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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直言不讳;说;不是火坑是什么?瞧瞧我都多大年纪了;够做你奶奶了;你脑袋瓜儿里还在想些什么?!守木恍然大悟;这老太太是会错意了;将他刚才的抚触往情欲那条道道上考虑了。守木简直抓狂;老太太把自己当什么了啊;在他守木眼里;段老就是一具有呼吸、无性别的肉身而已;衰朽、病弱;跟死神一墙之隔;岂有他思?
这话;守木不能说了;说了;就伤着老太太了。段老却又误会了他的沉默;说话了;说了一大篇话;大意是;别担忧;男人见色起心;一时忘情;是正常的。只要保持足够的理智;把色心牢牢揣在肚子里;别蹦跶出来;大家相安无事就好。她是一言九鼎的;不会因为这个;取消对于他的馈赠。守木哭笑不得。洗过澡;守木把段老背回房间;段老腿骨折以后;迟迟无法康复;她的行走工具就是守木的背;稍远的路程;依靠轮椅。
段老蒙在被窝里换湿了的内衣裤;坐在一旁烤火。守木拆换被褥;累得一头汗;段老忽然说;你多包涵吧;我这人;有些怪脾气;你担待着。守木笑笑;他想起一个有趣的问题;就问段老;假如在她二十来岁的时候;一个男人;倾家荡产;为她买心爱的衣物;她会嫁给他吗?段老问;什么衣物?守木说;比如皮大衣;蓝霜狐的;几万块钱的皮大衣;一个男人倾家荡产为你买下;你嫁吗?段老说;我想想看。她果真认真地想;嘴里无意识地重复着几个关键词;二十岁;倾家荡产;心爱的衣物。守木催问;说;会吗?会嫁给他吗?段老迟疑一下;说;会吧;也许。说完莫名其妙地烦躁了;摆摆手;说;你慢慢收拾;我看会儿书。于是;两个小时以后;守木又站在了皮草铺子里;他想再看看那件皮大衣。一个不婚主义的高级知识分子尚能为此动摇;何况眼皮浅见识少的长菊?他一天比一天更加理解长菊对皮大衣的渴望;也一天比一天更加坚定了为长菊达成心愿的决定。
临近年关;客流明显增加;多是女客;多是以贪恋的眼光逡巡着;无人下手。守木在其间;是个异数。守木是布衣打扮;又是男人——男人是有的;不过人家出手阔绰;要么给自己添件皮夹克;要么给自己的女人挑选礼物。一位中年男士;戴着粗大的黄金项链;左右手各一颗硕大宝石戒指;从皮夹里抽出一大叠人民币。老板谄媚地笑着;眼神和笑容里分明是无数只伸长的爪子;恨不得齐齐发动;夺过那叠现大洋。守木不错眼珠地注视着这有钱有派的家伙;估摸他手中那沓钱的金额;一万?两万?三万?不止是守木;那几位珠光宝气的女士不约而同地艳羡以视;等着这家伙说出;皮大衣;或是;皮夹克。老板甚至准备好了包装袋;是大衣专用的;比通常的服饰袋大着一号。然而事情接下来发生了戏剧性的转变;阔佬从那厚厚的一大摞钱里头;刷刷刷地抽出三张;啪地压在柜台上;指指货架;以指点江山的气势粗嘎地说;皮手套;给我包起来!刹那间;包括守木在内的围观者;不易察觉地泄了气。女士们眼中尽是鄙夷;老板尽管满口应着;好好;脸上却是明显的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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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买双手套;用得着使那么大劲?那家伙前脚一走;老板就嘀咕一句。显摆呗。一位熟女接口道。该女染了彩色的头发;绛紫与菊黄间杂;看得守木眼晕。老板;今年是怎么回事?快过年了;还这么冷清?熟女翻捡着杂陈的皮草披肩;跟老板搭讪。还不得怪该死的金融危机!老板紧拧双眉。守木在一旁;想;金融危机是个啥?他目不转睛地望着长菊中意的长大衣;趁两人交谈的间隙;大着胆子问;老板;这件大衣——老板用眼角的余光瞄他一眼;看出不是掏大钱的主儿;不搭理;继续跟熟女聊天;说;往年都是节后搞促销;这架势;看来得提早了……守木提高音量;说;老板;这件大衣——老板打断他;不冷不热地反问;你要买?守木吞了口唾沫;说;我是问;这大衣;有多少件?老板似笑非笑地瞅着他;怎么;你打算买多少件?守木豁出去了;索性实话实说;我给我老婆买;钱没凑够;我怕钱够了;衣服又卖了。老板感兴趣了;凑拢来;说;小伙子;你好眼光;这件是蓝霜狐的;知道啥叫蓝霜狐?它爹是银狐;它娘是蓝狐;混血儿;稀有品种;自然繁殖稀少得很;要靠人工授精的!这番话;守木听过了;截住老板;再次问;店里有多少件?老板笑了;老板说;小伙子;你当是普普通通的呢大衣;同一款式好几件的?守木一听;急了;忙道;我老婆就看上这件了;老板你能不能给我留着?老板说;那怎么行?我做生意呢;做生意就是对所有的顾客一视同仁;先到先买。守木就没辙了。老板微微一笑;说;有个办法;我倒是可以替你单留着。守木迫切地问;什么办法?老板说;要不;你先交一笔定金?守木嘴唇发干;嗫嚅道;我就带了一百多块钱……老板耸耸肩膀;说;那我就爱莫能助了。一转身;对守木弃之不理;招呼别的顾客去了。
守木怏怏而归;他想到自己的三千块钱;从银行里取出来;交给老板做定金吗?定金守木是领教过的。在工地受伤以前他动过念;把爹娘在老家的房子翻修一遍。他和长菊到砖厂;交了两千块钱定金;预计年底动工。谁曾想中途守木伤着了;修房子的事就暂且搁下了。去砖厂退定金;对方死活不同意。拿出法律条文;唬得他们一愣一愣。最终守木判定;不用武力;休想拿回那两千块。权衡再三;他自认晦气。我们知道的;守木基本上是遵守法纪的好公民;他没想怎么着;在一些日常的争执中;他从大局出发;理智处置;不惜忍辱负重。他的克星是长菊;用更为严谨的说法;是爱情。爱情是守木的高压线;是他过不去的一道坎儿。
领教过定金的厉害;守木就不能轻易交纳了。缴纳了定金;意味着他必须在精确的时间交出剩余费用;中间的风险不言而喻。毕竟他的筹资过程是杀人的过程;杀人本身就存在着强大的不确定性;他无法保证其成败。若招数失败;抑或有突发状况;定金就打水漂了。他的脑子没烧坏;在定金上吃过一回亏;他不会再来第二次了。
进屋前;守木依例被痴痴等候的患者纠缠;他摆脱掉这帮求子心切的娘们儿;哐当关上门。段老坐在书桌前;膝盖搭了半张柔软的毛毯;洗得很旧了;花色模糊。回来了?段老回首张望。我买菜了。守木示意手里拎着的鲫鱼青菜金针菇;午餐他熬鲫鱼汤;炒青菜;凉拌金针菇。这是段老的弟子开列的食谱。段老的几位女弟子已是花甲之年;讲究饮食均衡;有闲心的;每周制作食谱;顺带捎给守木;让他照做。守木就省了心;乐得依样画葫芦。
过来;陪我说说话。段老发出指令。守木惊诧了;老太太挺瞧得上他啊。之前她对着他;讷言少语的;跟泥雕木塑似的;就算守木苦苦找出话题来;她都是一副爱搭不理的表情;难得这些天频频找他攀谈。守木把菜放到厨房里;为段老斟一杯三七花茶。三七花茶适合高血压患者;是段老的弟子送来的;她隔三岔五喝来着。
段老啜一小口茶水;指指书桌对面的竹椅;那是患者的座位。守木一屁股坐下来;感觉自己成了无影灯下的病患;是通透的、难以遁形的。段老问;你读了几年书?守木不好意思公布自己的学历;打岔说;段老;我是天生的厌学症。段老又问;你喜欢读文学作品吗?守木挠挠头皮;说;我原先读过连环画;《水浒》、《三国演义》都读过;那是文学作品吧?段老自顾自地说下去;康?帕乌斯托夫斯基在他《一生的故事》里面写过一段话。他说;我在想;要是有人对我说;这生活;连同它的爱、它对真理和幸福的渴望与追求;还有这夜间的闪光和远方哗哗的流水声;都是没有意思、没有意义的。不管是谁这么说;我永远都不会相信。
这句话里包含的词汇量太过繁复了;守木简直招架不住;他接受不了如此众多的信息。在他听来;不过是一堆支离破碎的元素;他拼凑而不得。
人生是很有意思的;对吧?段老望着他。守木急中生智;说;是的;段老;想想看;米饭非常香;菜肴十分可口;这儿没有海啸;没有地震;活着确实是很好的。他不知道这话有没有牛头不对马嘴之嫌;段老却是话锋陡转。段老说;洗澡那会儿;你问我;若是有男人买给我蓝——她皱起眉头;蓝什么大衣?守木心头一跳;老太太要说什么?面上若无其事地说;是蓝霜狐;段老。段老说;对;是蓝霜狐;你问我;要是几十年前;有男人为我买蓝霜狐的大衣;前提是;倾家荡产地博我一笑;我会嫁给他吗?守木顺着她的话;道;是啊;段老;您会嫁给这样一个男人吗?假如他不惜倾家荡产地为您买心爱的大衣?其实守木想笑;守木想;难道是他那个完全不靠谱的假设;触动了老人家未灭的春心;她是要一本正经地思考并答复?没想到段老说的是;你的设问;让我想起很多很多年前的一桩往事。古诗里说;当时已惘然;我就是那样的状况;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差不多都忘掉了。顿了一顿;她接着说话;是很长很长的一篇话;由于断断续续;仿佛被拦腰斩成了许多截;是一条斩筋断骨的蛇;蠕动着;挣扎着;苟延残喘似的。
段老说;我是出生在解放前的。守木在心里回答;废话!段老说;在我年轻的时候;在我们那里;娶亲是最隆重的礼仪。守木点头;旧时的婚礼;他常听长辈讲述;归纳一遍;其实各地的繁文缛节如出一辙:抬花轿;拜天地;摆宴席;闹洞房;一样都少不了。守木就说;婚宴上的肉;有小孩子的拳头那么大;油闪闪的;看了就馋。段老被他这一打断;就静默了半晌;像在努力追忆那些遥远的片段。终于;她说;在我家乡的小镇;在体面人家里;流行着一个特殊的风俗;夫家需得给未过门的媳妇买一件像样的皮大衣。守木忍不住笑;说;段老;您老家的乡亲挺有钱哪。段老并不作答;段老说;我家里;给我订了一门亲。守木静了;竖起耳朵;这是故事的重点了。段老说;对方与我的家;门第相当;都是破败的读书人后裔;家境不是太好;却死要面子活受罪。不过在拜堂成亲以前;他们家总算依照习俗;凑齐了买皮大衣的钱。段老说;小镇上没有卖皮大衣的铺子;父子两人就上路了;他们要去大城市;去有卖皮大衣的地方;为我买一件崭新的皮大衣;这是让整个婚礼变得风光轰动的要件之一。段老歇了口气;然后说;我记得婚期定在春天;在我的家乡;到了春天;就会有各种各样的鸟;燕子、布谷、麻雀、黄鹂;它们的歌声在天空开放;好比灿烂的花卉在原野里开放。守木耐着性子听;看不出老太太挺会铺垫和渲染的。鸟们在三月歌唱;惊蛰一过;雨就来了。段老仍是不着正题地说着。段老说;小镇是在偏远的山区里;要到有皮大衣卖的大城市;需要步行;需要乘火车;即使不耽搁;一趟至少也得十来天。段老说;他们父子出发去给我买皮大衣;是在二月末。段老说;到了三月;鸟们飞来了;他们没有回来。段老说;到了四月;雨水来了;他们没有回来。段老说;春天过去了;夏天来了;他们没有回来。段老说;夏天过去了;秋天来了;他们没有回来。段老说;秋天过去了;冬天来了;他们没有回来。一个简单的句式被段老反复使用;而守木听得直想撞墙。段老最后说;到了第二年的春天;他们还是没有回来;他们一直都没有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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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守木反问;婚礼怎么办?段老奇怪地看他一眼;说;新郎和他的父亲失踪了;婚礼肯定没戏了。守木傻乎乎地问;他们去了哪里?段老说;那一阵子;有三支军队经过小镇附近;一支是日军;一支是国民党的军队;一支是游击队。段老说;这三支队伍交集的结果是;一场小规模的战事爆发了;这场战事持续了两天两夜。段老说;战事结束以后;有一小拨人失去了行踪。段老说;这群失踪的人;有四个不同的去向;绝大多数死于非命。死去的方式又各不尽然;有中子弹的;有中炸弹的。战火中的死亡;以体无完肤的居多;具体的数字很难统计。活下来的;有成为日军战俘的;有加入国民党军队的;有加入游击队的。这些数字当然也无从核实。因此;不少失踪人员的流向;都只有依靠推测;无从核实。段老说;去为我买皮大衣的父子二人;就在这些无从核实的人员之中;没人知道他们的准确去向。守木急着问;后来呢?诗意盎然的语言;加上段老苍灰的眼珠里渺茫淡远的气韵;就造成了荡气回肠的效果;守木喉咙里有点哽。段老没有说话;停了一停;她说;没有后来了;我的婚礼;被迫取消了。
守木眼前发亮;他在寥寥数语中窥见了段老的大秘密。该女终生不嫁的因由;果真是为了男人;一个一去不回头的男人!守木曾经就此话题;很八卦地询问过段老的弟子。弟子们没有给出任何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