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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吐出的烟雾缭绕在我与他之间。我听到他说,没有。我妈说,今儿写的要再通不过呢?我爸说,再通不过就要开会挨批判了。我妈说,你就不能写得让它通过?我爸说,以为我不想?是他们压根儿就不想让你通过!我爸的声音忽然高起来,吓得我一哆嗦,透过烟雾我看到他拿钢笔的手也在哆嗦。在我的记忆中,我爸从没这么高声同我妈嚷过,他总是和言悦色、和声细语,他只须和言悦色、和声细语就足够让我妈爱他了。果然,收拾碗筷的声音停下来,哪个角落里传来了我妈低低的抽泣声。要搁以往,我爸会马上跑去替我妈擦眼泪的,边擦边还低低地在我妈耳边说着什么,说着说着就把我妈说笑了。可这一回,我爸只长长叹了口气,眼睛盯着桌上的稿纸,动也没动。我没敢问他写的什么,从对面望过去,只隐约识出题目上的几个字:我的交代。我使劲擦了擦眼睛,又看了一遍,的确是这四个字。“交代”总是和有罪行的人连在一起的,我开始明白我爸和我妈的沉重,可是,我爸这样一个苍蝇都拍不死的人,能犯下什么罪行呢?
到睡觉时,我妈把她的被子搬到了我的床上,我爸看见了,不做声地又搬了回去。我妈就又搬回来,我爸则又再搬回去。这样反反复复了许多次,我妈终于没再坚持。第二天一早醒来,我看见我爸正在打开后窗,我妈正在为他盛饭,一切都如同以往,我放下心来,闭上眼就又睡过去了。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显得风平浪静,我爸我妈的眉头没有展开,却也再没有高声的嚷叫,我便一次次地往房后疯跑,一心地看麦叔开膛破肚,一心地等待星期天的到来。
杀猪的人家仍在一天天地增加,麦叔他们每天早晨五点钟到场,晚上十点钟还不能回去。但杀猪的人家也自有说法,说猪已经饿了好些天了,再找不出东西给猪吃了,待饿成了一张皮,还怎么过这个年啊。没东西喂猪是今年家家遇到的难题,我搞不清为什么,但看到饭桌上的白面愈来愈少了,原来喂猪的萝卜、红薯倒端了上来,人一开始吃这些,猪的口粮自然就吃紧了。我听我爸对来我家闲坐的人说过,这是暂时现象,只要革命抓好了,生产总有一天会上去的。闲坐的人走后,我妈就说我爸,城市那一套别跟村里人讲,他们不想听的。我爸说,怎么是城市那一套,整个国家都是这个口号啊。我妈说,我知道,可在村里没用。我爸说,这正是中国难办的地方,农民太多了啊。我猜这也是我妈爱我爸的地方,我爸总是立足城市,眼观全国,见识不同于村里的男人。虽说我妈总在提醒着我爸,但我相信她是信服我爸说的城市那一套的。我妈信服的结果,是我们家的猪总是喂不大,到年底总是全村最瘦最小的一个,原因是我们家的萝卜、红薯什么的多半都换成细粮给我爸吃了,照顾了我爸,猪就自然不能照顾了。村里有的人家是省下细粮,把细粮换成萝卜、红薯给猪吃,这通常被认为是会过日子的人家,因为把猪喂肥了,一年的饭菜才会有些油水,像我妈这样的做法,全村怕是惟一的一个。不管怎样,猪是普遍地在瘦下去,即便换掉细粮的人家,称一称也难超过二百斤去。这样,麦叔他们时间上是辛苦些,却不必费太大的力气,想象若都是二百斤以上,不要说难套难烫,只那上架,没有两三个人相帮着也难上去,而现在,通常只麦叔一个人就轻巧地挂上去了。我为麦叔着想,希望我家的猪更瘦小些,但我妈说,麦叔最不喜欢瘦猪了。我问为什么,我妈说,对不起他的刀呗。我妈还说,你不是喜欢看么,星期天你到跟前,我在后窗看着你。我问为什么,我妈不耐烦地说,没有那么多为什么,到时你去就是了。我说,那我爸呢?我妈说,你爸能不能在家还不一定呢。我妈说这话的时候除了不耐烦,还有更多的忧心忡忡。我迷惑不解地望着她,心里更多的仍是快乐,那一天,因为猪的关系,麦叔毕竟会注意到我的,即便我不站在人群的前面,他也会喊着我的名字,让我把盛肉的筐放到他面前的。还有,这几天麦叔也像是注意到了我的存在,只要我站到前面,他总不时地看看我又看看我家的后窗。有一回他还将猪尿泡吹起个气球送给我玩儿,引得周围的几个孩子羡慕极了,他们纷纷央求麦叔,给我吹一个吧。麦叔也不理他们。后来他们喊成了一个声音,麦叔挥挥手里的刀子,说,再喊,再喊宰了你们!吓得他们才安静下来。虽说我觉出麦叔对我好与我妈有关,但还是高兴极了,兴冲冲地将那气球拿回家去给我妈看。没想到我妈接过去就扔进了猪圈。我妈的理由是,我爸见了会不高兴的,他会说,这不是我的孩子玩儿的东西。
我一天一天地数着日子,到底把星期天数到了。
这一天我乖极了,抱柴,烧水,给杀猪的五位叔叔、伯伯递烟……而我妈,就站在那张一人凳上,从后窗看着我,一直看着。我猜我妈不是嫌猪太瘦小招人嘲笑,就是怕见麦叔,怕见麦叔的原因我搞不清,似乎是麦叔愈想见到她她就愈躲着他。大人们的事啊,真是叫人猜不透。
我爸果真没能在家,我一再追问,我妈才说,我爸因为发在报上的一篇文章,被关起来了。我的乖也跟我爸这事有关,我看到我妈的眼睛都哭红了,我不忍心再惹她不高兴了。
我家的猪是麦叔帮着套走的,我妈没请他来,是他听到我家猪叫自个儿来的。那时我和我妈正急得要命,我妈用绳索挽成个环状,在猪前晃来晃去的,那猪却懂得它的危险似的,死活不肯挨近绳索。我便拿根棍子打它的屁股,打得它吱吱直叫,就在这时,麦叔一步跨进门来。麦叔接过我妈手里的绳索,嘴里“了了”地叫着,就像念咒语一样,那猪竟是乖乖地进了绳套。麦叔牵着套牢的猪,看了我妈说,走吧?麦叔那样子像是生怕我妈不去,我甚至觉得,他也像我一样在盼着我家杀猪的这一天,只不过他的目的是为了我妈能到跟前。可是,我妈只随他走了几步就又返回去了,她的理由是,她不想看着自个儿喂大的猪被杀。我妈的态度十分坚决,麦叔显然对她的坚决失望而又不满,他说,我这猪是白套了。我妈说,不会,杀了送个肘子给你。麦叔几乎冷笑道,就这肘子,四个也不够我一盘菜呢。我妈说,不够就把杂碎也加上。我妈似笑非笑的样子,麦叔脸上却已没了一点笑容。我跟在麦叔的后面,直到场地他也没向后望一眼,完全将我忘了似的。
我家的猪套去时,已有十几头猪排在那里了。我猜麦叔原是要公事公办,将我家的猪排在后面的,但就在这时,麦叔不经意地抬头向我家的后窗看了一眼,恰好看到了窗后的我妈,而我妈也正在看着他呢!于是,麦叔突然指了我家的猪向那负责捅猪的人吩咐道,先捅这头。那人惊异地说,别人有意见咋办?麦叔说,有意见找别人杀去,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麦叔这话在场的人几乎都听到了,既说得坚决果断,又有些没头没脑,但麦叔的话在这杀猪场上就是权威,没有人敢不听的,那十几头猪的主人即便不满,也不肯找别人杀去,这村谁能比得上麦叔那把刀的厉害呢。
这时的我别提有多高兴了,学了大人的样子开始在场子里忙这忙那。要捅猪了,我拿了盆子去接猪血;要烫猪了,我上灶前添把柴火;猪要上架了,我又急忙把盛肉的筐递上前去。我还把我妈给我的烟一人一盒地递给五位叔叔伯伯,烟是荷花牌的,两毛四一盒,比起其他人家的烟要稍好些,因为我爸挣工资,我妈总希望在人前显得体面些。只是我家的猪太小了,挂在架上就像只瘦羊,肉皮是蔫的,与薄薄的瘦肉连在一起,几乎看不到白色的肉膘。周围的人一片唏嘘,说这样的猪杀掉是太可惜了。有人甚至说,吃这样的猪肉还不如杀只兔子吃过瘾呢。我的脸不禁一阵红一阵白的,求救似的去望麦叔,麦叔却黑着脸子,不说一句话,不知是在生那些风凉话的气,还是在气我家这头不争气的猪。
仿佛说风凉话过了嘴瘾,便没有什么人对麦叔对我家的偏待表示不满,以至到了后来,麦叔甚至扔下架上的活儿帮老安翻洗我家的猪肠子,也没人说什么。其实老安这次并没出错,麦叔不知为什么就把老安撵到一边,自个儿翻洗起来。麦叔做这件事之前又往我家的后窗望了一眼,我妈当然还站在窗后,接着麦叔便不容分辩地替代了老安。
一切还算顺利,我家的猪终于变成了一堆肉和杂碎。往家扛时,我自是扛不动,老安要替我扛,被麦叔挡了,麦叔说,我来。老安说,架上正等着你呢。麦叔说,等会儿怕什么,天还会塌下来?麦叔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扛了筐往我家去了,我则小跑着跟在麦叔后面。
到家门口时,麦叔忽然向后望了一眼,问我说,猪血还没端回来吧?我恍然想起,那半盆猪血忘记放在筐里了。我感激着麦叔的细心,转身就往回跑去。
猪血端回来了,我看见麦叔正端了碗茶水喝着,我妈则坐在麦叔的对面。我对我妈非常满意,麦叔为我家忙碌了半天,太应该倒杯茶水给他喝了。我听到麦叔对我妈夸奖了我几句,然后从兜里掏出一块钱递在我手里,说,替我打斤酒去吧,杀猪的人是不能没有酒喝的,可是人们就知道送烟。我妈说,小孩子知道打什么酒,还是我去吧。麦叔说,你这孩子可不一样,干起事来比大人还行,去吧去吧,一块钱的散酒就行。我还从没被麦叔夸过,这么一夸,全身都轻飘飘的了。我干嘛不去,麦叔让我干的事我干嘛不去!我没听见我妈说了句什么,只管兴冲冲地出了家门。
卖酒的小卖部在另一条街上,我走啊走的,总也走不到似的。到了小卖部,没想到人又挤得满满的,排了半天的队才把酒打上。我心里都要急死了,麦叔是个忙人,我可不能因为这酒误了麦叔的事情。回来我几乎是一路小跑,将要到家门口时,脚下忽然被砖头绊了一下,酒瓶从手里脱出去,啪地摔在地上,浓烈的酒味儿立时散发出来,瓶子碎了,酒在地上流淌,我的眼泪也随之淌满了脸颊。
我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这时,恰又见麦叔从我家里走出来了,我望着他黑塔似的身躯,禁不住哇的一声哭了。
麦叔却没有责怪我,只拍一拍我的脑袋,说,洒了就洒了,哭什么,快回家吧。说着也没有停留,脚步匆匆地赶往我家房后去了。
我把麦叔的脚步匆匆看成了他的不高兴,酒洒了一块钱白扔了他又不能去怪一个孩子他能高兴吗,于是我更伤心地哭着。奇怪的是,我的哇哇大哭竟没能把我妈惊动出来,待我哭够了回到家里,看见我妈正蒙了被子躺在炕上。我妈没待我说话就先说道,出去玩儿吧,我要睡一会儿。我看不见她的脸,她是把脸蒙在被子里说的,声音嗡嗡的如同得了感冒一样。她大白天从不睡觉的,不知为什么现在却要睡觉。不过这倒也正对了我的心思,省得让她问起打酒的事了,我颇感轻松地跑出家玩儿去了。
在街上和几个小女孩跳了会儿皮筋,觉得没一点意思,禁不住离开她们又往杀猪场去了。我没敢到麦叔跟前,远远地看他将一头整猪一刀一刀地割卸下来。他似乎比以往显得亢奋了许多,每一刀下去嘴里都“嗨”地发出一声,那刀是又快又准,每每都引得围观者随了“嗨”声猛地叫出一声“好”来。场上的气氛比以往热烈了许多,活猪、死猪的气味就像我妈蒸馒头用的发酵面一样使这气氛愈发膨胀着。我一动不动地站着,心里却惊涛骇浪般地激动不已。不知为什么我想起了麦叔说的那句话: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我还想起了我爸说的一句话:革命搞好了,生产总有一天会上去的。这些话当然不是他们说的,但从他们嘴里说出来我就格外地记在心里了。我不知道杀猪和革命有什么关系,但我的兴奋、激动是真真切切的。
很晚我才回到家里,我妈早已把饭做好了。小米稀饭,玉米饼子,还有大葱炒猪血。我大口大口地吃着猪血,觉得香极了。我妈看着我,忽然问,杀咱家的猪,你一点没难过?我没想到她会这样问我,我说,难过什么,喂猪不就为了杀猪么。我妈说,也不知你像谁,要是你爸在场,你爸也会难过的。我说,是不是麦叔说我什么了?我妈说,没有,他说你干什么。我妈像是脸红了一下,羞于提起麦叔似的。
吃过晚饭,我在床上躺下来,迷迷糊糊要睡着时,忽听得我妈喊道,那把刀子哪儿去了?我睁开眼睛,看见我妈正从衣箱里翻找着什么。我说,哪把刀子?我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