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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年轻了,就算世界小姐的衣裳撕破了,也不插手。也许可以试着拨l10报警。你再考虑考虑,重新找一个帮手。”
“你们这种老男人,没劲儿。”她不理他了,蛇一样转了身子,脸朝另一个方向,一会儿站起来,撇下他,向弹钢琴的女学生走去。两个人低声嘀咕了两句,白裙长发的女学生停下,离开钢琴,站到—边。她坐到琴凳上,开始弹奏。自言自语的爵士改了活泼灵动的乡村,是《瓦多集市的雨季》。她这种女孩子,根本没有障碍,过江隧道没贯通,她等不及了,也能拎着鞋子趟过隧道口的积水,从那里穿过去。
他第三次抬腕看了看劳力士,已经6点47分,约定时间过刻钟了。他倒不是生气。毕竟是恩人嘛。儿子长到14岁,那是多少个一刻钟?对方有资格让人这样等。
话又说回来,年轻的时候,他真的想过做英雄,而且想得很厉害。有一次和几个要好的小伙伴吹牛,人小,天花乱坠,他大着胆子痛恨了一回母亲,嫌母亲没有把自己生在战争年代,要是这样,母亲当初起码可以考虑嫁一个非洲人或者中东人什么的,然后他们生下他,那就不同了。
“你儿子的车太漂亮,纯黄色呢,我还是头一次看见这种颜色的跑车,撞坏了挺可惜的。”
他不太相信对方的话。他也是面对过危机的,知道事情有个轻重缓急。比如,他宁愿损失两百万也不会得罪一个年龄不到55岁并且没有冠心病的职能部门官员。13000块人民币的三枪跑车,品质就算不错,怎么也不能和大活人划等号,不管那个人是不是生活潦倒嘴唇上生了火泡的中年男人。
“就是下意识啦,真的没有什么。什么也没想。再往下问我就得编话说了。”
这么说,他的念头倒是复杂了,要判断公务奥迪会不会一定撞上三枪,要分辨三枪上的少年是不是自己的正版儿子,纯粹理性主义。古茨塔夫·豪克在他的《绝望与信心》中说人需要幸福,不仅需要思维和情感的无拘无束,而且也需要秩序和安全感。要不然,就是他和古茨塔夫都错了?这也没准儿。
她弹完《瓦多集市的雨季》,把琴凳还给白裙长发的女学生,两个人窃窃地笑了两声,像一对走失了刚找回来的亲姊妹。她琴弹得很不错,有人零零落落地给她鼓掌。他朝那边看了一眼,是两个身体已经开始发福的男人。也许是官员,但也不一定。现在的商人个个像官员,官员反而把自己弄成商人的样子。世界完全乱了套,孔夫子和王安石要活回来,肯定会晕头转向,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她习惯性地撇了撇嘴,回到他身边,在软背靠椅上坐下,从他手里夺过“农夫山泉”,喝了好几口,把水杯塞回到他手里。她情绪好多了,脸蛋上红扑扑的,下巴上挂着水珠。她的孩子气让他莞尔。
“我已经没有幻想了,手指都僵硬了。我再不是一只鸟儿了。”她宽容地批评自己,用小手扇着凉风说。
“是吗?那又怎么样?”
她沉吟了片刻,很可爱地笑了,好像找到了答案。“是的,真的没有什么。”她朝钢琴那边看去,顽皮地冲弹琴的女孩子飞了一个媚眼。“我告诉她我是你女儿,她信了。她说你父亲很有风度。”
“这一点儿也不好笑。”
“可却真实。”她噘了小嘴吹开落到额前的一绺散发,和他犟嘴,“每一个中年男人都想和自己的女儿睡,所以他们才找年轻的女孩子。”
“这么说,倒是一个美丽的梦想。”
“不是梦想,是事实。”
“好吧,就算是吧。”他今天不想和她逗嘴。也许改天。今天他是一个感恩者。
“那么。”
“什么?”
“他怎么还不来?我已经饿了。”
“我说过,你不该来的。”
“我现在走也可以。其实我已经没有兴趣了。”
“要我替你叫一大杯柠檬水吗?”他想,她还是个孩子。
她懒懒地靠在软背圈椅中,伸出一只手指,百无聊赖地缠绕散落下来的那绺头发。街对面的武汉图书馆灯亮了。有几个背着书包的孩子一跳一跳地上了台阶,消失在图书馆的大门里。
“嗨,快看。”
“什么?”
“蟑螂。”
武汉最好的酒店里,一只蟑螂旁若无人地从新疆和田纯羊毛地毯上爬过。侍应生有些慌张地朝那边奔过去。
“我对你—点儿也不了解。”她有些闷闷不乐,“我甚至不知道你的真实年龄。”
“这不困难。可是有必要吗?”
“那倒是。”她同意,想了想又说,“可我还是希望奇迹出现。”
“你不是说生孩子的事情吧?不行。我说过了,我不想再要孩子。”
“不是因财产分割的事吧?”
“40岁的男人,精子衰老了,生下的孩子总不好吧?”
“说不定明天又会有一辆车撞上来。不是每一次车祸都有勇敢的人从人行道上冲下马路来救人。”她有些恶毒,故意挑衅地看着他。
“不是有福利院吗。我可以去抱一个。”他不上她的圈套,坚定地说。
“那是。”她嘻嘻地笑。
“用不了十年,你脸上会有皱纹。”他知道该在什么地方打击她。
“干吗十年?也许出门我就撞上车什么的。”她看着没心没肺,说起话来却像个教哲学的老师。“只有在25岁之前死掉,你才可能永远年轻。可惜,你没有机会了。你不会因为这个才妒忌我吧?”
他有些沮丧。她说中了他。这种女孩子,精得很。但他仍然不生气。你不能生一条金鱼的气,就是这么回事儿。
“不过,这样也好,大家都快乐。”她自己宽慰自己说。
他有些感伤。她太年轻了,简直就是一个漂亮的孩子。要是她骑在那辆极品三枪跑车上,弓着背,小腰随着踏板的上下扭过来扭过去,龙头歪歪扭扭地撒着野,随时都可能窜到马路牙子上。这样漂亮的女孩子倒在血泊里,大概也是快乐的。
不过那个姗姗来迟的赴宴人,就另当别论了。6点过56分了,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26分钟。这一回,他对腕上的劳力士有了不满。武汉只有一家香格里拉酒店,不至于找不到吧。问任何人,都会得到指点。在公用电话亭花四毛钱拨一次114,也什么都清楚了。遵守时间,是一个文明公民起码的教养,这么看来,对方一秒不差恰到好处地跨下人行道,在公务奥迪撞上极品三枪之前救出茫然不知的少年,不过是脑子一热罢了,算不上理性。
或者为了一次五星级酒店的豪宴,要去“新世界”买一套行头,比如白衬衣、燕尾服、黑蝴蝶什么的?想一想又不对,那得花一笔不小的开支。对一个连工作都没有的中年男人,这样的投资根本谈不上产出,不值。他的手机包里装了一份精美的聘书,是从公司出来之前要行政秘书写好的。一个勇敢的人,怎么都有资格得到一份高薪报酬的工作,比如某下属公司的保安队副队长什么的。但是现在,他不打算拿出这份聘书来了。同样的理由,一个不遵守时间的人,说到哪里都不配得到工作机会,这么说,还是让他继续找他的工作吧。
“怎么还不来呀?”她有些不耐烦了,柔软的腰肢在靠背椅中扭来扭去,像一段烤软了的蜡烛。
他取过矿泉水,打湿嘴唇。他猜测对方为什么晚来。他有些拿不准了,觉得事情不应该这样,在什么地方弄错了。感激是可以的,摆谱就不对了。也许对方这个时候正忙着给那些穷亲戚们一个个打电话,邀请一大帮人来做食客,集体开一次洋荤?这个倒可以理解,怎么说也是武汉最好的酒店嘛。
或者不是这样呢,不是请一大帮亲戚老表,只是请要找工作而且中意了的那家单位老板,计划好了18000元一桌的鲍鱼宴,还有穿杰尼亚西装的成功人士用长城国际卡刷单,这样可以显示高贵的身份和高尚的交际。但是又不像。他给的酬金,对方拒绝了,可以同样地消费三次吧,何必绕一个大弯子呢。
他觉得事情有些不妙,看来是自己幼稚了,应该带着律师一块儿来,好有个交涉的人。这么一想,他恍然大悟,对方的客气和羞涩全都是假的,哪里是到处在找工作,是要诈他,完全是到处找猎物嘛。
“我一直有一个梦想。我想有无数种选择。我是说吃饭。你不知道你究竟想吃什么。你不知道什么东西味道好。真是太难选择了。”对方有点儿兴奋,用力握他的手,很热情地摇晃了几下,看得出来是在努力压抑自己。
可是顺着白玉石润滑的台阶往二楼中餐厅走的时候,对方有些晕头了,有些不大敢迈步子。而且,他在尽量压抑自己的失控。“其实你是个雏子,什么都想吃。那是多么地不可思议呀。”
她鄙视地朝那个人看了一眼,像看一截掉在地上肮脏了的武汉名吃“辣鸭脖子”。先前她的兴趣,这时全都没有了。她开始后悔不该缠着让他带自己来,看什么英雄。她落在他们后面两步,没精打采的样子。
对方打扮了一番,洗过头,油倒是没 ,也没用摩丝什么的,头发直直的,有一股廉价洗发露的味道。皮鞋也擦过了,不像第一次他见到他的时候,脏兮兮的满是灰尘。
是一个人来的,没有一大帮亲戚老表,也没有单位领导模样的专业吃客。对方其实来了一阵了,在大门口徘徊,想问又不好意思问。侍应生上前询问,带了羞涩的他进入大厅,这样他们才会合了。
但是还是来晚了。整整晚了半小时。当然有些不好意思,一个劲儿地抱歉,说堵车堵得厉害,解放公园路堵,三阳路口又堵,正是私家车出门的时候,简直是私家车大游行,没办法。
他倒是没说什么,冷冷地看着对方,听对方兴奋地说,心里判断怎么对付对方的讹诈,要不要借去洗手间的机会,给律师一个电话。说穿了,他想,不过是脑子一热,还是不讲规则。而且,让人等得失去理智,便于抬价,心理学学得很好嘛。
预先订了小单间,又是熟客,有单薄俏丽的领班做顶级专业服务,人微笑着,进进出出的没有声音。对方拘束地坐下了,手脚没处放,动了动面前浆得硬硬的餐布,很快把手拿开,身子坐直,因为害怕把面前令人头昏眼花的餐具弄乱了。
“点吧。”他不想看对方再表演。事情开始了,总得结束。
“什么?”
“我是说,请你点菜。”
“非得这样吗?”对方瞪着纯洁无瑕的眼睛看他,是不习惯坐主宾位的样子。
装得挺像嘛。他想。“不用客气,请随便,喜欢什么点什么。”又想,要是对方提出—个天文数字,就白捡回一个儿子来说,还是合算的,没有什么大不了,也许可以答应对方。“不行的话,先看看酒水牌,这里的开胃酒不错。”又想,必须一次性结算清楚,这是一个底线,否则没完没了,这种事,不是没有发生过。
“你点清汤血燕,三头网鲍,梅花参,花脊澳洲虾。”本来没精打采的她又来了兴趣,怂恿他。“白邑不要点,中式菜,还是‘酒鬼’好。”她发现他是一个新的玩具和英雄一样。英雄是最大的玩具,可惜现在没有市场了。现在时尚智力玩具。玩具可以是智力的,玩玩具的人也可以是智力的。“你试试生闷松茸和法式蜗牛,在武汉,属这家厨子最拿手。”
“可是,”对方越发拘束,看了她CD涂得血黑的嘴唇一眼,立刻把目光移开,“为什么是蜗牛?”
“什么?”
“什么什么?”
“我是说……”
“好了。”他把她拦住了,左手两指叉住红酒高脚杯的腰,稳稳地推出两寸,身子往前略略倾了倾,看着对方。“吃饭前我们不妨把事情说清楚,你的意思呢?”
“什么事情?”对方装出一副不明白的样子。
“哦。”他宽容地笑了。对方进门之后他第—次笑,文质彬彬的,她在旁看着都感动。“事情是我错了。我没有征求你的意见。”他伸出—只手指,指肚向外,风度极了地叩了叩,示意酒保离开。“好吧,开个价吧。”
“开,开什么?”对方装得更厉害了。他找什么工作,天生就是好演员,双面人那一类!那些导演们可是错过机会,糟蹋了。
“你要多少?”也许直截了当更好。事情已经超过感恩的界限了,不是放低姿态能够解决的。再说,她饿了,他也饿了,实在没必要揉下去。“说个数,要是现款不够,我还有一套房子闲在那儿,多少也能卖个价。”他处理这种事情,不要律师,游刃有余,这一点他很自信。
“房子?”对方眼睛一亮,嘴里啧啧着,向四周看了看,好像在看那套闲着的房子,楼层和房型怎么样,朝向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