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柱子是个人,人不是别人,正是老胡。
老杨说,老胡,你干什么?老胡说,想和你谈谈。老杨说,有什么可谈的?老胡说,谈谈你就明白了。老杨说,老胡,这是命,你认了吧。老胡说,我不信命。老杨说,可你得相信组织。老胡说,我只想和你谈谈。老杨说,你要谈什么?老胡说,谈过你就知道了。老杨说,好吧,你挺难受,我知道。老胡说,有些东西你还不知道。老杨说,可我知道白豆是我的了。老杨这时觉得这个铁匠真的是好可怜。可怜可怜他吧。作为一块儿出生入死过的战友,他也该安慰安慰老胡。他说,好吧,你要想谈就谈谈吧。
柱子移开了,老杨跟着柱子走,这个时候,像老胡这样的男人,只能像根柱子。
营地西边有一块沙丘,沙丘上有一棵胡杨树。树上没有树枝,没有树叶,是棵死树。怎么死的,没有人知道,可能是渴死的,可能是被害死的,也可能是老死的。死了多少年了,也没有人知道。开荒者来到这里时,它就站在这里了,像是在等着什么,又像是在说着什么。
夜色中,看这棵树。像是一只五指并拢伸向空中的手臂。有几只蝙蝠绕着它飞来飞去,幽灵似的。
坐在沙丘上。老杨还抽着烟。老胡不抽烟,手里还玩着他从不离手的小刀子。
没有风,夜静得要命。
老胡说,你知道我当兵以前是做什么的吗?老杨说,谁不知道你是在山上当土匪。老胡说,你知道我当土匪以前是做什么的吗?老杨说,不知道。老胡说,我在一个玩杂技的班子里耍飞刀。老杨说,怪不得你刀子扔得那么准。老胡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去山上当土匪?老杨说,不知道。
老胡说,班子里有一个女孩子一次能在头上顶二十个大瓷碗。她的皮肤也像瓷碗的瓷一样白一样润。我想我以后一定要娶她当老婆。不演出时我带着她到集市去玩,她爱吃冰糖葫芦,我一次给她买过十串。我说你当我老婆后我天天给你买冰糖葫芦。她没有说嫁给我可她笑了,我知道她愿意嫁给我。可是班主也看上了她要娶她当小老婆,并且在一天夜里跑到她房子里把她占有了。第二天我知道了这个事,我什么也没有说,演出时我手中刀没有飞到前面的靶子上,飞到了站在台子边上的班主的头上,刀子从左边的太阳穴进去,又从右边钻出来。就像是这样……
说着,手中刀子飞出去,老杨只觉得眼前闪过一道光,再一看,那道光成了一点亮钉在树上,一只蝙蝠正在刀尖下痛苦地痉挛着。
老胡接着说,杀了班主只好上山当了土匪。你知道我为什么后来不当土匪了而去投了八路军了吗?
老杨不说话,他不想听老胡说这些事。
老胡说,也是为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是个小地主家的女儿,抢她家的财产时我看见了她。我对土匪头子说钱我不要财我也不要,我只要这个女人当我的老婆。土匪头子答应得好好的,等到了山上他却变了。说是他要这个女人压寨。我不答应他就把我捆起来,扔到山洞里想让狼来把我吃掉。我用贴身的小刀子割断了绳子,跑回了寨子,看到那个土匪头子正搂着那个女人在睡觉,我一句话没说,只是让手中的刀子飞出去。刀子扎进了他脖子上的动脉血管,血一下子喷到了屋顶上,就是这样……
又一把刀子从他手中飞出去,又把一只蝙蝠钉在老树上。
老杨说,你给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老胡说,除了那两个女人外,白豆是我见到的第三个我想娶来做老婆的女人。老杨说,你吓唬我?老胡说,我说的全是真的。老杨说,你说的是旧社会的事,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谁也不能胡来。老胡说,天下再变,我是个男人,这变不了。男人想娶一个女人做老婆,这变不了。老杨说,你还真敢胡来?老胡说,为女人,我已经杀过两个人了。为女人,我再杀一个人,不是没有可能。老杨说,那你也会没命。老胡说,我认了,这是我的命。
老胡说着又把第三把刀子扎到了树上,那只蝙蝠想逃没有逃掉。刀子比它快。
部队到下野地,转入开荒生产阶段,马刀枪炮全收进了仓库。老胡的小刀子,不属于武器,没有人收。小刀子在别人身上,只能用来杀瓜削水果皮,可在老胡手上,它就成了随时可以致生命于死地的东西。
从树上取下三把小刀子,有血从刀子上滴下来,滴到沙土里。把刀子在鞋帮上擦了擦,又重新握到了手中。
老胡从老杨身边走过去,带过一阵风,吹得老杨浑身冷。
3
看到老胡的影子一点点走远,渐渐地消失在了夜色里。老杨手中的烟忘了放到嘴上吸,已经灭了。
老杨一拳砸到沙丘上。沙丘很软砸上去没有响声。可老杨还是不停地往下砸,边砸边骂。什么混蛋畜牲狗屎毛驴子,反正是能想到的骂人的话全说了个遍,把老胡的祖宗八辈子骂了个遍。
骂完了,一下子没有劲了,身子一软,整个人瘫倒在了沙丘上。像死了一样,好长时间一动不动,就像身边的那棵老胡杨一样。还不如那棵胡杨。胡杨还是站着的,但老杨却只能是趴在那里了。
趴在那里,老杨心想。这个世界上,为了女人,去要别人命的人,是傻子。而为了女人,让别人把自己命要掉的人,更是比傻子还要傻的大傻子。
天亮了,太阳出来。老杨没有按照计划到场部去。他去营部找到了吴大姐。
老杨对吴大姐说,吴大姐,我想了一个晚上,我尽管很喜欢白豆,可我是一个共产党员,我应该做到毫不利己专门利人。胡铁同志是个一般群众,这个时候我想我应该从群众的利益出发,让他与白豆同志结成革命伴侣。
吴大姐有点不相信地看着老杨。
老杨说,真的,吴大姐,组织对我的关心我感谢不尽,我会以努力工作来报答的。请你去告诉白豆和胡铁,我祝他们幸福美满。
吴大姐简直是有点感动了。她说,老杨,真没有想到你有这么高的思想觉悟,你真了不起。你放心吧,有合适的女同志,我会马上介绍给你。同时,我还会把你的这种表现向组织反映的。
老杨走了。
尽管还是有点不明白,觉得老杨的举动有点可笑,但吴大姐心里还是挺高兴。看来,又可以吃到老胡送来的野味了。
老杨站在白豆屋门口,没进去,喊白豆出来。
白豆出来了,白豆以为老杨把喜糖喜烟买回来了。看到老杨两手空空,有点意外。
老杨说,白豆同志,给你说一声,咱们俩现在没有任何关系了。白豆说,没听明白。老杨说,告诉你吧,我不娶你了,你也不要想嫁给我了。白豆说,为什么?老杨说,什么也不因为。白豆说,你嫌弃我?老杨说,别问那么多,反正你想嫁谁就嫁谁吧。白豆说,那我嫁给谁?
——嫁给我。
第三种声音传过来。老杨和白豆一起看过去,看到老胡站在不远处。
老杨转身走了。老杨想找一个地方大哭一场。
老胡走到白豆跟前。
老胡说,嫁给我,好吗?
白豆说,你抽烟吗?
老胡说,我不抽。
白豆吸了吸鼻子,没有闻到老胡身上有烟臭味。
白豆说,那好吧。
4
收到白麦的信。
白麦在信上说,她结婚了,没有放鞭炮,也没有坐花轿。连洞房也没有人来闹。只是胸前戴了一朵红花,还是纸扎的。
白麦这么说,白豆一点也不奇怪。在村子里,看见过好多人家娶媳妇,以为女人出嫁是一定要坐花轿的。到了这个地方,看到这里的女人出嫁,却是另外的样子,才知道革命的结婚法,是没有花轿的。白麦结婚没有花轿坐,到她结婚了,也一样没有花轿坐。
白麦在信上还说,她也参加了工作,还说,她的工作,白豆一定不会想到。不是干别的,是去上学。到一个工农速成中学去读书。
这可真是让白豆没有想到。白麦说结婚,白豆可是一点儿也没羡慕,还觉得白麦嫁了年龄比她大得多的男人,挺可惜的。
可听说,白麦又去上学了。真是让白豆眼气得很。白豆太想上学了。娘思想封建得很,家里女娃子,只让读三年书,说读多了没用。还说,她一天书也没有读,还不照样嫁人,照样生了一大堆孩子?还说,要不是八路军来了,白豆一天书也别想读。为这个事,白豆真生了娘的气,娘想让她早点嫁人,她偏不嫁,新疆兵团来招女兵,娘不让去,偏要去。干部支持,政府的事,娘干气,没办法,只能让白豆到新疆来。
如果说,白麦留在了城里这件事,让白豆觉得有什么好的话,那就是这件事了。白麦可以去读书,可以去认很多字了。白豆到了农场,白豆就不能去。同是一个村子出来的,同是到了新疆,白豆不能去念书,只能下地干农活。
白豆替白麦高兴,可也并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好。原就没有到新疆再读书的想法,也就不会为这事想那么多了。
白麦没有在信上多说结婚的事。白豆想听听白麦说说这方面的事。女人和男人结婚,到底是怎么回事,白豆不是一点儿也不知道,也听别人说过。可听别人说,和听白麦说不一样。别人说的,谁知道哪一句是真的,哪一句是胡说。白麦说的,肯定全都是真的。白豆相信白麦,就像相信自己一样。
可这个白麦,偏偏把洞房里的事,一句也没有提。这让白豆有点生白麦的气。她觉得白麦不说给她听,还是没有把她当亲妹妹看。
就算生气,也还得给白麦写信。
信上说,我也马上就要结婚了,他是一个铁匠。铁打得好,给我打了一把坎土镘,可好用了。
5
谁也不知道在两个男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他们还在同一间屋子里进进出出,可却不像以前那样,总是会打个招呼,说些有用没用的话。其实老胡倒是好多次想主动和老杨说点什么。可他刚把脸凑近一点,老杨那张脸马上别到了一边,让老胡想说点什么也说不出了。
看到老杨一个人闷着头抽烟,老胡还真有点觉得对不住老杨了。一个男人到了这个地步,谁都会觉得他可怜。老胡无法做到面对他时无动于衷。甚至还想到自己是不是做错了,是不是做得有点恶,有点霸,有点坏。
人在世界上,谁能把每一件事都做得没有错?况且好多事,当时看好像做错了,可过后看它又是对的了。相反,也有好多事,当时看好像做对了,可过后看它又是错的了。
老胡不知道眼下的这件事,以后看会是对是错。他压根儿也没有去想过。他只是个男人,一个三十岁的男人,对他来说,天下最大的事,就是把自己喜欢的女人娶回来当老婆。
女人能让一个男人变成傻子,变成疯子。
不过,现在看来,似乎已经没有什么事让老胡去干了。老胡已经和白豆谈到结婚的事了。
用了似乎这个词,是因为白豆还没有正式成为他的老婆。婚礼定在十月一日国庆节举行。这是给吴大姐送去野鸡野兔时,吴大姐给他们选定的日子。说这是个好日子,那一天,全国都在欢庆,而且每年这一天都欢庆。国庆节,不也就成了你俩的结婚纪念日了。说得老胡心里美滋滋的。
说这话时才是七月多,还要两个多月才能到十月一日,老胡嫌等得太久,尽管他想不出再会有什么事,能改变那个选定的日子,可他还希望能早一天还是早一天好。因为不管你这个人有多么了不起,你都无法知道明天在你的生活里会发生什么。
如果老胡能知道,就在一个月后,还会有一个男人出现在他和白豆之间,老胡就不会同意吴大姐选定的那个吉利的日子了,他会马上就找个休息日把白豆娶了。
老胡不知道以后的事。下野地没有一个人知道,连那个一个多月后也想娶白豆的男人也一点不知道。这个男人在这以前至少有五次机会从白豆面前走过,可这个男人连注意都没有注意到白豆。
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多么了不起的人也不能完全把握自己的人生进程。而老胡算什么?和一棵草、一株树、一块石头在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同。
老胡的人生大事,只是他一个人的。一个人的事。
在这个季节,在下野地这个地方,老胡的事根本就算不了个事。
在下野地,真正的大事是另一件事。
作为献给“八一”建军节的礼物,一条命名为“军垦大渠”的渠通水了。这一句话里连着出现了两个军字,并非一种偶然。在它的背后有着太多的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