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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 2009年第1期-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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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三说:“亲戚,我流落街头又冷又饿怎么不见谁跑来说是我亲戚?我睡街边住桥洞任人欺凌怎么不见谁跑来说是我亲戚?我都快死了,怎么不见谁跑来说是我亲戚?!” 

              三三瞪着眼睛说你是猪脑子啊?我那么多,亲戚,你都给钱啊? 
              王二有点受不了了,他霍地从老板椅上站起来,说你这人怎么蛮不讲理啊,我这是为我爸,又不是为你。你冲我嚷嚷什么,有本事冲你亲戚嚷去啊! 
              三三瞪着王二,王二也瞪着她。两个人对瞪了一会。 
              三三扭身过去饮水机边,倒了一杯冷水,仰头倒进喉咙。“这钱我会还你的!”然后掉头摔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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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末,正在广州读研的城市女生安娜,不用上课也不用写论文,她在学校门口上了一辆公共汽车去会王二。她不缺钱,她搭公交车不是为了省钱,是喜欢那种人满为患的感觉。那种真实的日子,那种人间烟火,那种世相百态,是她研究人性和心理的实验室。 

              何况,就算她缺钱,她的男朋友王二也不缺钱。王二对她很好,很痴情。她身上永远有一张王二给的信用卡,里边到底有多少钱,连王二自己也说不清楚。王二总是鼓动她多请教授吃饭多请同学吃饭,理由是:“我不能委屈了我的小宝贝,我要让我的小宝贝在朋友圈里成为最受欢迎的人物,从而不断提高幸福指数。” 

              对男朋友王二这个想法,城市女生一直玩味。在她看来,这也是王二潜意识里的自尊和自卑,完全可以归人心理学研究范畴。在与i的交往中,她基本上可以确定,这个来自乡村的年轻人,对城市有一种无比的渴望,虽说他已经进入了城市的行列,并且活得人模狗样,但他骨子里还是摆脱不了对城市的那种仰望。他老是往她卡里存钱,鼓动她拼命花,实际上是他在向城市证明他的存在和强悍,或者说是在向城市挑战。有时候城市女生甚至觉得,王二之所以要和她搞这种正当的男女关系,和给她卡里存钱异曲同工,说不定他就是要找一个根正苗红的城市女人,以慰藉他曾经贫病交加的出身。 

              这个周末城市女生有点想王二了,于是她把自己交给公交和地铁,向王二靠近。在天河城下车时,她想了一下,去商场买了一条素色的领带,然后步行到体育中心站,去搭地铁。进地铁时她给王二发了一个短信,让他二十分钟后,怀抱鲜花到坑口地铁站热烈欢迎她的到来。 

              接到召唤短信那会儿,王二还跟在父亲王一的屁股后头,一言不发地走着。他也不知还有多远,才能走到王一住的院子。他很少到城中村来看王一,更搞不清楚那些杂乱无章的小巷,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时候裤袋里的手机响了,是彩铃,一个女声在里边娇艳地叫:“皇上有短信皇上有短信。”王二看了短信,犹豫了一会儿,停下跟着父亲的脚步,拐向三三。“三妹,和你商量个事。”他说。 

              三三说又想把王一扔给我?王二就难为情地笑:“什么又扔给你,本来就是你的嘛。”三三说靠,娶了老婆就忘了娘!王二说改天我请你吃饭。三三说我稀罕吃你的饭!一脚踢飞了地上的一块果皮。“快滚吧,当心你的靓女被别个搞掉了。” 

              对王二的中途溜号,王一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三三也搞不清他是真的糊涂了,这两年来他就像是中了邪,就像一个哑巴。 
              “哥你没事瞎跑什么啊?还拿着把刀,多吓人哪。”三三赶上前去挽住王一的胳膊。她管王一叫哥,实际上两个人走在一起,像是一对父女。 
              张军等几个保安仔不远不近地跟在后边,他们至今也没想透,为什么王总叫这个女子三妹,而这个女子却管王总的父亲叫哥。 
              王一进了院子,又开了房门。两间房中有一间是套房,王一就住在里边,另一间是保安值班用的。王一回到出租屋的第一件事就是磨刀,气得三三一把将他手中的刀夺走,冲他直嚷:“磨刀磨刀,你就知道磨刀!穷也穷了苦也苦了,现在有了个找大钱的儿子,换了别个,怕是高兴得牙都掉地上了,你倒好,一天到晚腔不开气不出,又磨刀又杀狗的,那狗招你了惹你了?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 

              王一不说话,有点沮丧。 
              三三说以前要吃的没吃的,要穿的没穿的,睡在狗棚里睡在桥洞里,那么艰难的日子都没见你有毛病,现在要啥有啥,你却有毛病了。要是我有这么个出息的儿子,睡着了都会笑醒。你倒好,连话都懒得和王二说。 

              三三打开电视,拿着遥控器胡乱地调台。她缓和了一下口气,一边摁键一边说哥。你是不是真有什么病啊?你干吗老是想着要杀人家的狗?现在的社会,竞争那么大,王二在这城里边活得也挺累的,你就不要给他添乱了好不好? 

              三三说得给你找个医生。我看除了我,全世界的人都以为你是疯子。 
              王一给三三倒了一杯开水。三三捧着暖暖的水杯,微微低着头,嘴巴放在水杯边上,像是在喝水,又像是没喝。这样的待遇,她已经好多年没有享受过了。回首往事,对从前那些风霜雪雨的患难岁月,她真的是非常怀念,虽说他们的人生前路茫茫了无希望,但是,那种风雨中的相依为命,那种困苦中的挣扎和不屈,就像手中的这杯滚烫的开水,任何时候都可以让她感受到温暖。 

              三三真名不叫三三,三三是王一给她取的小名,或者昵称。多年之前,当命运让两个毫不相干的异乡人风雨同舟,王一就给她取了这个名字。王一说我叫王一,我有一个儿子叫王二,你可能比我儿子还小,就叫王三吧。 

              “哥,你心里是不是特别难受?”三三突然问。 
              王一的目光停在墙上,雪白的墙上,挂满了千奇百怪的刀。他没说话。他似是而非地看着那些从市场上买的,或从垃圾堆里捡来的各色刀子,不知道该说什么。 

              三三说:“要不你让王二帮你安排个事做吧。免得你一天到晚老惦记着磨刀。” 
              王一还是没说话,王一走到墙边,伸出手去逐一抚摸那满墙的刀子。 
              三三捧着水杯,轻轻地走到王一身边。 
              “我觉你对这些刀子比对我好。”三三说,她的声音很轻,她声音里传递出来的情感很复杂。“我真希望自己变成一把刀。”三三又说,突然感到鼻子一酸,立即就有热乎乎的泪水盈满了眼眶。“哥,你不要这样了好不好?你有这么出息的儿子,你不用再去拣垃圾,不用再帮人看门养狗守鱼塘,也不用睡在桥洞里吹冷风了,生活已经好起来了啊!哥!” 

              王一回头看三三:“三,你去帮我找个人。” 
              “找人?谁?” 
              “小芒,你去把小芒找回来。” 
              “小芒,她是谁?” 
              “你、王二,还有小芒,你们,都是我的孩子。” 
              三三没听说过小芒其人其事,她恍惚了一下,仿佛看见,此时此刻,在王一苍茫的眼神里,云朵一样的忧伤无边无际。 
              这是一个城市里的乡村,除了密密麻麻的握手楼和窄得侧着身子才能过的巷子,有时还可看到一块菜地,以及遍地污水和垃圾。当然,这些被政府简称为脏乱差的现象只是暂时的,城市当局不可能让它像一块破布那样,永远地挂在自己光鲜华美的衣服上。据说有关部门已在和这片的居民谈条件了,又据说有很多人提出超出政府容忍限度的赔偿要求,双方在城市文明的进程中,展开了一场力量悬殊的博弈。但不管怎么说,拆迁只是或早或迟的事情。 

              王一以前并不住在这个城中村,他和王二住在城市花园小区,那儿有一套五居室的复式楼,就王二一个人住着。住在小区的人,都是这个城市有钱的主。七八千块一个平方的楼价,在现阶段来说,已经让这个城市绝大部分的人望而生畏。但是没关系,房价还是在不停地往上涨,房产商们面对金钱,根本就没有心思理会政府要求房价降下的声音。他们还在权钱勾结到处圈地。他们相信再贵的楼也有人买得起。 

              王二就是买得起中的一员,在这个城市中,他买房的标准很明白:不求最好,只求最贵。结果,他就斥资两百万,在本城目前最高档最贵的城市花园要了一套复式。本来王二希望这样的地方,能让父亲王一住得体面而开心,最好能平添一些自豪一些优越。可惜王一在复式里只住了一个多月,却接连大病了几场,瘦得差不多就脱了人形。不得已,听从医生的建议,王二把王一搬了出去。 

              医生说你父亲的身体其实也没什么大问题,就是睡不着,你想想看,一个人连续一个多月不睡觉,你就是铁打的身板,也经不起这样的折磨啊。 
              “一个多月睡不着觉?”王二吓了一大跳。“我怎么不知道?” 
              医生说:“可能是生活环境变化太大了,对新的环境,他好像感到恐惧。” 
              王二说那我该怎么办?医生说:“具体原因我也没搞清楚。但我建议你让他回到从前的环境中去。或者找一个差不多的环境,让他有一个适应的过程。”结果,王二开车跑遍了整个城市,最后才在城中村里,租下了农民自建房的一层。而王一从此再没生病,他的身体状况也在慢慢好转。 

              城中村外围有一条小河沟,据说从前清澈见底鱼虾遍布,后来一路演变,就像世道人心。越来越黑。直到成了一条一年四季都黑乎乎的臭水沟。臭水沟边上有一个篮球场,以前是村民娱乐的惟一去处,后来土地被高楼侵占,夜总会K厅以及漂亮的小姐,就成了村民们更喜欢的娱乐方式,于是,这个篮球场就剩下了一地冷清。再后来,变成居民后无事可做打工又嫌累的村民,就在这儿摆起了小摊子,卖些廉价的衣服或盗版光碟。慢慢的就成了一个市场。再后来,租房的外地人越来越多,他们白天上班晚上瞎转的生活规律,又把这个市场变成了夜市。 

              这个时候,三三和王二已经走在夜市涌动的人流中了。其间她接了一个电话,王二在电话那头问她有没有吃饭。 
              三三没好气地说行了,你忙你的。重色轻友的东西! 
              王二挺委屈,说要说色,三妹你不更色么,可你就是不给机会让我色。   三三就不高兴了,说严肃点,我可是你妈呢,犯上作乱要遭雷劈的。 
              王二就笑,说好好好,妈,我爸在干吗呢? 
              三三说我们在逛夜市,我要送个礼物给你爸,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子。 
              “亲爱的,现在我请你吃西餐,之后,我想去看看我的父亲,还有三妹。请批准。”王二一边开车一边对身边的安娜说。 
              安娜有点担心,说:“你爸,他不会拉住你谈一晚上吧?” 
              王二说不会,他对我兴趣不大,他比较喜欢这个城市里的狗。 
              因为心里挂着看父亲这事,王二和安娜的周末晚餐草草收兵。搞得安娜挺有意见,噘着嘴说你心里边就只有你爸!为了表示歉意,王二隔着餐桌伸手捏捏她的脸蛋,买单走人。 

              因为村巷仄窄,王二不敢把汽车往里开,只能把它停在远处靠菜地的一个乱草堆上。停车的地方离父亲的住所还有七弯八拐的一段距离,其间不时会有一地污水或遍地垃圾。安娜走着走着,突然又会因一脚踩进水坑尖叫一声。 

              差不多看到那栋有点眼熟的握手楼的时候,安娜突然一声惊叫、双手死死地攥住王二再也不敢往前走。王二说怎么啦?再看时,就看到一只狗堵在前方的路上,望着他们发愣。 

              王二抱紧安娜,说只有两种可能:一是这狗不想活了。二是它不知道我是王一的儿子。安娜就冲那只狗挥了一下手说:“狗东西,还不快点闪开,要不然我叫王一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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