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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她在乔家后院扫地、一只陌生的狗追着蝴蝶跑过来。
“哪儿跑来的狗?”她移了下扫把,见那只大狗不凶不叫,停在她面前摇尾巴,炯炯有神地望着她。
白苇柔迟疑地伸出手,一个声音自围墙后方传来
“它叫黑黑,放心,它不会咬你的。”
黑狗听见那声音,急转回头,蹦蹦跳跳地朝声音来源处冲去。
白苇柔站起身,望见在月形门入口处,站着一名高硕的微笑男子。
这名男子见到她时,先是错愕,随即笑容加深:衬着那俊朗的面目,很精神,也很动人地看着她。
“听姐姐说,前些日子来了个漂亮的丫鬟。我想,那人该是你了。”
白苇柔收回手,略略欠身,有些疑惧不定。见他朝自己跨前一步,她连忙退后。
“我没有恶意,你别害怕。”那男人见她后退,便打住脚步,笑着介绍自己。“我叫赵正清,跟乔少爷是亲戚,也是朋友,住在这城里。赵家,赵家你知道吧?”他期望地看着她,见她仍有些困惑,他像想起甚么似的,一拍脑袋,爽朗地笑说:“说这些多罗哩叭嗦的,总之,少奶奶是我堂姐,这么说便明白了。”
她听懂了,仍是笑笑的没说甚么。
“你叫甚么名字?”
“白苇柔。”
“白苇柔,嗯,好名字。谁给你取的名儿?”他笑嘻嘻地问道。
“正清,你甚么时候来的?”
“一会儿喽。姐,乔家多了这么漂致的可人儿,也不早点跟我说一声,你也真是的。”赵正清走过去握住堂姐的肩膀,口气有些埋怨。
白苇柔脸色有些发红,却没多言。
赵靖心一笑。“正清,你别逗人家了,人家苇柔可是规矩的好女孩。”见白苇柔还在一旁侯着。“你去忙你的吧。”
赵正清搓搓下颚,莞尔又戏谑地看着堂姐。
“你不担心?”
赵靖心失笑。“不,天底下我最不担心的人就是他。倒是你,才第一次见面,就这么没分寸。你以为每个人都跟你一样,留过洋就这么开放?”
“我才没有呢。”赵正清嘟着嘴辩驳一句。“我真想认识她嘛,不过,她好像挺怕生的。我跟她说了半天的话,就没见她多回答几句。”
“这样才好。你这么会说话,一讲就是半天,别人事情都不用做了。”
“姐,我难得来看你一趟,就净损我。最近身子怎么样?”
“还不是老样子。”提到身体,她连开玩笑的心情也没有了,脸色有些黯然。
“不要这样嘛,姐,就像你刚说的,姐夫疼你就够了,何必想这么多。”见她脸色不对,赵正清忙安慰她。
“你呀──”赵靖心抬起手,笑着拍他一下。“你就是这张嘴惹人讨厌。”
“你要是讨厌,就不会笑啦。”赵正清呵呵一笑。“那……不跟你说了,我要去找那个……白苇柔了。”他吹了一声向亮的口哨,心情愉快地走了。
“小姐,吃药了。”绣儿推门进来,轻声喊道。
赵靖心闭目躲开门外一泻而进的阳光,苦恼地瞪着被放在桌上的汤药。
“不要,我不吃,端出去。”她皱起眉头,一躺而下,把棉被蒙住脸。
“小姐……”绣儿拖长声音,一脸的不乐意。这种事每个月总会发生几回,尤其是赵靖心总是借故不肯吃药,最后总要劳动乔释谦亲自来劝,才肯乖乖服下。绣儿不耐烦地看着她:“这可是姑爷千里迢迢带回来的,你就别斗气,吃了它嘛。”
赵靖心横了她一眼。“我自己的身子我自会打理,要你多事,出去。”
白苇柔走过川堂,见绣儿拧着眉心站在房门外不吭声。白苇柔悄声走近,好声好言地问:“怎么啦?”
一见到她,绣儿很快地将她拉到一旁,嘟着嘴低声抱怨:“老是这个样,嫌药苦、嫌药难吃,说她吞不下也咽不着。唉,天底下哪来的药是不苦的,要她吃也是为她身子好嘛,回头她要是又有甚么不好,大伙儿全都怪我服侍得不好。”料定白苇柔不是个多嘴多舌的人,绣儿的苦水一古脑儿全泼了出来。
白苇柔听着听着,思索了一会儿,迳自接过她手上的盘子。
“我去劝劝她。”
“没有用啦。”绣儿皱眉,似乎不相信她有办法。
“没试,怎么知道不行?”她轻轻叩门,走了进去。
赵靖心自床上一坐而起,见来人是她,也不好说甚么,只是别过脸沉默着。
白苇柔掀开药碗盖,极耐心地吹凉药汁;突然,她很轻柔地开口:“少爷是个真好人,没遇见他和阿贵哥以前,我以为全天下的人都是坏胚子。”
“嗯。还没嫁给他时,我就知道这件事了。”一抹娴静的笑容不自觉地牵动了赵靖心的唇角,她转头看着白苇柔,眼底浮现了光采。
站在桌前,白日的太阳烘托着白苇柔专注吹药汤的神情;乍看之下,她整个人像是漾在一层波光下。发髻是柔的,眼眉是柔的,连那抿紧的嘴唇都柔美起来;更别说她一身淡雅的素衣,滚边的衣袂裹在一片挂云的凤仙衣裳里翻飞着。赵靖心看怔了眼,觉得这一刻白苇柔美得让她无法妒怨。
莫怪赵正清对她一见倾心;只是不论赵正清怎么对她好,在和气的笑容后,她的距离总是隔了一层远。赵靖心悄悄打量着她,突然觉得有些不安。
“苇柔,你觉得正清这个人怎么样?”
白苇柔笑了。“他很好。少奶奶,您的药我吹凉了。”
看着那碗黄澄澄的药汁,赵靖心幽幽叹口气,靠床跌坐下来,神色像是被捻熄的一盏灯,黯淡无光。
“我不想吃。”
“你不想少爷难过,是吧?”白苇柔把药汁端上,语气温软得让人拒绝不了。
赵靖心无话可答,只能点点头。
“我真的不想吃,这药好苦。”赵靖心咬着唇。“少爷呢?”
“阿贵哥说他人现在在主屋,跟老夫人说着话。”
提到乔老夫人,赵靖心的表情更寂寥了。
“少奶奶,良药苦口。”
“吃了……也是没用,不过浪费罢了。”
“别这么说,少奶奶。好好把身子养好,少爷才会心宽的。”
又劝了半天,赵靖心才勉为其难地喝下药汁。
“少奶奶好好休息,我先出去了。”白苇柔微微一笑,轻轻掩上了门。
“你真有办法呢。”绣儿在房间外低声说:“居然让小姐喝干药了。”
“方才我听少奶奶说,这药需要连吃三帖,是不是?”回过神,她询问着绣儿。
“是呀,保生堂的伙计说的。谁晓得才煎上一帖,她就叫苦连天。唉,我都不晓得还要不要再帮她熬,这药很呛鼻的。”绣儿不知乔释谦在后,仍一迳地吐着苦水。
“那……交给我吧,我帮你熬去。”
在走廊彼端,她遇上了乔释谦。白苇柔停下脚步,轻柔地说:“我替少奶奶煎药去。”
“麻烦你了。”乔释谦略欠身,对她点头道。
第三章
白苇柔半蹲半跪在地上,专注地盯着炉子;偶尔当火势微弱时,她会摇动手里的蒲扇,药香混着白烟,泻了一地飘散在小院子里。她四周堆满了落叶,秋天的阳光仍微微带了些冷意,但她脸上却布满了汗水。
“药好了吗?”
“呃。”她抬起头看到是他和赵正清,表情有些愕然。她拭去额头上的汗水,柔顺地笑了笑,才掀开药壶察看药汁沸腾的情形。
那只大黑狗轻快地奔进来,兴奋绕着乔释谦和白苇柔,尾巴猛摇着打转。
“喂,别闹了!”她笑喊,亲腻地抱住狗儿。
“看来你们俩早就认识了。”
“赵大夫人很好,跟他说话觉得很开心。”
给她这么一称赞,赵正清倒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她轻抚着那只狗,脸上有着淡淡的笑。
“药就快好了。”她说。
起身的时候一阵晕眩令她脚步踉跄,乔释谦接过药壶,一手握住她的手臂;而赵正清也赶过来扶住她。“你还好吧?”
她忙不迭地挣开两人的手。“没事没事,真是对不起。”
“别老为这种事跟我道歉。”乔释谦软了口气:“苇柔,你身子也不好,就别勉强自己做这些吃力的活儿。”
“煎药一点也不吃力。”
“你蹲在那里,表情像在做件大事,脸上却热得都是汗,说不吃力才是骗人呢。”赵正清皱着眉头开口。
白苇柔被他的话给逗笑了,垂下脸笑着摇头。
“煎药如果算苦,那比起以前做过的事,这事简单多了。”
“是吗?你做过甚么?”赵正清着迷地望着她的微笑,顺口问道。“说到这儿,我才想起你从来没把你过去的事跟我说,是不是?”
她脸上难得的笑容突然尽失,显然被击中某痛处。
“嗯……”她摇摇头,“那些事……没甚么值得提的。”
“可是……”
“正清。”乔释谦温吞地开了口:“您问得这么突然,苇柔怎么回答?”
她勉强微笑,低头又摸摸狗儿。
“以前曾经养了一只狗,我叫它大呆,它好高好壮哦,就跟它一样,健康又活泼,我走到哪它就跟到哪。村里人大都瞧不起我们家穷,可是就从没人敢欺负我,因为只要见着大呆,他们都避得远远的。有天我去卖花,阿爹把它绑起来不让它跟我去,说它在我身边碍事,客人都不敢买我的花。那天我回家后,大呆就不见了。”
黑狗舔着她的手掌,一会儿突然张嘴咬走她的扇子,蹦蹦跳跳地跑到远处去。
白苇柔连忙摆手想把狗招回,笑骂道:“坏家伙,还不把扇子还我!”
“大呆后来怎么?”赵正清不减兴趣地问。
“阿爹说,它跑了。”白苇柔收住笑,悒悒地回答。
“喔。”赵正清“喔”了一声,见狗儿不肯回来,忙追过去要把扇子讨回。
“我一直不相信,大呆是我最好的朋友,它不会不管我的。可是一天等过一天,都等不到它回来找我。直到有一天,家里没柴火,我跑去后山才看到它。”
“它还认得你吗?”见她一双手紧紧交握,微微打颤,乔释谦心知有异。
“不!”她霍然抬起头,声音尖锐急促。
乔释谦有些愕然,望着她一会儿低下头,呓语似的喃说:“不认得了……我想,无论我怎么叫它,它是再也……不认得我了。”
“发生了甚么事?”他握住她的肩膀,觉得那小小的身子在寒风中特别孤苦无依。他真后悔问她这些话,她那模样好教人心疼。
白苇柔依旧沉默,一会儿掩住脸。
“阿爹……把它吃了,它的皮毛被风吹散了,一撮一撮夹杂在后山的青草丛里。我不会认错的,大呆最喜欢我每天帮它把毛刷得舒舒服服,那么漂亮的毛色,我怎么会记错呢?隔没几天,怡香院就派人过来了。本来我不相信。直到自己被卖了,我才……才彻底死心了。”她突然笑起来,笑得凄恻。“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伤心事,说出来也不相干,这是你告诉我的,不是吗?反正之后我就不养狗了,怡香院这么多客人来来往往,嬷嬷也不会让畜牲进院里的。”
乔释谦眼底有些刺痛,有一时间他以为白苇柔会哭泣,可是她没有。她只是接过赵正清送回来的蒲扇,呆愣愣的,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着空气。
“怎么了?”见两人脸色怪怪的,赵正清出声询问。
“没甚么。”乔释谦摇摇头。“咱们别打扰她,把狗拴起来,回头找你姐姐去。”
他走进厨房取了一个碗,把药壶里的汤汁倒进碗里;回头看她已经停止发呆,此刻正手脚利落地收拾好小炉子,取出扫帚准备清扫落叶。
“我明白那种感觉。”临走前他轻轻开口,视线在空中和白苇柔交会。“不论你再养多少狗,你的大呆还是无法被取代的。”
一时间白苇柔有些昏眩,她目送他的背影,不解地看着他。
不确定是否因为阳光太耀眼,才会头重脚轻地撑不住自己;还是那短短几句话,便掏心挖肺地道尽她的心情。
白苇柔突然慌了,她开始使劲地把地上一片片发黄的叶子扫成一堆,就像想扫开困扰她的重重迷雾。她必须想清楚,必须弄清楚自己在做甚么。
无奈风吹来,三两片落叶在空中盘旋了一阵。刚进乔家的迷惘,以及初见赵靖心的酸苦交错,又这么层层叠叠地涌上来……
“你在做甚么?”绣儿抱着木盆走过来。
“扫地。”她头也不抬,蹙着眉扫着。这落叶怎么这样多?
绣儿摇头失笑:“哎呀,你好了吧你,这么弄法,一个下午也没法子扫好。”
“我知道,但总得弄干净。”像被人看破心事,白苇柔难堪地低下头,语气很微弱。
“倒不如等过阵子,叶子都黄得差不多了,你再一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