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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行长笑起来,说:都说杨白劳比黄世仁厉害,我现在算是领教了。
冯石板起了面孔,说:徐行长,你这样说就不对了。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你也是这个国家的堂堂银行行长,怎么能拿自己和黄世仁比呢?看起来,文化领域和金融领域一样,也要好好整整了。几天不收拾他们,马上就会有毒草泛滥。
徐行长再次笑起来,但他这次什么都没有说。
冯石又说:你笑什么?我真看不出我刚才的话有什么可笑的。
徐行长看看冯石,立刻止住了自己的笑,不知道冯石是真是假,他脸上的肌肉完全僵硬了。
我就不喜欢你们这样。明明不想笑,又装着要笑,多累。
徐行长脸上的表情开始变得有些欣欣向荣,他明显地被激怒了。他的眼睛里有了火光,像是黑夜里闪烁的理想。黑夜给了徐行长黑色的眼睛,他要用来寻找尊严。
行长为什么没有尊严?
这是中国人民在二十一世纪最应该反省的问题。
徐行长的眼睛引起了冯石的注意,他紧盯着他。冯石拿出烟,先是自己拿出一根,然后又像是想起什么,给徐行长递了一支,徐行长没有接那烟,只是有些急促地在西装里边的口袋里摸着。
冯石想,徐行长在掏什么呢?他口袋里是不是有枪。最起码也有可能是刀子。他现在与徐行长的关系是阶级矛盾吗?
冯石仔细地盯着他,稍稍侧过身,做好准备,说:你别紧张。慢慢拿。
徐行长眼光闪烁着,还在摸着,终于他拿出来了。竟是一把电动剃须刀。包装极其精美。徐行长脸上突然冒出了笑容,就好像在他的眼睛里一点也没有卷起过仇恨风暴,说:这刀不错,是我从德国带来的。
冯石接过来,放松了一些,说:哟,真不错,我还正没有刮胡刀呢。说着,他拆开了包装,拿出了灰色的剃须刀,按了开关,并不慌不忙地开始刮起了胡须。
徐行长说:德国人严谨,做得讲究。
冯石说:我也喜欢德国的东西,我的车都是德国车。
徐行长看着冯石,突然眼泪就出来了。与一般人丑陋的哭嚎不一样,徐行长是无声地流泪,这让一个男人的哭泣变得有了几分美感。
冯石看着他,一直不说话,就让他哭。他感到自己在这个银行行长面前,就像是一个残酷的神父一样,那么居高临下,充满了大人物对于小人物的怜悯。在那一刻,他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叫悲悯,那就是自己对于一个银行行长的态度。
徐行长低着头,像是一个受难的孩子,肩膀都伤心地抽动起来。他似乎在等待,冯石也许会来安慰自己一下,那样他会像饥饿的婴儿见到母亲时大口地吃起奶来。
冯石看着张开大口的徐行长,就忍不住地像法西斯一样地笑起来。他再次拿出烟来,开始深深地吸了一口,渐渐地,他的内心开始沉重起来了。他想起刚认识徐行长那个时候,他在徐行长面前完全是丧失尊严的。他总是晚上等在徐行长的家门口,期待着徐知先从外边花天酒地之后归来。那时的冯石只恨不得自己就是行长的独生子,儿子,或者孙子,应该是亲孙子。可是,他对于徐行长来说什么都不是。巴结行长的人太多,他们任何人都打算为徐行长献出自己宝贵而又年轻的生命。他总是那样站着,或者是在徐行长的办公楼门外,或者是在他家的楼梯间。记得有一次,在为行长请老家人吃饭买了单之后,行长对他说:快,说说那个笑话。冯石当立即当着整桌人的面,对他说:行长,只要你一句话。你让我当张思德我就去烧木炭,你让我当白求恩我就去当医生,上抗日前线,您让我当老愚公我就每天挖山不止,移走太行山,王屋山。冯石清楚徐行长的趣味,因为他记得行长曾经说,自己年轻的时候,曾经当过崇文区的学习毛选积极分子。他喜欢对别人说自己的思想有些左。
那天饭桌上的人都笑起来,徐行长更是快活得要去唱歌。
他们的友谊起自于徐行长的宝贝儿子。那次徐行长去了欧洲,他的儿子半夜病了。是徐行长的老婆给冯石打了电话。冯石连夜带着手下,把他儿子送进了医院,并一直守候。那天晚上冯石突然有些想念自己的儿子,他生下来之后,冯石就没有怎么管过。以后离了婚,就更是很难想起来。他总是这样安慰自己:你不配有家,你不配有儿子。那个医院的晚上,冯石想,人是有差别的。人怎么会是平等的呢?一个人他在欧洲玩,他的儿子却让我来伺候,一个人他在伺候别人的儿子,而他自己的儿子,却远在天边,没有人去管。想到这儿,他的内心有些疼痛,他觉得对不起儿子,并暗暗下决心,要用自己成功之后的一生来补偿可怜的儿子。这时。冯石突然发现了徐行长的妻子没有穿厚衣服,冻得有些发抖,他立即脱下了自己的西装,给她披在了肩上。他知道她是不缺少讨好的,但是他也知道任何寒冷的女人都不会拒绝一个男人为她披上的西装。即使她是一位行长夫人。女人毕竟是女人,她对冯石说:你也会冷的。冯石说:我年轻,身上的火大。任何付出都是有效的,徐行长的太太在行长回来之后,对他说:这人可交。
想起这些,冯石的内心突然充满了柔情。仿佛徐行长是一个值得同情的女人,他让他的内心有了渴望施舍的仁慈的冲动。他走过去,伸出右手拧在徐行长的脸上,他的动作有点粗鲁,因为在他伸出手的一刹那,内心的狠毒突然又占了上风,于是同情和残忍就各占一半。他拧得有点狠,徐行长感到了疼痛,他皱起了眉头,像所有有个性的孙子一样,徐行长的眼神里露出了丰富多彩的光芒。
徐行长疼得要命,整个一张黄脸像是跑气的轮胎一样渐渐地缩起来。尽管还是想笑,眼泪却又一次地流出来:冯总,我的祖宗,把钱还给我吧,再有几天上边真的要来调查组,他们就是对着你那笔钱来的,小冯呀,你让我继续当这个行长对你也有好处,这笔钱你还了,我下笔还借给你嘛。
冯石只笑,不说话。
徐行长像疯了一样,他坐立不安,被恐惧和焦虑折磨得已经窒息了。冯石递过去一支烟,徐行长接过来,冯石为他点着后,他贪婪而心乱地抽起来。
冯石说:我没有钱还你。你还要再借给我最少五千万。
徐行长睁大了眼睛,就像是头一次看见面前的这个男人,说:你欠了那么多钱,一直还不上,几年了,现在连利息都不还了,,你在银行的眼里,不说是声名狼藉,也是口碑极差,我没有办法再给你钱了。别的不说,行务会上也通不过。
冯石笑着,就像是行长讲的完全是另一个人的情况,他说:我有一个办法,大家都能得救。
徐行长期待地看着他。
冯石说:大象轴承不是在你那儿存了一个亿吗?先拿出他的八千万再说。
徐知先紧张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继续说下去。
冯石又说:把他的八千万给我先用着。
徐行长愣了一下,说:那,那手续不好做。
冯石说:你只要把大象轴承的财务章和法人名章的样本给我就行了。
徐行长突然像狼嚎那样地叫起来:不!!不——他几乎是在哭泣着叫着吼着:不,不,不,不,我不想跟着你一起犯罪。我的儿子大学才刚毕业,我的老伴有糖尿病,我的心脏不好,这你早都知道。我只是想平稳地生活。不,不,求你了,饶了我。放过我吧。
冯石内心也是阵阵紧缩,他不愿意看到一个比自己大了快二十岁的老人这样,更何况这个老人曾经是他的恩人,可是,他仍然强迫自己继续把徐行长朝死里逼,就像是月亮逼迫太阳消失,冬天逼迫夏天消失。
徐知先因为丧失了最后的力气,他渐渐缩在了沙发旁的角落里。有些像是退潮之后海滩上留下的死螃蟹。
冯石说:管他们帐户的业务员我来做工作。你只要把现在那个死板的家伙给我换掉就行了,让老钱坐到一楼来吧,专门管帐户。你呀,别紧张,到时候你只要装着不知道就行了。
那时,徐行长沉默得就像是一个石雕。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冯石又说:其实,这很简单,我最多十个月就把钱全还回来。既不用上行务会,也没有那么多手续。
徐知先抬头看着冯石,翻着白眼。冯石把他拉起来,搀扶着,走到门口,打开门,然后说:回去想想。我们都想想办法。
徐知先像是一个听话的小狗,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没有再看看自己的主人,就跌撞着朝电梯走去。
冯石尾随着他走到了电梯间,当门打开时,徐行长低着头朝里走,门就要关上时,徐行长突然回头说:你不会是一个没有灵魂的人吧?
这话吓了冯石一跳,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贪官竟然在今天说出了灵魂这个词。行长本人是学经济的,算是文科,对于一个文科知识分子来说,灵魂这个词不应该陌生。可是,由他的嘴里发出这样的音节,冯石的感觉还是怪怪的。他还没有来得及说话,电梯门已经关上了。
徐行长在缓缓堕落,从28层朝一层堕落。
冯石回到了房间,关上门,喊道:出来吧。
他相信刚才姜青一定在偷偷地听他跟徐行长的对话。她的动作轻盈,有些像是嫦娥,但是她的耳朵异常亢奋,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女人都是好奇的。更何况她,今天刚跟自己上床。她把自己的身体给了他,她要为自己付出的代价得到安全感,不,应该说是幸福感。
里屋没有任何声响,只有无边的沉静。
冯石走到门口,轻轻拧着锁,推开门,朝里小心地看着。那情景无论如何都让他有些意外:
姜青躺在床上,穿着睡衣,没有盖被子,平静地睡着了,她被墨绿色的睡衣包裹着,就像是一朵浮在河上的莲花。
他走到她跟前,没有叫她,而是静静地站在她的身边观察着她,想分辨出她是真的在睡还是像女演员那样地摆出了姿势。
她像婴儿一样地睡着,平静的呼吸让他诧异,她在这间让徐行长都害怕的屋子里竟然那么享受着安全感,这说明她没有把他冯石当作一个坏人。这让冯石感动不已,他猛然感到鼻子有些酸,不是想哭,而是有些无奈。
冯石悄悄地退回到客厅,他想尽可能地让她多睡一会儿,他喜欢她睡觉的姿态,他喜欢她的头发搭在脸上,他喜欢她脸上皮肤的颜色。
他回到了沙发上,坐在那儿发愣,他一支支地抽烟,总是抽几口,就捻灭,然后再点一支,再捻灭,就像是那烟草是劣质的,他受不了那味道。
已经是深夜了,他感到无比兴奋。他认为自己不太关心徐知先最后的决定,行长早已不是法官。法官是他冯石自己。他的命运永远要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冯石把一盒烟捻完了,他知道自己有些下意识,就开始在屋子里转悠,像是困兽一样,突然,他充满好奇地打开电视,想看看有什么新闻。
夜深了。只有几个台在播。
他先是看着新闻:焦点公司的总裁宁朝又在上边露出了他天真的笑容。说自己的网站已经有了超过三千万的赢利。为了这个幸福时刻,他决定要去一次新疆。而且,还要有一次壮举,不过现在不能对媒体和公众说。他说新疆很神秘,他的这次行动更神秘。
冯石厌恶地看着宁朝那充满朝气的眼睛,他承认自己嫉妒这个优秀的男人,所以他像躲避苍蝇一样地狠狠地按动了遥控钮。《动物世界》在另一个台刚刚开始。他专心地看着。讲述的是豹子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