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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 2004年第07期-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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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房子?”对方眼睛一亮,嘴里啧啧着,向四周看了看,好像在看那套闲着的房子,楼层和房型怎么样,朝向和采光怎么样。“在哪儿?”
  “你的意思是,不一定现款,房子也行?”
  “我老婆厂里集资了,我对她说,这回怎么也不让,打破头也弄一套大点儿的。起码两居半吧。”对方有点儿兴奋,也学着他的样子,身子往前倾了倾,和他的脸贴得很近。“我卖血还不行吗?我一腔子血没处用呢。”
  “明白了。”他冷冷地点头。
  “明白什么?”对方不解地问。
  “还是现款。也行。”
  对方笑了,两排雪白的大牙一览无余,放肆极了。“和你有什么关系。我的房子。”
  “协议公证之前,这只是一个意向。再说,我们还没有谈定数字。”他在平静送出的甜羹中夹着一柄特制不锈钢勺,“也许它是你的,也许不是,都有可能。”小心,坐在这里的是专业杀手,不是什么都能吞下的。
  “我没说要你的房子。我有房子。我是说,我很快就会有了。今年打地基,明年住新房。我要你的干吗?”
  “那么,钱呢?”
  “我不是不要吗,说过了的。哪有这样的事儿,钱又不是什么坏东西,还得非当包袱丢给人不可?”
  他纳闷了。怎么是他弄错了。又弄错了一次。他老是错。可是。有什么事情不对劲。他不明白。是真不明白。
  “你们,还有完没完呀?”她对钱呀房子呀不感兴趣,叫过领班,白了眼对廉价的洗发露香味说:“点菜吧,要不要燕窝的,只要能填饱肚子,不管什么都行。人都饿死了。”
  “真是对不起,堵车堵得厉害,没办法。”对方抱歉。“那么,我就点了?”
  “点吧。”
  对方脸红了,不好意思地看餐布,变得有些口吃。“统一。外带一瓶冰啤。”
  “嗯?”他,她,领班,三个人都没听清。
  “要是可以,再加一个来一桶怎么样?要特辣那一种。”对方咽了一口唾沫,完全是忍不住的样子。
  “你是说?”领班小心翼翼地问。
  “方便面呗。这个你也不懂?”对方好脾气地笑领班。现在他胆子大了,不拘束了。
  他和她愣在那里。领班虽见多识广,到底没有经验,僵硬着脸上的笑容,看看三个人,拿不定主意地问:“除了这个,别的呢,什么也不要?”
  “非得要点儿什么吗?”对方瞪大眼睛,有些紧张地问领班。
  “那倒不是。可是。”
  “什么?”
  “没什么。”
  没什么。他在一旁想。不要钱,只是一盒“统一”方便面,要是可以,再加一盒“来一桶”,还真没有什么。他想他明白了。那么,他和她,他们是不是也来—桶呢?再加一瓶本地产的冰啤?
  “不好意思。”领班把他叫到一边,看了一眼那个心满意足坐在那里往桌面敲着手指头的奇怪客人,小声说,“准备失误,我们尽快安排人到外面买。恐怕得麻烦您和客人等上一段时间。您多担待。”
  


别动那些花
■  邓一光
   
  一
  
  有好一阵,他惊诧地张着嘴,站在魏红窈窕姚黄肥的芳菲之中,在透过窗棂洒进屋内的月光中,环顾那些深匿在暗处的花草植物,人有些迷惑,有些走错了地方的感觉。
  一栋上世纪初建成的老房子,石基木檩,白墙黑瓦,坐落在偏僻的小巷里。房子不当街,老得开始剥落了,两间屋子,一出一进,屋子里没有任何家具摆设,全拉空了,几只楠木花架上,放满了各式各样的花草植物。他怀疑他站着的这个地方,是不是一个花店。做为花店,它离着正街远了点儿,而且,没有那种任何一间店铺都会有的柜台。但是,上世纪初的老房子,要说是有资格的,怎么就能做成百纳千变的锦官城呢?拉空了的两间屋子,约模六十来平米吧,楠木花架上层层叠叠,全是姹紫嫣红的花草植物。他站在那些花草植物当中几乎被它们覆盖了。
  他当然是走错了。房子不是他的,也不是他任何亲戚朋友的。他甚至不是一个理由充分的来访者,他从来就没有见过这老房子的主人。他不过是一个年轻的民工,从鄂西秭归的乡下来,一天35块工钱,在汉口的建筑工地上打小工。他太年轻了,年轻得还有些稚嫩,精力无限,闲不住,总找着机会亲近这个世界;吃过晚饭,别人抽烟歇息。他不歇,去正在封顶的高楼顶处,固定有些松了的脚手架。他就像家乡香溪河边长臂结实的山猴,好奇得很,敏捷得很,还有那么点儿顽皮,在脚手架上荡来荡去,看什么地方需要他,他就往什么地
  方去,怎么就不小心,把一只浆灰桶,带掉下了脚手架。
  他吓坏了,站在高楼的顶处,因为离月光近了些,肌骨结实的胸臂上,汗珠儿一颗颗,全是星星似闪烁着的银辉。他听着那只浆灰桶,在安全网上弹了一下,声音消失掉了,隔了很长一段时间,再没有回应。他小心翼翼地,探了脑袋出去,从高处往下看。天色已经很晚了,他什么也没看见,无论是那只浆灰桶,还是倒在血泊中的受害者。他咽了口唾沫,捏紧了拳头,夹紧了胳膊,像一只收束起翅膀的鹰,一溜烟从高楼的顶处,扎到了底楼。
  还好,那只制造了一次恐惧事件的浆灰桶,没有伤着任何人,也没有损坏任何东西,静静地躺在一栋民房门口的下水道边。他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抹去额上的汗水,捡起了那只浆灰桶。
  有人吗?他对着虚掩着的门问。
  屋里没有人问答。
  他把声音提高了些,再问,有人吗?
  屋里静静的,还是没有人问答。
  他有些拿不准,有些抱歉,觉得自己的侵扰,真是没有道理的,他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他偏要找到这家住户的主人,告诉他(她),他把一只危险的浆灰桶,掉在他(她)家的门前了,它砸凹了一块泥土,他会负责把泥土复原,并且请他(她)原谅他的过失。
  这样,他就固执了。
  他走上台阶,敲门。门无声地开了,因为根本没有上锁,是虚掩着的。他有些迟疑,把门推开了一些。他先被一股浓郁的花香味儿熏得愣了一下,然后糊里糊涂地,走了进去。
  现在他站在空无一人的屋子里。那些花草植物全都安静着,没有谁和他打招呼。稀薄的路灯洒进屋里,看着昏黄的光线,可以看清悬浮在空中的尘粒,它们静止不动,像是生长在那里一百年了。他能听见植物轻微的呼吸声,他觉得不可思议得很。也许就因为有了这样的呼吸,那些尘粒才被托举到空中了,他想。
  主人不在,他没有机会说明他的来意,并且为那只自天而降的浆灰桶的事情道歉。反而,他被那一屋子花草植物散发出的浓烈芳香,还有它们的呼吸声,弄得糊涂和迷惑了,不过,人已经静下来了,因为没有人受伤,也没有人受惊,这比什么都好。他这么一肯定,心里就放下一块石头,轻松了。他想他应该尽快离开这里,但是那些悬浮在空气中的尘粒在挽留他,让他不能立刻走开。他开始打量屋里的那些花草植物。
  他先是透过洒进屋内的月光,看见了火焰红的福禄寿,再看见了花朵儿鲜红的悬铃花,然后是洋红色的令箭荷花,以及金黄色的滇百合和银白色的高山积雪,它们静静地,在那儿热烈地兀自开放着,开成一个世外桃园般的世界。
  他突然有些感动,有一种亲切的感觉,仿佛嗅到了家乡千百年不变的泥土味道。他环顾四周,屋里的那些热烈的生命,大概因为是头一回见面,还陌生着,也就缄默着,不曾与他招呼。靠着窗户的角落里,倒是有一张老漆脱落的官木椅,高高的椅背上斜靠着一只绣了古禽图案的软垫,是可以坐下来安静地观赏的。他知道自己的裤子上满是汗渍和灰浆,会脏了那椅子和软垫,这样,他就在地上坐了下来,两只结实的胳膊,有力地环住了两条腿,坐好了。
  他看着那些让他亲切的植物们。
  
  二
  
  她站在魏红窈窕姚黄肥的群芳之间,怎么都觉得,自己就是芳菲中的一枝,是生命诞生的那一刻弄错了,让她从一枝红湿浸淫的花,或者一丛藏风匿露的草,成了缓慢成熟和苦恼绽放的人。
      如果真是那样,她命定中的生命应该是谁呢?是结实红且绿,复如花更开的山茱萸,还是伍相庙边繁似雪,孤山园里丽如妆的梅花?她略略带着一丝忧郁的目光,穿过清晨尚且干净的阳光,落在花案间一盆郁郁葱葱的植物上。
  那是一株纸白水仙,一碟浅浅的清水中,鳞茎雪白,花葶粉绿,花冠鹅黄,花片洁白,是她喜欢的。康熙怎么说它?“翠帔缃冠白玉珈,清姿终不汙泥沙;骚人空前吟芳芷,未识凌波第—花;冰雪为肌玉炼颜,亭亭玉立藐姑山;群花只在轩窗外,那得移来几案间。”
  她不太拿得准,自己的最爱,是不是水仙,或者惟一的是。她把目光移到一旁,落在一株腊梅上。那是—株素心腊梅,养了好几年,老枝浑圆,叶片儿皮实,花朵小而抢眼,不是罄口腊梅的浓红和小花腊梅的条纹紫,而是让人眼睛一亮的纯黄色。她喜欢这样特立独行
  的素心腊梅,和这样特立独行的纯黄色。她记起了晁补之的咏梅诗:“诗报腊梅开最先,小奁分寄雪中妍,水村映竹家家有,天汉桥边绝可怜。”
  由晁补之,她的思路荡漾,想到了苏东坡。苏东坡是喜欢海棠的,他说过,“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他的那份痴情,是说给海棠的。她的目光由此热烈了一些,四下里环顾着,落在一株叶片儿丰腴的海棠上。那簇海棠花,梗茎儿细细,顶冠蓬勃,叶片高低错落,生动活泼,花儿开得红艳艳的,是一株重瓣垂丝海棠,果然幽姿淑态,红艳绮霞,当得上国艳品色。她的脸上,因此有了一丝欢喜的神色。
  白居易呢?他好像更喜欢紫薇。她这么想着,目光恋恋不舍地,从海棠上移开,在屋子里四下搜视。她看见它们了,那些白紫黄·红相间的紫薇。她细而长的弯月眉轻轻地跳动了一下,脚下不由得迈出,朝它们走了过去。她走进它们,抬起胳膊,伸出一只手,无声地挪近其中一株,再分出纤长的一只手指,搔弄婴儿脸蛋似的,在古朴光洁的树干上,触动了一下。海棠茂密的枝梢,怕痒地颤动起来了,很长一段时间,没有静止下来,让人怀疑,是不是有风偷偷进了屋子里来,有一种风轻徐弄影的情趣。
  她想到了自己的形吊影单,无人顾念,心里浮起一丝惆怅,不由得有些发愣。“丝纶阁下文章静,钟鼓楼中刻漏长;独从黄昏谁作伴?紫薇花对紫薇郎。”她想,还是白居易懂得自己,也懂得她,否则不会在黄昏之中,遣了花来伴人了。
  她这么想过,心里隐隐的,有些作疼,不忍再看那紫薇,把目光转向一边,目光落在一丛夜百合上。她有些埋怨自己,怎么没有第一眼就看到它。那丛夜百合,才是她该注目的。它真是美极了,碧白色的花朵,先就纯洁了,再由一圈儿红晕暗中托举着,花丝是热烈的紫红,蕊群偏偏又透出一抹淡淡的浅绿,真是俏皮到了家。难怪白居易说,“紫粉笔含尖火焰,红肥脂染小莲花,芳情香思知多少?恼得山僧悔出家。”她想到最后那一句,想到晨钟暮鼓中,一个悔得肠子都青了的光头和尚,瞒过了师傅,在厚厚的山门里,五心不定地探了脑袋出来,向浅草点点的小路尽头看去。她想到和尚的那个急迫样子,不禁噗哧一声,一个人在那里乐笑过之后,她觉得自已有些轻薄,不禁脸蛋儿红了,飞快地朝门口看了看。那里没有风的影子,也没有人的影子,甚至这个时候,市井之声都嫌早了点儿,还是早晨七八点钟,不会那么快地,就有渐近渐浓的热闹,涌进汉口老城区的这条僻静小巷。
  她这样判断,知道没有人会走进来,看到她轻薄的笑,当然是有道理的。这条街上的人都知道,这栋—进一出的老房子,年代久远了,其实是不经营什么的,花或草或藤或树,进了老房子,蓬蓬勃勃的开,寂寂寞寞的死,根本无人知晓,甚至没有人看见过它们的尸体,所以没有人为了买花,或者推销鲜花快送业务,走进这间花店来。她一个人过日子,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那些植物,她谁也不送,是为自己养的。
  她站在魏红窈窕姚黄肥的群芳之间,怎么都觉得,自己就是芳菲中的一枝,是生命诞生的那—刻弄错了,让她从—枝红湿浸淫的花,或者一丛藏风匿露的草,成了缓慢成熟和苦恼绽放的人。如果真是那样,她命定中的生命应该是谁呢?玛瑙红的麝色石竹?柠檬黄的朱槿?油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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