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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初一清早;九叔还在朦朦胧胧地睡觉;就被一阵轰隆隆的机器声震醒了;披衣出去一看;是三台黄色的铲车正朝着老宅开过来;铲车很大;蟹钳一样高举着巨大铲斗;拖着一条滚滚黄尘来到老宅门前的空地上;在门前并成一排;高昂着铲斗朝着老宅;似乎只等王武一声呼哨;这些恐龙一样的家伙片刻间就会吞噬掉这百年老宅。
下马威。九叔想;用铲车来吓我吗?
开车的师傅嘟哝说蓝湾就这么块平整的地方了;让停在这里还真不错。他们锁上车门后拍拍屁股就走;其中一个年纪大一点的师傅走了几步又折回来;对站在门口的九叔说;老爷子还是快搬家吧;老总让我们把车停在这里是个信号哩。
九叔道:这架势我见过。
三台铲车的确非同小可;光轮胎就高过自己一头。九叔伫立车前;仰望三个张开的铲斗;只见每个铲斗的锯齿都被瓦砾磨得锃亮;如同鳄鱼的牙;让人不寒而栗。九叔打了个冷战;第一次;在这钢铁机器面前他感到了一种脆弱。想起在朝鲜;面对炮声轰鸣的坦克;自己都没有这种感觉;现在;面对一排已经熄火的铲车;自己倒有些胆怯了;真是老了;不中用了;他这样想。
回到屋里;从窗户望出去恰好能看到从院墙外高高探出的三个铲斗;九叔的鼻子不知怎么就嗅到了一股硫磺的味道;这是一种久违了的味道;他感到很奇怪;家里怎么会出现这种味道?他环顾四周;在炕梢发现了小琪买的那一大包鞭炮;其中散落出的一根因为断了炮芯;有些黑色的药末泄漏出来;这味道就来自此处。他痴痴地看着鞭;他从自己记事起;村里过年都要放鞭炮的;年夜里如果没有鞭炮那一定是出鬼了。昨夜;鞭炮齐鸣的一幕没有再现;九叔落寞的心情如同黯淡的烛光;忽明忽灭中感受着风的侵蚀;好在老核桃树上的红灯笼在轻轻摇晃着;总算透出一丝年夜的味道。
九叔揉一下干涩的眼角;心头犹如压了块青石板;身子格外的沉。白天他的肺总是无法张开;越是坐着越有一种憋闷的感觉;尤其是对面高过墙头的三个铲斗;似乎就要从窗子里闯进来一样咄咄逼人。他一边咳着一边蹒跚着走出院子;抄着袖绕老宅缓缓地走着。从远处望去;九叔就像一只失势的老猿在巡视自己的领地;尽管这种巡视已经阻挡不了任何同类和异类的入侵;但他还是要巡视;要在每一个突出的地方留下自己的气味。
在屋后他站住了;望着远处一片戈壁一般的偌大空地;心头突然有一种沙尘飞扬的感觉。那是蓝湾的一块宝地啊;过去;经常有城里人来这里踏青、照像、钓鱼;记得一个画过老宅门楼的大胡子说过;这块靠近城市的湿地应该保留;这是北方的西溪。九叔不知道西溪在那里;但他脑子里始终保存着这样一幅画;这是在某一个春天;这个被村民称为蓝甸子的沼泽印在他记忆中的一个景象:
春天的蓝甸子蓝色的马兰花竞相开放;芳香溢满了村庄;家家户户都打开窗户;让这花香透进封闭了一个冬天的屋里。明亮的阳光下;几头黄牛悠闲地啃着青草;它们似乎格外小心这些艳丽的鲜花;甩着尾巴绕绕行而过;池塘镜一般平;牛的倒影清晰地映在没有一丝涟漪的水中。不远处偶尔有野鸭扑腾腾飞起来;笨拙地在蓝天上划了个不大不小的弧线;又落回刚才起飞的草丛;想必那里是野鸭孵蛋的窝了。在草甸子的边缘;白色的棠棣花开得如絮如雪;白练一般耀眼。
可惜了。九叔再一次揉揉干涩的眼角;轻轻叹了口气。地势低洼的蓝甸子被规划成了垃圾场;几年下来;虽然也有满眼五颜六色的东西;但那已经不是草甸上盛开的野花;而是随风飘舞的塑料袋了;春天;家家户户不再打开窗户;他们宁可让一冬的尘垢久储家中;也不敢开窗纳进垃圾场的污秽之气。后来;难闻的气味随风飘进了城;城里人提意见了;生活垃圾再不往这里排放了;这里又成了建筑垃圾场;一车车碎石瓦砾昼夜不停地倾倒在蓝甸子里;只几年光景;这里被填平了;成了一块寸草不生的空地。现在;空地上已经打下了一根根水泥桩;估计又要有一排排大楼戳起来了。排山倒海;九叔突然又想到了这个词。
远远地;九叔看到福生拄着双拐来了;走得很急;一个趔趄接着一个趔趄;估计福生是看到老宅前的铲车了;进而联想到铲车的主人王武应该露面了。
王武来了吗?果然;气喘嘘嘘的福生第一句话就是问王武。九叔摇摇头;说人没来;只是铲车来了。
五
九叔守着一个柳条筐箩;一根一根剥鞭炮。
鞭炮很难剥;纸缠得极紧;浆糊用得也多;剥一根要费好一番力气。九叔锲而不舍地剥着;剥出的火药就倒在笸箩里;黑黑的;还夹杂着一些说不清的东西。在朝鲜;他拆开的炸药包里火药是黄色的;那是烈性炸药;味道也比这爆竹里的炸药浓;他一边剥一边想;要是有那么个炸药包就好了。
福生看着好奇;就按住吊在脖子上的书包问:好好的鞭炮怎么都剥了呢?
缠个炸药包。九叔说。
福生眼睛一亮;他知道九叔在朝鲜炸坦克的故事;九叔就是九叔;他缠炸药包想必是对付门前的铲车了。福生一脸的灿烂;凑过来捏了一点火药在鼻子下嗅了嗅;道:行吗?
充其量也就是个铁皮子灯笼。九叔头没抬;专心致志地剥着鞭炮。
福生还要说什么;本根领着镇长来了。镇长是个戴着变色镜的年轻人;过去也来过九叔家;跟九叔并不生;一见到九叔就笑着说:我代表镇政府给老英雄拜年来了。九叔咳了一声说;坐吧;说完依旧剥手中的鞭炮。
本根看到福生在这里;就阴着脸拉起福生到院子里说话;屋里便只剩下了镇长和九叔。
这么好的鞭炮;放了听个响也好;干嘛都剥了。镇长看九叔不说话;便主动搭汕。
泛潮了。九叔又咳了一声说;泛了潮的鞭炮是放不响的。
镇长不想探讨鞭炮的话题;他在大年初二就来造访这座古庙般的老宅;目的是来做最后的说服工作。王武的铲车已经严阵以待;只等一声令下了;但他觉得自己这个镇长还是应该出一次面;这样才算是仁至义尽。
老英雄;你是有身份有觉悟的人;凡事要讲究个事理吧。镇长直奔主题:政府理解你不想搬家的心情;可是;这是政府的规划啊;是大局。
我的家;我没有请谁来规划。九叔把一根爆竹从中间折断;用力抖着里面的药。
国家是为了蓝湾的建设;发展经济嘛。镇长被噎了一句;气便有些粗;说出的话已经不那么柔和。
发展?九叔冷笑一声:蓝湾都没有了;这是谁家的发展?
镇长显然觉得和这个老人已经无法沟通了;他搞不明白这个见过世面的老人为什么要死守一栋破破烂烂的老宅;虽说这里曾经是蓝氏宗祠;可自解放以来;就没有再当祠堂用过。老人的恋旧癖!镇长心想;人一恋旧;就会变得很麻烦。
这宅子;当年是政府分给你的;政府能分给你;就能再收回来;这个道理你老必须明白。
九叔停下手里的活儿;站起身;用手拍了拍左腿;两只黑猩猩一样的眼睛直逼镇长;一字一句地道:你还我一条好腿;我就还你这房子!说完;一阵剧烈的咳嗽声迸发出来;把屋顶陈年的老灰都震落了;纷纷扬扬;脏了镇长的新西服。
真是不可理喻!镇长拂袖而去。
福生拄着拐进来;站在那里看着九叔;他怔住了;活了四十多岁;第一次看到生铁般刚强的九叔会流泪。他想劝几句;又找不到话题;就用拐杖狠狠地戳着砖地;愤愤地说:狗日的;有好看的时候!
九叔又坐到炕上;他背对着福生说:到外屋帮我把汽油炉子生着吧;有点冷。
六
初三;老宅平静非常。以前;老核桃树上总有喜鹊叫来叫去;自从村子动迁后;这些筑巢的喜鹊突然无影无踪了;九叔明白了一个道理;喜鹊这种鸟是离不开人的;它的窝总是逐人而筑;一个地方一旦有了死气;喜鹊就会离开;到时候飞来的就只能是乌鸦了。九叔甚至这样想;喜鹊走了;有几只乌鸦也好;虽说乌鸦不吉利;可是有几只乌鸦来核桃树上落落;至少还有个活物呀。
初四一早;顶着一头霜花的福生进来了;他手里攥着一把血红的碎纸。
门神被人撕了。福生抖抖手里的碎纸说;大门上也叫人写字了。两人来到院外;果然;黑漆大门的门板上被人用白漆写了两个斗大的“拆”字;这字写得支胳膊跷腿;故意留着毛茬;一副扎眼的模样;每个字还画了个圆圈圈起来。
九叔咳了几声;胸腔里的共鸣音粗重而低沉;脸上的血丝已经渗到了皮下;如同刚被撕毁的门神;似乎一触即破。他嘴角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扭头回到屋里继续剥他的鞭炮。
福生也帮着剥;福生剥的时候;两条腿紧紧地夹着那个黄书包;像夹着一摞救命钱那样上心。
所有的鞭炮都剥完了;倒出的药有四五碗。九叔用这些药;再用油纸、用白布、用浸过煤油的麻绳做引信;包扎成一个很好看的炸药包;包扎用的绳子是当年从朝鲜带回来的行李绳;用这草绿色的绳
子一扎;这炸药包多少就像那么回事了。九叔看着炸药包;神态如同在欣赏一件精心制作的工艺品;目光里充满了一种痴迷;好一会儿;他才遗憾地说;要是有个能拉响的雷管就好了;那样就不用点火了。
福生没有丝毫的兴奋;这个枕头一样的东西能挡住三台铲车吗?福生经历过一次王武的动粗;王武的人个个敢下死手;这么个小药包也就几个二踢脚的力量;顶多伤点皮毛。
九叔却对这个炸药包充满信心。自从包成了这个东西;九叔的嘴角就总是挂着一丝笑;只不过这笑有些古怪;乍看;的确是在笑;因为嘴角弯了上去;再细看;就会发现这丝笑有些像拉直了的弹簧;绷得紧紧的;另一侧的嘴角虽然也是弯的;但却是向下弯着。
黄昏时分;本根来了;送来一张强制拆迁通知书。九叔没有看;福生接过来把通知书撕掉了;说;你本根来送什么?王武咋不来?本根道;福生你吃一堑不知长一智;两条腿刚接上;两条胳膊还想再断吗?本根瞥一眼被撕碎的通知书;下了最后通牒:上头发话了;不允许蹬鼻子上脸;今天是最后一天;初五一上班;镇里就组织强迁!
晚上;福生想陪九叔过夜;九叔摇摇头回绝了。福生把汽油炉点燃;把一桶汽油拎到院子的角落里放好;拄着拐走了。
九叔一夜没有睡;他枕着自己包扎的炸药包;耳畔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混响;有机器的轰鸣声、有履带的倾轧声;还有伤员的呻吟声;他一闭上眼睛;这种混响就格外清晰;轰隆隆的由远而近;他突然就想起了那个词:排山倒海;这声音就是一种排山倒海的感觉。无奈;他只好睁开眼睛;没有电;也没有蜡烛;在黑暗中睁眼和闭眼是一回事;只是当他睁着眼睛凝望空洞洞的黑夜的时候;这混响会渐渐远去;像是躲到黑夜里隐蔽了起来。
九叔就这样睁着眼睛睡着了;尽管那种排山倒海的混响又呼啸而至;他还是进入了一种迷蒙的状态;恍惚中;他发现三台铲车发动了;轰鸣着铲倒了院门;那个他一直视若至宝的高高的门楼在黄尘中倾塌;那棵老核桃树也被拦腰斩断;两侧的厢房已经推倒;眼看着三头巨大的钢铁恐龙以排山倒海之势压过来了;他抱起炸药包;四处寻找火柴;越着急越找不到火柴;没有火柴就点不燃腋下的炸药包;他急出了一头雾汗;接着;“嘭”地一声巨响;把他从炕上掀了起来。
他醒了;发现院外大火冲天。他披上衣服跑出来一看;原来是门前的三台铲车着火了;在劈啪劈啪的响声中;铲车如同三只火龙;熊熊烈焰直冲夜空。
九叔急了;这可都是大价钱的机器呀;他折回屋里;抄起电话想报火警;可是电话里一丝忙音都没有;他才想起这电话早被掐了。他在屋里转了两圈后;急急忙忙来到院子里的古井;借着火光提了一桶水;一边咳着一边要往车上泼水;身后;突然传来福生的声音:
别救了;火是我放的。
福生的双眼被大火映得炯炯有神;像是在欣赏焰火一样神情得意;面前横放着一个空油桶;那是九叔熟悉的一个油桶。福生的体重都架在了双拐上;两个肩头被支成了鹰肩;脖子上;依旧吊着那个沉甸甸的黄书包。
你怎么能烧车?这是犯法呀。九叔猛烈的咳声戛然而止;话里带着颤音。
反正我是个废人了;福生说;你不行;你是老英雄;你不能丢咱蓝湾的人!
九叔顿感手中拎着的水桶重若千斤;咣当一下脱手了;一桶水洒出来;浸湿了两人的鞋;两人谁也没有躲。
好一会儿;有大批的车和人来了;其中一个光头的胖子在那里捶胸顿足;大呼完了完了完了这车还没有保险啊。福生看到胖子后眼睛顿时红了;拄着双拐就扑过去;九叔从来没有看到一个拄双拐的人能冲得这么快。
福生没有冲过去就被两个警察架住了;警察架福生其实很简单;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