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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分管的镇长吵了一架。分管的镇长说没必要;都是水;抽进抽出浪费钱。他说太有必要了;活水不冲走死水;老百姓要遭大殃的。分管的镇长年轻;下派干部;不太懂这些;他只吝啬钱。好在分管的镇长没拗过他。
正在纳闷;何老转的手机响了;是陈帮村老支书王七斤打来的;电话里起先是闹闹哄哄的嘈杂声音;好大一会;才听见王七斤愤怒的质问声;何老转;你狗日的又躲到哪里喝酒去了。咱们村好几户昨天投放的鱼苗全部死了。
问题比想象的要严重。何老转急促地对小郭说;你去河里取一瓶水赶到县环科所化验一下;化验结果直接给我。
小郭骑着摩托一溜烟去了;他则噔噔噔地沿舟河河堤向陈帮村赶去。矮矮墩墩的他;因为走得急;就像一只遭受追赶的企鹅;宛如在地上打滚一般。
狗娘养的王七斤;又戳老子的短挑老子的筋;要是在平日里;老子要蹦天落地问你个理;非撕烂你的臭嘴不可。喝酒;上午喝什么酒;你不是存心和老子过不去;比挖祖坟还要绝呢。老子佯醉一次;那是打醒鼾;不愿让兰高的老百姓田地受涝呢?酒;像一条火舌;窜过喉管直到胃肠;烧灼得他疼痛不已。触手可及的记忆;清晰得宛如发生在昨夜的梦境。
那是1990年夏天;连续十几天的暴雨让整个江汉平原陷入到了水涝之中;四处塘满堰满;一片水云相间。兰高垸内的水齐聚舟河;快淹没堤坝。舟河的水需经过“日通闸”流进排北河;通过泵站排进汉江。而汉江上游来水较猛;水位顶托;水很难排出。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的水压在排北河;排北河不堪重负;四处告急。为了确保排北河大堤安全;县防总决定关掉沿堤的所有涵闸;县长直接打电话给镇长;要求在一小时内关闸。镇长不敢怠慢;只好找来何老转。何老转虽是副镇长;但不分管水利;管的是文教卫等“杂货摊”的事。镇长先给他把高帽子一戴;说;老何;你是老兰高;威信高;只有你去才能拿得下来。何老转听了;起初有些得意;但细细一想;又觉得不妥;哪有这等好事轮到自己门下;这种执行上级命令得罪百姓的事费力不讨好;好比老鼠钻风箱两头受气。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但考虑到汛期当前;他只能把这种不满埋藏在心里;说;镇长;我试试吧。
坐上镇里的破吉普;赶到“日通闸”;看见的是黑压压的人头;像那被端掉巢穴急着搬家的蚂蚁密匝匝聚在一起。两名闸管员被手持铁锹的村民围了个严严实实;传达关闸命令的声音也被老百姓日通吼骂淹没。泵房门口站着五个手持铁锹的村民青头黑脸;双目怒睁;像是严阵以待守卫家园的卫士;透出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仪。何转运倒吸了一口凉气;心生悔意;大不该接手这讨好上级而得罪百姓的苕事。不说关闸;接近泵房都不简单。
在这个时候;和他们讲道理只能是白讲;谈局势只能是空谈;老百姓最最需要的现实是能看着水往下游流淌。硬闯;只能是以卵击石;自取其辱;这些急红了眼可以以命相搏的村民不把你捣成肉浆才怪呢。他急中生智;思虑着如何名正言顺地进入泵房。刚好一金钩闪电扯过;立在泵房旁的变压器上冒着咝咝火花。一声闷雷从头顶滚过;把大伙震昏了;趁大伙呆若木鸡之时;何老转像一只蛤蟆蹦出来;指着变压器;神色惶惶地说;乡亲们;危险啦!大家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变压器上火花咝咝乱窜;接着;他挤到泵房门口;厉声说;赶快让开;我得进屋;拿掉“猴子”;不然;再一打雷;这里可是危险地带;性命都难保。守在门口的五个村民瞪着疑惑的眼神放他走进泵房。关上门;用铁杠横插;他赶紧给镇长打了个电话;请求派出所增派警力支援。
两块闸门缓缓落下;切断了向下流淌的水;更切断了兰高老百姓的希望。
门擂得山响;叫骂声诅咒声盖过了雷声雨声;伤心刺骨;让他无地自容。他躲在泵房的角落;用食指塞耳;浑身哆哆嗦嗦筛个不停;要是老百姓拆开门;他将被碎尸万段。
警车拖着几名警察来到现场;驱散了闹腾一天已经精疲力竭的老百姓。天将麻黑;“日通闸”才恢复宁静。他对两名闸管员说;你们守着;我出去转转。
风在悠悠地刮;雨在缓缓地下;舟河的水在汹涌地涨。关掉“日通闸”;堵死了出水渠道;兰高的垸子里平地起水;庄稼受涝;渔池漫埂;房屋进水;何等凄凉惨烈呀。雨水和着泪水淋在他的身上;湿透了衣衫;浸凉了心肺。
“啪”;一记重重的耳光打断了他的沉思;身披蓑衣的伯父站在他的面前;声色俱厉地说;你这个混账东西;吃了几天公家饭就糊了心;竟敢糊弄全兰高的老百姓。
捂着热辣辣的脸;他口里嘟哝道;我是执行上面的决定。
哼!什么狗鸡巴上级;什么瞎鸡巴决定;你说;人把屁眼堵上;还有命吗?没说的;迅速开闸放水;不然;何氏宗族打谱修宗没你何转运的名字!说完伯父满脸愠怒掉转身子汹汹而去;没给他辩解的时间和推诿的余地;让他只能作出一个抉择:开闸。
伯父的一嘴巴让他如梦方醒。他来到附近的小卖部;借电话给陈帮村支书王七斤打了个电话;让他准备卤菜和酒;晚上十二点送到泵房。
不到十二时;王七斤用竹篮提着卤肉卤藕卤舌头花生米和一坛五斤装的碧潭酒来到泵房;几个人闻到菜香酒香;馋劲立马上来;涎水都流了出来;但两名闸管员还算清醒;硬生生咽下涎水;说抗灾期间不能喝酒。何老转说;抗灾都十几天了;还不知何日是尽头;你们放心喝吧;有我守着;闸门不会失守。说着就用手拈着卤肉往嘴里塞。两个闸管员看到一个副镇长都能放得下架子;他们两个平头百姓有什么装清高的;几个人挤在一起;吆五喝六地拼起酒来;不一会儿;一坛酒被喝了个底朝天。两位闸管员醉得不省人事;呼呼大睡过去。何老转也装作支撑不住的样子;结结巴巴地对王七斤说;王书记;我们都喝高了;闸门就交给你守;千万不能错事呀!说完;倒头装睡;还弄出鼾声如雷的声响。
他眯着眼睛看着王七斤合上电源启开闸门;心里的那股憋屈像舟河的水一样痛快淋漓地向下流淌开来;带着一种自慰;他心安理得地沉沉睡去。
凌晨时分;排北河堤决口。
其实排北河堤千疮百孔;经过半个月雨水的浸泡;已经像泡融的豆腐;怎经受得住满满荡荡一河水的挤压;加之子夜之后瓢泼桶倒般的一场暴雨;更给支离破碎的河堤致命一击。排北河堤今日不倒;明日也要倒;溃口只是早晚的事。但不正常的是溃口当晚何老转和两个闸管员喝酒;“日通闸”被启开。不知谁把这件事捅到县里;何老转和两个闸管员充当了“替罪羊”。两个闸管员被解聘回家;何老转则被行政撤职;副镇长就这样被撸掉了。
想到这里;何转运的心里就会悠出一股怨忿之气;老子故意设套;喝酒佯醉;开闸放水;是不愿兰高的老百姓田地受涝;丢掉了官职不说;还被别人讥笑为“酒麻木”;一生的清白荡然无存;这世上的好人还有谁来做呢?
走出了约摸三四里路;他感到腿脚发沉气喘吁吁;真是年岁大了;气力大不如从前了。
急匆匆赶到陈帮村三组;王七斤守在路口;打过招呼后;便直接把他引到了陈和尚的渔塘旁。池塘里;小鱼翻着肚皮;被南风吹到东南角;密匝匝白茫茫一片;像泻下的一地水银。陈和尚和老伴捧头蹲在地上抹泪叹气;旁边围着一群人张一嘴李一舌地发着牢骚和怨气。看到陈和尚和老伴极度悲伤无语凝咽的样子;刚才还窝在胸口的怒气一扫而去。陈和尚两老都是年近古稀之人;前年儿子开车翻死在大山沟里;媳妇丢下一双儿女跟别人跑了。孙女孙子正在读书;负担都落在两老身上。去年有些村民渔塘养鮰鱼赚了钱;两老拿出防老的一点积蓄;高价从别人手里转包了一口十亩渔塘;准备今年赚上一把;刚刚从信用社贷了5000元到嘉鱼进了鮰鱼苗投放进去;两天时间就遭此横祸;铳掉把落。
天上不会下毒;地下不会冒污;肯定是信达偷排。他不动声色;要从老百姓口里听到准信;便问王七斤;老王;是不是信达排污还要查实。有没有别的因素呢?
什么?陈和尚的老伴倏地跳起来;一个鲤鱼拱船向何老转的胸口撞去;猝不及防的何老转仰面朝天屁股着地;像一只鸭划子船晃荡着。陈和尚老伴手指何老转的眼角;恶言恶语道;只有你这个“酒麻木”装憨卖苕;哪个不晓得是信达化工排出来的污;等到你查实;鱼都要死得灭门绝户了。王七斤上前把他拉起来。他瞪着王七斤;一时无语。王七斤不容置疑地说;污水肯定是从信达排出来的。他头一犟;语气硬硬地说;信达有污水处理厂。王七斤冷笑一声;说;那是坟茔堆上打灯笼糊弄鬼的。何老转盯着问;既然都知道是信达排污;为什么都不敢去闹;都当缩头乌龟;只知道望着我讲狠;逗老子像狼狗一样去咬人?王七斤尴尬地笑了笑;拍拍他的后背;说;谁叫你是水管所长咧。何老转申辩道;告诉你;王七斤;水管所长只管调水;不管水污染。王七斤感到纳闷;这个何老转也叫“逗老转”;只要听到老百姓受灾遭罪;立马会暴跳如雷;今天这是怎么了?看来还没有逗到位。他沉下脸问道;何老转;人家都说你年岁大了;雀雀缩了;胆儿小了;棱角没了;豁口窄了;老百姓的事也懒得管了。是不是真的?何老转转过身;推了王七斤一把;粗声恶语地说;王七斤;我通你媳妇;老子是这种人吗?老子昨天都去找过县长。王七斤追问;县长怎么回答?何老转叹了一口气;说;张推李卸呗。王七斤趁热打铁故意逗他说;所以你也睁只眼闭只眼;不管啦。当个牛鸡巴水管所长;老百姓深受其害。
何老转急得跳起来;他涨红着脸胀着青筋愤愤地说;你狗日的别满嘴喷粪;老子立马去找信达。说完噔噔噔地向信达化工赶去;一副天不怕地不怕提刀去杀人的样子。
二
信达化工厂坐落在汉江以南舟河之西;建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其前身是县农药厂;当时之所以建在舟河之滨就是为排污方便。随着环保风声越来越紧;农药厂面临市场的挤压;举步难艰;只得关闭。本世纪初;在企业改制卖光的风潮中;县农药厂以五百万元盘给了私人老板黄信达;关闭沉寂两年的工厂又重冒黑烟。
黄信达是县木材公司一名“跑采购”的业务员;手眼通天;关系活络;在兼顾公家的同时;把自己的腰包赚得鼓鼓囊囊。黄信达购买农药厂;交给化工大学毕业的儿子黄布仁时;谆谆告诫他说;在这个世界上;只有钱是最亲的;有钱就是爷爷;没钱就当龟孙。这句话对黄布仁的人生有着深刻的影响。
黄布仁打理工厂后;第一步就是走上层路线。他拿出工厂百分之五的股份送给了当时分管工业和环保的副县长;拿出百分之三的股份送给了兰高镇镇长;拿出百分之二的股份送给了环保局长;他让三位巨头的夫人各出资几万元投进厂里;为年底分红拿利披上了合理合法的外衣。还得承认黄布仁眼光独到看人很准;副县长后来升任县长;镇长升任兰高镇党委书记;环保局长宝座稳当。网罗了“战略同盟”;等于是给企业装上了一道牢不可破的防护网。虽然每年拿出几十百把万来孝敬他们;但他收获的却是千万利润。
搞定了上层;还得要搞服下边;化工企业排污百姓造起反来那也是很头痛很烦人的事。为此;他专门去请教了一位高人。
遵从高人指点;黄布仁迅速成立了“护厂队”;把自己的表弟汪大毛请来当队长。汪大毛三十挂零;尚未婚配;长得细皮嫩肉;脸上时常挂着笑意;给人的感觉是温文尔雅。其实;汪大毛已经“三进宫”;盗、抢、奸、杀之事无所不为。他心狠手辣;但对“班子”上的朋友却是义重于山。黄布仁给汪大毛每月开五千元工资;让他选八名队员;标准是心要毒手要狠面要凶;越黑越好越拐越好进局子次数越多越好。按此要求;汪大毛经过考察和筛选;最后选定了八名队员;个个身刺青龙腕刻地虎;身着保安服装;腰挎警棒;每天由汪大毛带着训练一小时;厂里每人每月发三千元工资。平时没什么事;这些人就窝在宿舍里打牌赌钱。
有县长局长做强大靠山;有护厂队爪牙护卫;黄布仁感到自己底气儿特足腰杆子特硬;好像那无所不能的“超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毫无顾忌毫不犹豫。负责污水排放的蒋副总问黄布仁;我们的污水该怎么排?他飞扬拔扈地说;污水该怎么排就怎么排;该什么时候排就什么时候排。蒋副总有些担忧地说;要是上面查下来老百姓闹起来可不好收场。黄布仁扬着头;张狂地说;上面查下来有县长镇长顶;百姓闹起来有护厂队压;你怕什么?在这块地方;还没有我玩不转的事呢。
信达化工投产初期;排污量不大;群众没什么反响;随着生产量逐步加大;排污量与日俱增;老百姓的反抗情绪日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