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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草·网络2009.1-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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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块地的四周也有花开着。我数了数,有三棵桃树花,五棵苦李树花。紧靠河边的石坎上还有一棵碗口粗的剌楸树花,就是我做棺材的那种。桃花是红的,苦李花是白的,剌楸树花是紫的。桃花苦李花在谢,剌楸花也在谢,有风没风一瓣一瓣一朵一朵,慢条斯理地往下落,红的白的紫的绞在一起。我一看剌楸树就想起停在家里的棺材来,一想起来我就真的难受了。我那时可不像现在这么超脱,多少事都转不过弯儿来。我想这人一生真没多大意思,活着的时候屙屎吸旱烟勤扒苦挣,死了棺材一裹,黄土一埋,啥也不晓得了。我想不通,既然终究是一死,当初出生做啥。 
   不过我也只是难受了那么一会。当我把头转过来的时候,又不难受了。我又感到什么天啊云啊城啊河啊所有的好景色都在哗啦啦地顺着大漏斗往我这儿灌。又感觉到有谁把自家的胸脯一点都不疼地一刀子豁开了,拽住往两边扒拉,一直扒拉到跟两边的山一般齐。这样,绿得不晓得如何形容的河水,长满青草的河滩,河边瓦红墙白的楼房,两边高高耸起一片碧绿的山,一片碧绿的山上开着的红的紫的花,还有一声赶一声叫着的斑鸠布谷,又好像全在我胸脯里了。我感到胸脯装的不再是臭烘烘的五脏六腑,而是这些美得不能再美的山山水水。心情一开朗舒畅,我就对自己说,不管咋样,我还是要好好活下去,好好把这块地种起来。我要对得起自己,对得起牯牛,对得起这块地。 
   要是早上几天;我还可再背土的;把能种的地方都背上土;背够两分半地。可季节不等人,再不种就种不上了。我决定先种了再背。半年不理会,我背土的地方已长满荒草,厚得像一床被套,把土盖得严严实实的,掀开一看,底下尽是新发的嫩草。我就把四周收拾收拾,放了一把火,老的嫩的都烧了,单单剩下半月形的那块地,一层黑黑灰灰的草灰覆着,和四周乱七八糟的青枝绿叶一比较,格外显得干净。我转着打量打量,决定把地分成四小畦,一畦种辣椒,一畦种茄子,一畦种四季豆,还有一畦种黄瓜。这些都是盘子里少不了的菜,必种不可的。我还准备排点葱蒜,但七葱八蒜,不是季节了,只好先到菜场一块五一小把地买着吃,等秋上地腾出来了再排。我还决定把地的四周都点上南瓜,让藤子爬到剌架里或是水泥厂的围墙上,让它们偷偷摸摸地结瓜,要是发现了就吃青的,要是发不现就让它自个儿长,到时侯我顺藤摸瓜,吃老的。 
   心里一盘算妥当,我就开始整地。地整好了就到街上买了茄子秧辣椒秧和黄瓜秧,一畦畦栽上。又在屋里寻了四季豆和南瓜籽,一一点上,在旁边剌架里寻了四季豆和黄瓜架子,一一插上。这些都是种菜的老格式,不必细说。我要细说的是我的菜比别人哪个的菜都种得过细。当然我说的别人主要是指县城上头搞蔬菜大棚的那帮子人,县城下头我们这一带,基本上没地了,很少有人种菜了。 
   我细就细在四宗上。这头一宗;我整地整得好。那地经过一把火,土本来都烧得酥了,可我还是把它重新翻整了一遍,凡是有石头嫌疑的一律摘了,甩到河里,稍微大点的土块一律用挖锄打碎,挖锄打不着的就用手指头捻碎,这样整个地里的土细得不能再细了,像是过了细筛似的。这第二宗,我除草除得勤。好多人种菜园都懒得要死,一年到头荒得像毛狗屁股,草比菜还深。我那地虽说底肥下得足,长草的条件好,但我不给草们这个编制,隔两天我就薅上一遍,扯上一遍,针尖儿大点小草都不放过,想长也长不成。这样一来,土是黄土,菜是绿菜,一畦一畦,井井有条,亮亮飒飒,连可主任看了都说艺术。我那时不懂得啥叫艺术,但我年轻时候看过货郎们卖的艺术线,赤橙黄绿青蓝紫的,看着舒服过瘾,我想可主任说的就是这个意思。这第三宗,我上肥上得足。尽管下足了底肥,但这追肥也是不能马虎的。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菜跟庄稼一个理。只要一发现菜们有营养不足症候了,我就挑起大粪饮它一遍,总不让它们饿着。这第四宗,我抗旱抗得紧。只要把几天不下雨,我就用个桶子打河里往上拎水浇,总不让它们渴着。因为有了这四宗别人比不了的细,我的菜长得比别人哪个都好,茄子长得像棒槌,紫亮紫亮地一棵上面挂几个,把枝都压弯了。辣椒长得像比玉米棒子还粗壮,叶子底下满是的,一翻碰得清响。黄瓜长得牛腿,老长老长一排排弯腿,打两尺多高的架子上直拖到地上。最牛的是四季豆,密密匝匝地像是编得整整齐齐的鞭炮,一挂一挂地垂着,摘了又长,摘了又长。这一荐儿花还没萎,那一荐儿又闹闹嚷嚷地开上了。几天不几天,又是一挂挂编鞭炮似的豆子了。 
  

   菜一种上路;我就把牯牛也哄了来种。我想我都是闻到土香的人了,一旦我的长腿短腿都伸直了,就没人替他种菜吃了。我得让他学会自己种。那天出门前,我对他说,牯牛啊,跟我去菜园吧,好看得很哩。他开始还是啊啊,只把脸朝着墙壁不理我。我又说,牯牛啊,你去吧,真是好看得很哩,爹不骗你。牯牛还是不理我,但没啊啊。我说牯牛啊你真得出去散散,不能这样在屋里等死啊。牯牛,你听爹的话。这回牯牛又啊了起来,一边啊一边拿手拍自己脑壳。拍着拍着我就看见眼泪打他没眉毛没眼皮的眼睛里涌了出来。我想他从前是多么昂棒的一个人啊,竟烧成这样了,他不伤心等几时啊。他这样一流眼泪我也伤心起来了。我说牯牛啊,你要觉得难受就再扛爹一肩膀吧,真的,爹保证好好让你扛。牯牛一听我说起这,忽然不拍自己脑壳了,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看,看得我都怕起来了。正猜他为什么盯我的时候,他忽然一屈膝给我跪下了,还是那样直勾勾地盯着我,嘴里啊啊了两声,然后拿起巴掌扇起自己耳光来,扇一下啊啊两声。我说牯牛哎你这是做啥?你这是做啥?我说着上前拉他,不让他扇。可我一挨着他没皮的手,眼泪也忍不住流了出来。我一把抱了他的头说,我的牯牛哎。我这是算哪壶啊,把自己也哄哭了。 
   不过后来牯牛还是出来了,到那地里去了。不是我哄的,是他自己出来,自己去的。五月份的一个早上吧,我病了,病得不轻,主要是头天淋了雨,伤风了,咳了一整夜。我正拿了薅锄要出门给菜园锄草,牯牛在后面啊啊地扯我的衣服。我说牯牛你做啥?牯牛啊啊两声,把手里的挖锄提起来让我看。我说牯牛哎,你还是在屋里歇着,爹一个人去。牯牛又啊啊两声。我听出了他意思,是坚决要跟我去的意思。这正是我一直想着的意思呀。我就说,好,牯牛,跟着爹。牯牛就跟着我往菜园方向走。我们走上河堤上的时候,厂大门口好多上班的人都在盯着我们看。我还听见有人说,哎那不是牯牛吗?哎呀我的妈耶真怕人,不知道那玩艺儿烧成什么样了?接着我就听见吃吃吃的笑声。这时我看见阚四的车来了,在大门口停了下来。阚四打车窗把头伸出来,看了眼我们,又看了眼厂里上班的人,骂了起来,说妈的看什么看,妈的都给我滚进去。于是众人一哄都滚进去了。我想回头招呼牯牛时,他却已走上河堤了,正用衣服角遮了脸,一盘一盘地走。我忙喊了声牯牛你慢点儿,也一步跨上河堤,一冲一冲地朝牯牛追去。 
   打那以后,牯牛就天天跟着我种菜。他虽然身体烧残了,脑筋却还是好的,手里也还能拿得住锄把,所以打打下手还是蛮行的。只是他身上大部分好皮都没了,怕热得很,气温稍微高点儿就直喘。我就让他在旁边楸树荫凉下歇歇,让他也看看好风景。实在不行了就让他回去,泡到黄磷厂专为他砌的水池子里,等凉快点儿再回来。 
   我们爷儿俩就这么种了一年的好菜。 
   
  十 
   
   到了今年春上,我的地就种不成了。黄磷厂派可主任来通知说,那地是他们的,叫我赶快把菜拔了。 
   可主任是正月二十五那天早上来通知我的。我记得当时也是个嘎嘣响的好晴天,太阳打东边山上一照下来,满世界都是黄灿灿的。虽说还是很冷,可一些性急的树们早发芽了,嫩得不敢望。苦桃花开得一疙瘩一疙瘩的。黄磷厂下料管又被谁梆梆梆敲响了。下料管响声里掺着远处的斑鸠布谷叫声。空气里不知打哪儿飘来呕土肥的味道,好闻得没治。我正和牯牛在地里给菠菜拔草松土,可主任打河堤上向我们走来了。可主任朝我们这边走时,我正好抓了把拔的草往坎子边上扔。我看到金灿灿的阳光下可主任走得很急,急勿勿地像是要赶集,一点都不像平日来看我菜园时那慢条斯理的样子。我就站在那儿等他。等他走近了,爬上台子了,我说,来了啊。他说嗯,嗯。可主任看看一地正长着的菜,摇摇头,看看远处风景,又摇摇头,看看我们爷儿俩,还是摇头,最后还唉了一声。我说可主任,你好像有啥心事,又挨了阚厂长训吧。可主任说唉。我一看那神色有些不对劲儿,就说,可主任你光唉啥,有啥事你尽管说,是不是我家牯牛加生活费的事噎住了?可主任说,唉,不是这个。我说不是这个是哪个?可主任唉了半天才告诉我说,这地原本就是黄磷厂征了的,现在要收回去。也就是说,这地我种不成了,他们按规矩给我一笔青苗补偿费后我就不能再种了。我一听急了,说,稀奇了,这地打盘古开天地时就没个主儿,现在咋轰地一家伙变成黄磷厂的了?可主任说,唉,这个,这个我说不清楚,阚厂长只跟我说要在这儿建小磷酸车间。阚厂长说再不建厂里磷泥就没法处理,就会一直污染河流,他这个厂长就当不成了。 
   可主任说的是实话。这黄磷的生产原理,后来我也跟他学了不少,基本上晓得个马虎眼儿。简单说吧,黄磷主要是气,好的都往上升了,用水一淋就结成块了,用个油鼓子装着,用水封着。撇的都往下沉,跟废水流到了池子里,越装越满,满得装不下了就往外漫,一漫漫到河里。黄磷这玩艺儿开头我给你说了,毒性大得骇人,火柴头大一小块就能把一头牯牛毒死好几回。你想那么多的黄磷废水往河里流能不污染吗?自打建这厂后,齐厂以下的河里是想一个磨架子虫都没了,是鸭子喝了鸭子死,牛喝了牛死,啥家伙喝了啥家伙死。为这事,环保局的人没少找阚厂长,让他想办法保护环境。可阚厂长说妈的,厂都转不动了我用球头保护?环保局的人说,不保护就得关厂。阚厂长说,妈的关就关,不过你跟县长说了再关。环保局的人就跟县长说了。县长说,谁关厂子我摘谁的帽子。哪个还敢关?这样就一直拖着没关,这样污水就一直往河里漫着。不想年关前靠河一边的墙壁咚地一家伙破了,一池的污水漏了一大半,流到下游几十里外的外县还毒着,把人家沿河两岸的鱼和鸭子啥的毒得种都没了。这回可把事儿惹大了,人家抵住上告,市里告了告省里,一直告到中央。最后中央又一级级往下批,一批批到市里。市里说,再不治污就治人,书记县长帽子一齐摘。这下县上才慌了,下死命令要阚四上小磷酸车间。也就是说,要把多余的磷泥做原料,制成磷酸。 
   我要跟你说清楚;,我可不是不讲道理的人,环境保护的道理我也是懂的。但我就是不懂,这打盘古开天地时就没个主儿的地咋轰地一家伙变成黄磷厂的了?黄磷厂就是再缺地,总不能大人没大量地跟我一个小百姓较这样一块荒地呀?再说了,这地是我一背篓一背篓硬背出来的,现在是我种着。是我种着就是我的地了。你阚四当不当得成厂长与我屁不相干。我管种我的地,你要占我的地我就是不得搞。所以,当可主任说要我找阚四时,我火一搂就起来了,说找他个屁,我不找,我谁也不找。我不信我种没主儿的地就犯天条了。牯牛也听出了这回事,用手指指黄磷厂,又指指这地,嘴里一个劲儿地啊啊。可主任说,反正我给你说到了。我说反正我是不得搞的。可主任说唉,我看还是依了阚厂长吧,领笔补偿算了,你搞不赢公家的。可主任说完这些后又急勿勿地走了,像是要急勿勿地去赶另外一个集。 
   我虽然嘴上说我不得搞的,心里头的小锣鼓却咚呛咚呛地敲上了。可主任前脚刚走,我就跑去找打瓜了。我问他黄磷厂是不是真的把那地征了。打瓜说,我怕不会吧,都没听说这事哩。我说他们硬要撵我走咋办?打瓜说,我怕他们不会这么傻吧,要撵得有土地证,就是说他们得有土地使用权,土地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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