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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在时间之下
第一次去长江文艺(随笔)
到马城去看海
下洼村的一场决斗
方壶
一簇莲花
木耳山的韵律
与“鹤”为邻
处女般的恐王溪
顾彩的月亮
古今云来庄
一路春色一路歌
容美土司的人与事(组诗)
小河中秋夜(外一首)
神奇神农架(组诗)
荆州览胜(组诗)
从南昌到武昌(组诗)
生命的底线(组诗)
编钟余响(五首)
水在时间之下 作者:方 方 文章来源:长江文艺 《长江文艺》
编者按:2009年6月;《长江文艺》将迎来60华诞。为纪念这本与新中国同龄的文学刊物60年走过的风雨历程;继续弘扬社会主义先进文化;繁荣文学事业;长江文艺杂志社将举办一系列的纪念活动。我们特设“我和你”专栏;邀请一批与《长江文艺》有密切关系的作家为本刊撰稿。开年第一期;著名作家方方为本刊奉献她的最新作品《水在时间之下》;这是一篇非常好读、分量厚重的小说;我们相信广大读者会喜欢。
楔子 从1920年进入
我要说的这个女人住在汉口。
我想她应该叫杨水娣;这比较像一个普通老百姓的名字。户口上就这么写着。但她却说她叫水滴。一滴水很容易干掉;被太阳晒;被风吹;被空气不声不响消化。她说;结果我这滴水像是石头做的;埋在时间下面;就是不干。她还说;如果这世界是污秽的;我这滴水就是最干净的;如果这世界是洁净的;我这滴水就是最肮脏的。总而言之我不能跟这世界同流。
听到她说这番话;我深觉惊讶。我不敢相信;这样的语言会出自于她的嘴。这个鸡皮鹤发、蓬头历齿的老妪手上正抖落着粗劣的茶叶。她每天用这茶叶煮鸡蛋;然后推着小炉子;踉跄着走到街口;架锅叫卖。维持她一线生命的人就是那些过来买茶叶蛋的人了。
我倚在一间板皮房屋的门口。这屋子深藏在汉口一条破败不堪的小巷里。汉口有无数这样的巷子;幽深阴暗;狭窄杂乱。它们混乱的线条;没有人能缕清。只有对水敏感的汉口人;嗅着水气;方能轻易从那里找到捷径;走到江边。
当我费尽周折找到她的家。顾不上环视四周的肮脏;盯着她的脸;我用一种几近惊讶的声音说;你就是当年的水上灯?
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像一汪湖水;就算起了风;却也没有波动。仿佛她早已在此等候着一个人;一个像我这样的人走到她面前大声喊出她的名字。她平淡地说;是呀;有什么事?这份从容和散淡让你在瞬间顿悟:这世上有些最不起眼的人;可能什么世面都见过。
我就是这样认识了水滴。
汉口人喜欢将城里那些纵横交错的巷子叫作“里份”。那些日益破落的里份隐身着许多水滴这样的人。他们曾经一手打造和修饰了汉口。在昔日激荡的岁月里;历经过无数的阔大场面和风云人事;他们脸上常常露着宠辱不惊的神气。像日落前的阳光;虽然淡淡的;却也足够藐视一切。只是世事的变化;从来就是河东河西。有一天;他们被突然抛向了汉口这些杂乱无章的里份之中。从此他们便悄然伏下身体;一隐数年。虽说原本也是心有不甘;梦想着东山再起。只是时间长了;一旦过惯这种水波不惊的生活;倒觉人生平淡或许更好。于是不甘的心绪便像燃尽的炉火;渐然熄灭。
这世上最柔软但也最无情的利刃便是时间。时间能将一切雄伟坚硬的东西消解和风化。时间可以埋没一切;比坟墓的厚土埋没得更深更沉;又何谈人心?脆弱的人心只需时间之手轻轻一弹;天大的誓言瞬间成为粉末;连风都不需要;便四散得无影无踪。
你愿意这样被世界抛弃吗?我问。水滴说;我没有被抛弃。这世上没有什么可以抛弃我;只有我抛弃它。我姆妈以前说我是个幽灵。你听讲过幽灵被抛弃的吗?
我被噎住。使劲回味她之所说。她却依然不依不饶地继续说着;仿佛拷问。
你问我为什么要选择过这样的生活?为什么历经了无限风光却还能如此耐住寂寞?可你问过龟山为什么要堆在江边;问过汉水为什么要在这里流到长江;问过汉口为什么要叫汉口;问过人们为什么要听戏;问过戏里的那把剑为什么要叫宇宙锋吗?
水滴的尖锐以及无序令我愕然。
我问路的时候;巷子里的人都说;哦;水婆婆呀。她蛮少讲话。还有人说;她良心蛮好。她屋里还有个爹爹;不晓得是她的什么人。他是个苕。水婆婆养了他一生。连一个跟我熟识的朋友也说;市井中大字不识的老太婆到处都是;你何必非要访问她?有什么意思呀?而现在;这个人人眼里寡言少语的婆婆;这个传说中大字不识的婆婆;却连珠炮一样对我发了这样的质问。
我正在研究汉剧史。这个古老的剧种早先在汉口火爆得不行。说是汉口的店铺;当年但凡有留声机放出来的声音都是汉剧。街上随便抓个人;不是票友便是戏迷。想想;觉得有意思。我到处采访;想要收集那些迥异于书本上的最鲜活的材料。有一天我在武昌江边的桥头下;听票友自拉自唱。我听到了《宇宙锋》。与此同时;我也听到那个令我惊喜的名字:水上灯。说出这个名字的老票友说;我一辈子痴迷汉剧;就是因为小时候看了水上灯演的《宇宙锋》;我都看傻了。赵艳容装疯卖傻那一场;硬是被她演绝。那时候;只要是她的戏;就会爆场。
我曾经在资料上看到她的名字频繁出现;在汉口;她一度是一个光芒万丈的人物。但忽有一天;她在她顶峰的时候宣布永离舞台;然后就仿佛蒸发一样;瞬间就在所有的资料上无影无踪。此后便再也不见到她的身影出没。
我一直对这样的失踪感到奇怪。是什么样的变故使她如此毅然决然?而又是什么缘故使她半个多世纪杳无音讯?她是死了还是活着?问过许多人;都说不知道。
现在;这位老票友竟然轻松地提到了这个名字。老票友说;自从玫瑰红嫁人后;红的就是水上灯了。说完;他连连地叹气;这丝丝缕缕的气息;仿佛牵扯着无穷尽的苦衷。经不住我的再三追问;老票友说出了水滴的名字。然后长叹道;她的事;说不得;说不得。当戏子;就两个字:心苦。
心苦是大家共同的事;不止是戏子。普通人外表辛苦;内心自然也苦;只是内外一致;人人觉得这种苦也苦得正常;不值得多说。富人或是戏子;外表包装得豪华绚丽;在人人以为他们幸福无比的时候;他们内心却并非如此。反差一大;便容易醒目;容易变成话题;容易让旁人心生怜惜。他们的心苦;则仿佛是更大的一种苦了。其实不然;这世上;心苦的理由虽然各有不同;但心苦的滋味却也大抵一样。
我几乎用了三年的时间;像侦探一样;连蛛丝马迹都不放过;费尽周折拐弯抹角地找到了水滴。
这一滴水业已穿越过八十年时光。乍看上去;她平庸得像街上任何人都可以轻视的老妪。但她开口说话;你便会明白她对这个世界的透彻了解;是你想都想不到的。这是因为;我们更多是通过书本和文字来认知世界;而水滴却是通过她的血肉生命。唉;都说平淡地过一生没有意思;可是让你复杂地过一生;你试试看?扛住人生的复杂;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水滴说;我这滴水就埋在时间下面。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浮出苦笑。这一丝苦意;来自她真正的内心。我想。
水滴出生的时候;是1920年。让我们跟着她开始吧。
第一章 生与死
一
这正是早春。刚下过雨;天灰白着;像是被泡肿胀了;四下里没有精神。院里的杨树还没发芽;映在空中的枝桠便黯然着。春天还没有足够的气力让这世界鲜艳。
雨曾经下得很大;蓦然间又小了;什么时候再下;谁都猜不准。汉口的雨就是这样;常常像一个人发疟疾。街上的路都是湿的;黄包车拉过;身后便跟两条清晰的车辙;泥浆溅得到处都是。所有的脚都拖泥带水;路便从大门一直湿到屋里。
李翠从屋里走出来。她大腹便便。屋里的阴潮气;令她觉得自己已然闷得快要窒息。她只想透口气。走进院子;空气虽也湿;但有风摆荡;这湿气就鲜活。长长地吸一口;似乎香气四溢;沁人心脾;一醉到心。就像深吸了一口上好的鸦片;愉悦立即有如小虫;从鼻子出发;朝全身爬行。
女佣菊妈端着木盆回来。木盆上堆着洗净的衣物;有点重。菊妈的身体便朝后仰着;以让肚子助她一臂之力。菊妈说;他姨娘;外面凉;还是回屋里好。李翠说;院子里爽快;屋里好闷。菊妈说;就快生了;小心点呀。李翠说;还有几天哩。
两人正说话;门外窜进几个小孩。小孩子奔跑着笑闹;你追我赶;全无顾忌;连方向也不看。李翠突然就置身在他们打闹之中。于是有点慌;想要回避。却因身子太重;行动迟缓。未及转身;便被一个男孩一头撞上。男孩玩得开心;撞了人也不在乎;掉过头;继续呼啸而去。
地上原本就湿滑;李翠遭此一撞;脚底便虚了。身体晃着要倒。她不由紧张;不由尖声;声音很是凄厉。然后她一屁股摔倒在地;脑袋只剩下一片空白;唯一的意识是紧紧抱着肚子。
菊妈慌了;扔下木盆;干净的衣服都被抛在泥地上。菊妈惊叫着;我的娘哎!这怎么好!这怎么好!
满院便都是惊喊乱叫。几个房间都出来了人。大太太刘金荣亦从她的房间走出。刘金荣且走且说;未必死了人;喊成这样干什么?菊妈急说;大太太;是被二少爷撞倒的。姨娘怕是动了胎气。哎呀呀;见红了!得叫大夫。
刘金荣走近李翠;微侧了一下脸;看到泥地上已经有了血;心惊了一下;但看看李翠的脸;又静了下来。然后说;山子;去找马洛克大夫。又说;菊妈;你莫要大惊小怪;哪个女人都要生小伢。还不扶进她屋去?
李翠清醒了;知道自己是摔了跤。肚子也在这清醒中痛得厉害;她忍了一下;没忍住;便发出阵阵呻吟。刘金荣说;叫成这样;小心生个小孩是哑巴!李翠便赶紧咬住嘴唇。只一会儿;便咬出了血;菊妈低声道;他姨娘;痛就喊出来吧;小孩哑不了。
李翠眼里噙着泪;依然紧咬着自己的唇;咬得鲜血从下巴一直流到领口。
看到地上的血;打闹的孩子知道自己闯了祸。这是个六岁的男孩;叫水武。水家的二少爷。水武翻着眼睛看了看他的母亲刘金荣;发现母亲并无责怪他的意思;便轻松起来。水武说;姨娘怎么了?刘金荣不屑地说;要生了。水武说;姨娘是要生小宝宝吗?刘金荣说;问这么多干什么?不关你的事。水武突然有了兴趣;又说;姨娘怎么样才把小宝宝生出来呢?刘金荣没好气道;怎么生?她还能怎么生?不就跟你平常屙屎一样!水武大为惊异;说屙屎就把小宝宝屙出来?刘金荣说;滚一边玩去!
婴儿的哭声响起的时候;刘金荣正在剔牙。声音清脆嘹亮;从潮湿的空气中一穿而过;令刘金荣的手腕无端发抖;竹签一滑;扎在牙龈上;疼得她歪掉了半边脸。
水武蹦蹦跳跳跑进屋来报喜。大声叫着;马洛克伯伯好厉害;他只进去一下下;宝宝就被屙出来了。刘金荣冷然一笑;然后说;屙出了个什么?水武说;屙出个宝宝呀。刘金荣说;男的还是女的?水武说;不晓得。刘金荣说;不晓得就去问一声!
菊妈从屋里端着盆出来换水;经过刘金荣窗前;定住脚;高兴道;大太太;姨娘生了;是个女儿。水武说;是个小妹妹吗?菊妈说;是啊;小少爷。刘金荣脸上露出笑意;说我料她也生不出一个儿子。
水滴的故事就这样开始。
唉;水滴一生下来就知道自己到这世上来就是与它作对。对于水滴;这世界四处潜伏着阴谋。就像暗夜阴森的大街;每一条墙缝都有魔鬼出没。水滴就在它们起起伏伏的呼吸中行走。这气息;穿过水滴的皮肤;渗进她的血液和骨髓。水滴知道自己走在魔鬼的包围圈里;知道她就是它们养育的;那些魔鬼的唾液就是她成长的营养。而她就是它们在人世间的替身。
这感觉不知什么时候在水滴的心里生长和蔓延;或许真的就是与生俱来。
水滴最初就是姓水。在汉口;姓水的人家很少。水家的先辈原本行船江河打鱼卖虾讨一份生活。后来划船到了小河的出水口;大约累了;便停桨泊船。先是在水边搭着窝棚开荒种地;后来索性弃船登陆;做起了小生意。
汉口天生就是个做生意的地方。你只要勤扒苦做;外加几分小聪明;总有出头的一天。有一年;水家一个年轻人;娶了蒲圻羊楼洞的女子为妻。年轻人陪着老婆回了趟娘家;发现俄国毛子在羊楼洞收茶叶。脑子一动;便在汉口开了家茶庄。专替洋人收购茶叶。英国人要红茶;美国人要绿茶;俄国人要砖茶。水家的年轻人弄得清清楚楚。几十年做下来;茶庄就做得十分有模有样。开了制茶厂;设了货栈;建了茶园。银子像流水一样滾进家里的柜子。自然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