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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头、洗衣服都得实在埋汰得不行,才舍得蹭两下子,用到指头肚儿那么大的片儿还得留着泡水。这九斤黄真了不起,一偷便是五箱,一箱一百条,二百块。大家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大堆黄澄澄的肥皂,金砖似的摞成一堵墙。
鸡窝 三(2)
“别人还听到什么?”方队长沉着脸启发。
所有的“鸡”都兴奋了,这回抓住这个大头。无论什么时候,揭发别人总比自己交代痛快,何况这是每年算总账,关系到自己的前途。最重要的是人人都清楚:总结的最后期限快到了,有了九斤黄顶缸,队部就不可能再去揪别人的小辫子。据说原始社会食人部落逮了俘虏,每天杀一个烧烤,只要清早有一个被选中,其他俘虏就都松一口气,至少这一天太平了。俘虏们甚至还会提高觉悟,自动每天推出一个牺牲品来填饱统治者的肚子换得自己一天的活命!几千年祖宗传下来的经验,到了二十世纪中叶,得到大大的发扬,尤其是每逢运动定出斗争对象比例和指标的时候。五七年反右那会儿,有些单位领导完不成上级发下的右派指标,结果自己去凑数,便是个实例。“鸡”们这时顾不得什么至亲好友,保命要紧:
“……电视机不止两台……”
“……她还说有一百斤挂面……”
……皮鞋……毛料……毛线……棉花……棉布……都是市面上凭票证配给的俏货。看来九斤黄加入一个盗窃团伙。老母鸡觉得奇怪:我怎么一点不知道?给她保媒拉纤那会儿,她住在我家院内的小棚子里,没见过她往家里搬过这些东西。喝!白勒克又揭发她偷了个大衣柜,那小棚子搁得下吗?
“邵艳桃,你怎么不发言?”
唷!点到我了!得顺口答音,这帮“鸡”们的话都有水分。要说编排人,老娘还不会?老母鸡赶紧开口:“是!是!黄春花还有没交代的罪行,她骗的第六个汉子是个百货公司经理,那个经理给她的东西多了去了——”
“黄春花!老实交代!”
九斤黄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为了抬高身份在鸡群中瞎吹会落下这么个结果。她心里一个劲儿筛糠,打算把形势扳回来:“我——我——我就是跟城里人搞对象,结了婚等人家上班,卷包儿一走。”
“光是卷包?她们揭发的不都是你自己说的?还都是要用票证才能买的东西,你老实不老实?”方队长认为她在耍花招。
“老实……老实……”
“不老实交代,进禁闭室去呆两天!”
“我说——我说——”九斤黄眼见刚出禁闭室的老母鸡几乎是手脚并用爬进号子的,想起那口“冰箱”,她机灵灵打了个冷颤,连声答应老实交代。要表现老实,必须交代出别人没揭发的事实。可怜九斤黄面对的是一座“山”。为了眼前不进“冰箱”她干脆心一横,大堆大把地往“山”上添土。
谢萝低着头刷刷地记了十几张纸。电视机已经变成几百台,半导体收音机将近一千台,毛线好几百斤,还有数十条棉被……这些赃物都够塞满一个大仓库。九斤黄的同伙少说也得上十个,还得配备一辆解放牌卡车。她怎么只交代赃物,不交代同伙?不交代存在哪儿?谢萝停了笔想提问,一转念又煞住车:咱虽也是个囚,但对“鸡”们的生活太陌生了,无法辨别真假孙悟空,甭凑热闹!
方队长坐在高凳上,一边听一边转眼珠子。做总结挖出新的案情,出乎她的意料,一定是刑侦处的工作有漏洞,漏掉这条大鱼。根据交代,黄春花不宜在劳教队,必须深挖她的同伙,才能一网打尽。等到九斤黄交代出还偷了几十袋白面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声大喝:“别胡勒了!走!”
十六只眼睛定定地看着肥肥的九斤黄走出号子。所有的人包括第一个检举她的芦花鸡都清楚她后来的坦白交代十分严重,都预感到她要挪地方,上那更严酷的所在。大家的心头涌起一股说不出是什么的滋味。几分钟后,有人长出一口气,号子里又有了动静。咳!谁有工夫为这倒霉鬼担忧?总结好赖搪过去了,该收拾饭盆打晚饭了。
鸡窝 四(1)
九斤黄没进“八卦楼”(监狱),住了几天“冰箱”回号子了。严寒没给她减肥,她撅着大屁股,哼着“一不叫你忧来,二不叫你愁,三不叫你穿错了小妹妹我的兜兜——”悠闲地爬上大炕。
“冷不冷?”老母鸡悄悄问她。
“不咋的,就是饿得慌!”
老母鸡一想:是了,这丫头一身肥膘,赛过一身大棉袄。
“呲儿你了吗?”
“转圈儿挨呲,大盖帽呲儿方队长,方队长呲儿我,说我胡说八道,蒙骗政府。”
“你怎么说?”
“我说是她们给我胡扣,我没辙,不顺着胡说过不了关……”
“哎呀!我的姑奶奶!你这么说能好得了哇?”
“那是!方队长差点把我吃了!嗳!好赖没挨打也没加年头儿,呲儿几句没啥!”
“嘿!算你命——”老母鸡一眼看见芦花鸡盯着她俩,赶紧咽下最后一个字。
“咦,她们干啥?”九斤黄见“鸡”们都忙着打开包袱箱子倒腾。
“你忘了今儿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九斤黄茫然。
“傻×!今儿是大年夜!”
“劳教队还过年?”
“怎么不过?方队长说:怕大伙儿想家,今儿晚上还看戏哪!”
“看戏?什么戏?”
老母鸡神秘地凑近九斤黄的耳朵:“听小郎说是男犯来演!”
男的?这个字拨动了九斤黄的神经。她细细端详面前的老母鸡,才发现这老东西脑后滋毛栗子似的“搭拉苏”已抿上凉水梳成一个溜光的横爱斯髻,上身一件八成新的墨绿提花线呢大襟袄,下身一条玄色直贡呢大脚裤,又变成城南溜门串户的鸨婆。环视四周:那边的芦花鸡一身笔挺的藏青毛哔叽服,翻开的领子露出鲜红的高领毛衣。白勒克换上崭新的黑呢子裤、玉绿色的呢外套,正往脖子上系一条金光闪闪五彩斑斓的纱丽,强烈冲撞的红绿黄紫在灵巧的手指下变成一朵鲜艳的大花衬得脸蛋更加白嫩。这块纱丽是一名南亚外交官给她的定情物,那天她趴在轿车后座混过使馆门口岗警的眼睛,过了几天疯狂的日子。外交官开车送她出门的时候,这个障眼法儿不灵了,岗警发现了她。纱丽随着她进了分局看守所,又来到这里。她摸着这条“祸根”,一个黝黑精瘦的影子在脑际一闪,双眼不禁升起一阵雾气,滴下几滴清泪。酱鸡已然装束整齐在地下转悠,一件枣红疙瘩绸的对襟棉袄给那张酱黄的脸添了几分喜气,真有点儿恭喜新春大发财的劲头。正在折腾家底的柴鸡,翻出一件翠蓝的褂子,这种毛蓝布五十年代末时兴过一阵,到六十年代中期就没人穿了。可是柴鸡只有这件像样的礼服,擦得绯红的脸上两只亮晶晶的眼睛不停地溜着烧鸡身上那件米黄色的卡风雪大衣。那是烧鸡的女儿在接见时从身上脱下来给母亲的。雅致的米黄把四十出头的烧鸡一下子拉回去十来年。“若要狂,穿米黄”。米黄正是六十年代中末期年轻人群中的流行色;的卡面世不久,身价比纯毛料还高,带帽兜的风雪“派克”大衣又实用又帅气。这件衣裳把几个年轻的“鸡”全比下去了。劳动教养队里不准穿奇装异服,曾经有几个洋妓穿上异国情夫送的衫裙摆阔,立刻被叫到队部,衣服留下,本人回号子写检查。这次过春节,“鸡”们的打扮都煞费一番苦心;又要出众又不能犯忌,否则羊肉吃不上惹一身臊,男犯的戏没看上先去写检查,太不上算。芦花鸡和白勒克都以为自己的打扮能拔头筹,看到烧鸡的大衣,才认识到天外有天,要说赶时髦,怎么也比不过这位老牌的交际花。
九斤黄赶紧打开包袱,翻出自己最得意的紫红灯心绒上衣往身上套。这件上衣十分可体,穿上更能显出前鼓后凸的曲线。内行的嫖客决不找个干瘦的衣裳架子。别瞧这帮“鸡”们穿得讲究,脱光了哪一个也比不上姑奶奶。虽说在劳教队不准敞胸露怀,但穿件服帖的衣裳总不会犯忌吧!上衣太瘦,她只得脱去红绒衣,光穿一件贴身衬衫。“冰箱”都冻不死咱,上大礼堂几千人挤着,没准还会出汗哩!
整个鸡窝组只有两个人没换衣裳,一个是谢萝,另一个是澳洲黑。谢萝的包袱不小,不过所有的衣服连那块包袱皮都打着补丁,没补过的旧衣都找不出来。年节的刺激对她说来早已淡化,她从1959年以后有八个年头没跟家人一起过年了。什么叫年?什么叫节?不都是人们编造出来哄哄自己和别人的吗?还不照样是三饱一倒?还不照样得在这里当囚犯?她靠墙盘腿坐在小铺上,看着大伙忙活,一只手下意识地摸着身上披着的灰棉袄。这件贴满补丁的灰粗布棉军服还是1949年初在长江北岸发的。解放前夕,面临崩溃的国民党政府大肆捕杀青年学生,她被地下党组织保护撤回苏北解放区。那天也是大年夜,整个连队除了连长、指导员和老司务长以外,全是从国统区来的学生,正摩拳擦掌等着渡江打老蒋。老司务长发新棉衣的时候捎带给每个班发了一副锣鼓铙钹,顿时营地响起震耳的咚咚锵锵,千百条年轻的喉咙齐声唱着:
“新年新春新气象,
恭祝同志身体强;
工作学习样样好,
万众一心打过江……“
她还不够十七岁,个儿太矮,棉军服长过膝盖,急忙中又扣错了扣子,惹得哄堂大笑。老司务长忍着笑帮她扣好风纪扣,拍拍她的肩膀:“行了!有资格唱‘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了!”现在,“革命军人”成了鸡窝组长,棉军服跟外国嫖客的礼物混在一起了,真正是“人间正道是沧桑”呀!没准咱在这里还算命大哩!听说不少更老的革命者都死在红袖箍的大棒下了……
鸡窝 四(2)
一阵吸溜鼻子的声音打断了谢萝阿Q式的遐想,回头一看,澳洲黑正在拭泪。这个“鸡”还不如谢萝,连件换洗衣裳都没有,糊满一层污垢的膝盖处开了花,露出里边的棉絮,只有那头乱糟糟的披肩发显示出她过去的身份。这位一出娘胎就被人捧在手里的“公主”正在忍受着内心的熬煎。过去哪一场晚会、宴会、舞会,她都是全场视线的焦点。仗着夫家和娘家的权势,顶着外事工作的招牌,她从来不在街上买成衣。高雅的四季服饰除了从国外带回来的,便是参照外国杂志设计,叫专做出国人员服装的高级裁缝做的。她的穿着可以一个月不重样。使馆人员都向她要衣服纸样哩!这些“鸡”们的礼服连她家的保姆服务员都嫌土气,都不愿上身,她能看得上眼?一年多前,进劳教队的时候正是秋老虎肆虐的季节,她家常穿着一件无领无袖齐腰的粉蓝色丝绸衫,四周用银红、墨绿、宝蓝的丝线挑绣出中欧民间图案,下面一条灰色派力斯瘦腿裤,赤足穿一双灰色麂皮平底鞋,长发如丝,肌肤晶莹,着实让女囚们羡慕了一阵。不过半天以后,形势倒转,轮到她来羡慕别人了。下午的活计是上玉米地掰早熟的棒子,大伙儿知道厉害,一张张玉米叶锋利得像一把把小刀,密不透风的玉米地里又是各种虫豸藏身的“公馆”,因此个个打扮得像墨西哥大盗,头戴草帽,脸包头巾,长袖褂子,长裤腿还用绳系住。澳洲黑仍是那一身打扮,轻飘飘地下了地。没掰完一行,她就从玉米丛中逃了出去。迎头碰上三王队长,挨了一顿呲儿,又被赶了回去。收工的时候,澳洲黑完全变了个模样,绸衫撕破了,脸、脖子、胳臂、腿,一片红肿像得了麻风,布满蚊子、小咬、牛虻叮咬的包块和玉米叶划出的血口子。幸亏天气帮忙,一天比一天冷,她不断地感冒发烧,不断地歇病假,消耗了不少APC药片。最后医务室游大夫对方队长说:“这个劳教分子的病没法能治好,您瞧瞧!她还是夏天的打扮!”方队长才想起她的丈夫和父亲已经跟她一刀两断,不能等他们给她送冬衣,只得破例从劳改队要来一套棉囚服。这套黑色的棉袄裤,夏改单,冬塞棉,对付了四百多个日日夜夜,是她唯一的服装,她想换也没的可换。周围热热闹闹的气氛,互相间的品头评足,尤其是白勒克时不时地斜楞她一眼,针似的刺着她。啜泣声越来越响,谢萝伸出一只干瘦的手拉着她:“别哭了,大节下的,哭什么……”她想起早已去世的母亲,双手抱头痛嚎起来:“妈呀——妈呀——”
谁都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谁都有妈,在这逢年过节的时候,谁不想妈?妈,妈,妈知道女儿在这里受罪吗?人和人之间只有母亲能宽容儿女的一切罪过!整个号子闷了一会儿,几分钟后响起一片窸窸窣窣的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