她;但是这种情形一定得停止才行,他只希望自己这剂药下对了。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
“没有关系,我知道您是为我好。乔大爷,您别再说了。”白苇柔尽可能忍耐着不让眼泪在他面前落下。她回过脸,突然间张口咬住拳头,痛苦地闭上眼睛。
“苇柔,不要这样,不是你的错,哭出来吧,这儿没有别人,也不会有怡香院的喽罗。如果你不曾怀疑我的用心,愿意当我是兄长,就哭出来吧。”他想抓住白苇柔,要她别这么伤害自己,她的痛苦让他好难受。
这样怯弱的女孩该是生来让人疼惜、让人爱的,怎么会是让命运残酷地对待呢?
“不!”白苇柔喊了一声,瞪大眼睛,想武装自己的情绪,却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那么,我离开,让你静一静。”
“不……不要……乔大哥……我……我……”她突兀改口,纤细的身子扑进他怀里,哀痛得哭出声。
在她的生命里,早就总习惯了让那分淡淡的悲哀包围着她。白苇柔心知,那是任谁所不能掌握、也不能抵挡的。那是命,是老天安排的;注定了,如何逃、怎么躲,都没有用。于是,在怡香院,她像所有被老鸨轻贱买进的女孩儿,在每个屈辱生活的时日里,学会了逆来顺受。
她从不知道自己也可以跟命运对抗,不屈服地活下来。依附在乔释谦的怀里,他替她担了一部分的苦,让她清楚地看到,在她一直觉得宿命的人生里,其实还有一种别人瞧不见的张力延伸着;又或者,那是种意志,和她的生命同根相连着。
哭完了,她从此也该学着坚强起来,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她这个重新活过的际遇。她必须珍惜。
“你还有这么多感情、这么多时间,轻言放弃,是不是太可惜了?如果你担心江嬷嬷还不放过你,就跟我回乔家吧。我是经商的,家里开了一间绸布庄,还缺几个人手,你可愿意到我那儿帮忙?”
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但不知怎么地,面对他那诚挚温暖的眸光,白苇柔却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她的心,出现了那么一点点的希望。
她抹掉眼泪,有些卑微地想:在这个纷乱的世界里,她或许也可以是不同的。
乔家住在白云镇东隅,一座宏伟达观的四合院落,和城里的倪家、赵家并列三大富户。
乔家三代单传,人丁单薄,早年还有些亲戚跟着同住在院落里。在乔释谦从父命赴洋留学的那段时间,全被乔老夫人以各种理由打发了出去;待乔释谦返国娶妻后,偌大的院落有一大半改成了店面。这些年随着乔释谦大江南北地走,雇请的长工、伙计、丫头也跟着愈来愈多,林林总总加起来,竟是真正乔家人的数十倍之多。
“少爷回来了!少爷回来了!”随着车子停下,声音此起彼落地向起。
白苇柔缩在车厢角落,掀开廉子一缝,看见乔释谦走向几个恭恭敬敬迎在门口的下人。直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