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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消除不了“隔”的感觉。那是因为具象的缘故,它越是具象越是证明它的虚假,是工匠手下的作品。浓重的匠气,抹煞了它的幻象性质。
而到了正前方,观众席,舞台正面展开,装饰性再度出现。可这装饰性被细节掩盖和减弱了。生活在此凸现起来,超过了形式。形式在观众席与舞台的交流同情中偃低了声色。观看和表现这两种活动分野明确,是舞台最为理性的一面。然而,再翻个个儿,到了舞台的后面,就是通常说的“后台”,迷乱,混淆又一次来临。你看见一张张敷了厚粉,眉眼夸张的人脸,从眼前掠过。这一张张皮肉面具,彼此相像。表情呆滞,衣着又过于鲜艳,像是假人。可是,你却嗅到他身上的气味:汗味掺着脂粉味,香,又有些臭,厚腻的,热呼呼的人味。不是散发,而是汁液般地渗出来,空气都发粘了。后台的空气有一种令人窒息的闷热,无论哪一个季节,都保有湿度。是由呼吸,体温,体液形成,因和着脂粉,颗粒变得粗和重,不容易挥发,沉淀下来。那一挂挂的服装,因不是随穿随洗,体味,汗酸,脂粉,垢,便也积淀着,再和着布的浆洗味,更加刺鼻,令人作呕,可又奇异地使人兴奋。
当人们都走净了,舞台上空荡荡,灯全灭了。从顶上,侧边,哪几个角落里,进来几线光。因四下黑暗,这几线微光倒也有些亮度,里面均匀地卷着尘粒。你不知道,哪一柱是那通道,将人引向虚无茫然所在。在舞台建构复杂的各个弯道,转折,缝嵌里,似乎有嘁喳的声响,隐着什么机密的活动。那小世界在暗寂中张开来,裸着,怀着期待。幕条垂立,掩隐处,也有着不明所以的活动,静止中含着一股欲盖弥彰的夸张。从下往上看天桥,吊杆,卷起的网,垂挂下来一些,复杂,凌乱,有一种早期工业粗犷有力量的风格。灯光塔楼的窗口黑洞洞的,不看便知里面有巨大的盯视的眼睛,于是就感到威慑的压力。光线不足,使得空旷的舞台笼罩了暧昧的气氛,充斥意义不明的暗示,暗示什么呢?类似情欲的东西。你站在这无倚无捱,又有倚有捱的地方,无端地感到悸动。这里,暗藏着一些可能性,不是真实的,却与真实有关,与局部的有限的真实有关。由于构造的复杂性,它具有着敞开和关闭双重特质。舞台装置的需要,设下种种机关,开启与锁闭了无尽的小机要。丝绒幕条,吸饱了灰,纤维的小孔鼓胀着,犹如水分充盈,温柔有弹性,这空间因此而有了肉感。在这些精巧周密的结构之下,戏剧上演了。虚假的,造作的,谎言一般的情形,在此逼真地显现。空中充斥了夸张的激情,无节制地膨胀。只有舞台,才可容纳如此不真实的东西。几乎是像“魇”那样的东西,舞台就是魇的盒子。
在这魇盒子里,真实的,实在的肉体却做着不真实的运动。此个与彼个相接,摩擦,交互往来,不为着实际的功用,只为了虚假的名义,其实是纯肉体的关系。在这虚无的笼罩下,人都有些变形,变质。这盒子盖得挺紧,自成一体,其实极大地制约着其间活动的动物。在所有的金属,木材,织物的装置底下,是浓郁性感的肉体。身体变得十分突出。在这空间里,其余的,社会,环境,生活的性质暂时隐退了,只留下柔软的,坚韧的,分泌体液挥发气味的躯体。时间在此亦是不真实的,经过人工的修改,扭曲,长度失去了精确度,质地也变了疏密度,感官的某一部分,格外尖锐地攫取着收获,带着掠夺的意思。身体变得不平衡,很不平衡,倾斜到危险的角度,立刻就要颠覆,而最终没有颠覆。这魇匣子里的事,谁说得出呢?身在其中亦未必意识得到。
舞台真是一个布满隐喻的物件,它简直有点像陷阱,引你进入,越陷越深,结果抵到完全无关的另一个场景里。前边说的,儿童玩具中的通道,许就是这样的意思。它以表面的物质体征迷惑了你的眼睛,然后却蹈入另一个暗匿的物质里去。它明明是一个水泥,砖木,再加金属的大盒子,可里面藏着“魇”!它明明是个假世界,可里面穿行活动着的,却是活生生,热辣辣的肉体,说着你我他的语言,却没有一句真话。拉上大幕的一刻,就有些警醒的作用,从虚无中脱身出来。那顶上滑轮走在轨道“吭啷啷”的声响,划分了虚实两界。演职员们从假设的现实中退场,上场,拆除,搬运,再建一个新的假设。方才为激情绷紧的脸此时松弛下来,嬉笑着,笑纹在脂粉中拉开犁沟,瞳仁在粗阔的墨黑眼线中,退到很远,几乎没有的地方。上下场的人互相拍打,推搡,开玩笑,是职业性的熟练技艺使然,要不了多会儿,他们就又回到激情中去。此时,暗下的灯光里,他们的常态在脂粉的面具后面,夸张的戏装里头,表露出来。十分的怪异,比方才的矫作更加怪异,有一种极端冲突的不和谐。化妆,服装,四周的灯,凌乱的景片,撑杆,网,在他们身上划下不可逾越的界线。在这一个阶段里,他们已变异为另一种生物,在另一种生理状态的生活中。舞台,使所有反态的存在合法化了。
然而,奇怪的是,无论怎样身在其中,都又身在事外。总是,似乎,长着另一双眼睛,守着一段距离,在看。意识的某一部分里,保持着清醒的警觉,审视和批判。只是,这部分的意识完全放弃控制,甚至支持沉溺的部分,那部分自行其事。舞台上的生活就是这样,看和被看并存一体,你一直知道这是假,可是你却如此情愿,热烈,悸动地假下去。那些零零落落的小道具,是假世界的表征,彼此间其实是脱节的,但是有暗示性,亦有象征性。所以,终能连成逻辑,保持假象的严密性。在那金属,板子,网的框架里,充进灯光,就像水泥砌上砖缝。时间在假设的情节中,拉长或缩短,错乱着节奏。知觉迷惑了,而另有一部分,警醒着,倘若没有它,便也无从判断迷惑的事实。那许多不必要的姿态,不必要的运动,不必要的喘息,激情,流汗,汗液在剧热的灯光下鼓出毛孔,稠粘,酸咸,糊在皮肤上,像浆,渐渐成一张壳。
这种无端的,在假设下产生的悸动,几乎不需要太多的养料,自己就能生成酿造。只要蹈入一个环境,肾上腺素便活跃起来。是一种有机物种,但必须给它生长的环境,模仿同类型有机物种生长活动的环境。有些像人工钻石,模仿它产生,嬗变,定型的物理性条件,制作一个相同的生态,然后,钻石便熠熠发光。只是,这些仿真的条件也许会有预期之外的变化,因与自然界过于相仿,于是也具有了有机的变数。可是,这不更接近自然了吗?真和假最终交织在了一起,互相渗透,加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就像方才说过的,空荡荡的舞台上,倘有人说话,说的都是普通的话,可在高大浩渺的穹顶下,就像是私语。现实的生活,在此有了戏剧的色彩。
我迷恋灭了灯,卸了布景的舞台,空洞和幽暗里藏有许多秘密,叫我心醉神迷。穹顶深远不可测,灯光塔楼也秘不可测。乐池,还有乐池,是这神秘城池的护城河,划开虚实两界。声色偃伏着,过于的寂静里有一股做作,其实是有人,凝视,注意,聆听,密密匝匝的耳目。心中又恐慌又兴奋,知觉在这空洞中变得敏锐而且自由,周身伸展出感知的触脚,水分充盈,甚至充血,张开了腕口。周围的空气形成压力,温存却强劲地拥来,拥来,缠绕住我的触脚。这虚空中的情爱,如此盲目,可是坚定不能移。从上方,侧边,渗进来的细细的光线,旋转着尘埃,尖锐却又绵软,因外界日光转移,而缓缓移动,交错。天桥上,暗里,忽有线光亮,开出一行花来,那吊网的粗麻绳,全爬上藤蔓,缀满蔷薇科的小花朵,顺了藤蔓,垂下来,垂下来。塔楼里,是黑水上的荷花,飘浮起来。护城河,则是危险的浮萍。多么妖娆,妖娆到叫人深感不安,威胁来临。可是,无可自拔。地上也开出花来,潮湿的,娇艳的,花蕊尖尖上吐着小气泡,四下里就都响起了呼吸声。周身的触手,像庙堂里慈悲的千手观音,一起吞吐着甜蜜,湿润的空气。
真是虚假呀!可不是说“魇匣子”吗?外面天光流转,里面自有一种时间的规律,行行走走,折折回回。时间的容积膨胀开来,以致变形,起着湍急的漩涡,涌过肉体。内分泌加速运作,暂且失去平衡。然而,这是美妙的倾斜。从天桥上危险地往下飞,那大网子千丝万缕,缠着,垂着,像码头上停泊的千桅船。拉开大幕,前方,观众席隐在场灯关灭的黑暗中,陡然升起麦子,麦芒的形状就像佛头上的冠,是千佛的窟。实在是令人心悸,到了胆寒的程度。这一个匣子里,流淌着梦魇,像烟花一样,哔哔□□爆破着空气的气泡。它攫取了一段时空,在虚无中绽放。
我曾经看过一个外国芭蕾舞的录相,剧中的王子穿了紧身衣飞转腾挪。紧身衣绷在身上,线条毕露,在一个几乎从这一侧渡到那一侧的大跳中间,突然地,他射精了!精液从高空中四洒,灯光照耀下,闪闪烁烁。舞蹈继续着,音乐也继续,剧场中却升起甜蜜和腥稠的情欲的空气。这一场精液雨,下得呀,春心荡漾。这公开,坦然,蓬勃无目标的情欲,就像一个舞台的宣言。果然是这样,舞台是一个充满情欲的场所,它叫人堕入无爱人的情网,所向虚空茫然。
四、抑郁症
这一日,是节日的次日,还带着节日的余晖,天气晴朗。冬日的太阳,没有云彩的遮挡,没有氤氲摇晃,敞开天光。光线有些硬,物体的边缘便像金属般光滑,发亮。这些,其实是在不自觉中割伤着人的视线,景物尖锐地进入视觉。街上人头攒动,亦是节日的余声。视觉里拥满着边缘锋利的景象,层层叠叠,推推挤挤,就像要溢出视野的边缘,又出不去,被框住了。于是就变形,变成凸面镜上的映像,以圆心为中心,拉成弧度,渐渐逼近,然后走出。人,建筑,街道,车辆,枝条疏朗的行道树,圈在凸面镜里,既是怪诞,又如此肯定。上面没有一丝阴影,全面被光照亮,鲜艳极了。是冬日里,分野确切的鲜艳,没有一点模糊的过渡,亦没有一个统照的色调,所以,藏匿有冲突,分裂着视觉。视觉受了伤,却并不觉着,只觉着人多,而且闹,招架不过来,暗中进行紧张的抵抗。抵抗中,将映像打散,扭曲,变得七歪八倒。街面仰起,天空则倾下,人和物意欲脱离原先固定的位置。心中便起恐慌,怀疑这一切是否真实。还想,自己是否是直立地在行走,也许,已经倒下了,因晕眩而倒下。很快,会有人围拢过来。先是看着,接着就动手翻捡随身所带物品,确定身份。可是令人惊奇的,我依然在行走。脚,机械地迈着大步,变形的街道被一步一步推向后去。周围的人,也在走他们自己的路,没有人停留下来,亦没有人注意我。节日余下的悠闲,快乐的气氛还在起着作用。许多人还未上班,继续度着假期。我在惊恐的意识中居然还注意到橱窗里的一双牛皮鞋:褐色皮,浅黄色滚线,浅帮,系带,墨绿色的宽带。这双形状准确的皮鞋,似乎有一种定位的作用,将变形的空间拉回原状。我还有余暇想,要不要进店去试一试脚。可是,此念一掠而过,紧接的意识是,我没有倒下吧?人潮涌动,倘若倒在这里,人们知道我是谁,该怎么处置我呢?我应当趁清醒时向某人求助。可是人群在晃动,疾速掠过我,向后退去。而求助的念头一点帮不上我,使我心定,反而是,放纵了我的恐慌,我变得软弱,险些儿要失控。我强制克服下这一念头,坚持向目的地走去。我一边走一边从包里摸出一片药,是使心跳减缓的药片。我镇静地将它一掰为二,送进口时,我忽然想起我还从未服用过它,会有什么不良反应呢?恐慌又一次攫住了我。我将药片抛开,这个动作多少是失控的,它加强了我的无助感。这个敞开的,锐亮的空间明显变了形,而且有光的弧圈,不是氤氲。因是干燥,锋利的,将视觉再一次割碎。我的知觉似乎游离开去,我又有了婴孩时期那种全知的视角。我看见自己走在熙攘的人潮中,抛出药片,抛出一道坚硬的白色的弧线。我看见我脸色苍白,嘴唇也苍白,眼睛不敢转移方向,直视前方。途中,我竟然遇见一位熟人,他说:你的脸色不好看。我说:是的,我很累!我惊讶地听见自己的声音,想:我还能应对和说话。我也想过向他求助,可这念头一闪而过。我与他分手,各走各的,很快他便消失,只剩下茫茫的陌生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