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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原因在于,宋与党失去联系之后,变成真正的民主人士;郭、茅都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从来就没跟党见外过。换句话说,郭、茅已是党的学术的化身,而宋只是被统战的对象。
作品变得“不成东西”,并不能证明江郎才尽,反而烘托出作者高人一筹的政治“才情”。宋云彬毕竟是书生,1957年获赠一顶右派帽子,不算意外。郭沫若的政治面貌变得比马列还马列,恐怕并非出于信服和坚持,而是看准风向,定向投报。1950年3月,《光明日报》副刊《学术》版载文,称殷代墓中有奴隶殉葬,致郭“大怒”,直斥对方“不懂马列主义”。郭沫若本具谦和的脾性,公开场合如此厉色,自然有其政治用意。这种用意,不用说挑战郭沫若的学术界无名小卒不知就里,哪怕如党内大儒侯外庐也常懵懵懂懂。1953年,他与毛泽东秘书、党内理论权威陈伯达有如下一段谈话:
一次,他找我谈话,记得胡绳同志也在场(当时任中宣部秘书长),话题中心是中国古史分期问题,他先要我谈看法,我知道他主张西周封建论,和我的观点分歧甚大。……没有等我稍作说明,他就听不下去了。……陈摇头道:“你说秦始皇不属于封建帝王吗?”这几乎是用课间小学生的方式要我回答复杂的学术问题,实在恼人,于是我干脆回答:“不属于。”他听了哈哈大笑,接着说:“你走得太远了!”
“你走得太远了!”——这里的“远”,当然是指侯外庐距离毛泽东的观点越来越远;而陈伯达提醒侯外庐走得太远,显然是指其政治不正确的危险性,而不是学术观点上的错误。陈伯达四十年代延安时期就是毛泽东的秘书,他当然知道毛泽东的想法。所以,党内史学家的政治地位和官职,不是由其学问大小决定的,而是由其政治水平决定的。这就不奇怪,一个学术界的大人物——郭沫若、一个党内的大秀才——陈伯达,同时都是毛泽东“西周封建论”的坚定赞成者!这更不奇怪,在建国以后,郭沫若会成为整个社会科学界的领袖,陈伯达会成为党内的马列主义和毛泽东思想的权威。
与此相适应的是两人的官职:郭、陈分别担任中国科学院的院长和副院长,同时,郭沫若还担任历史研究所一所的所长,陈伯达兼任马列学院副院长和《红旗》杂志总编辑。历史所三所的所长是范文澜,他是延安时期帮助毛泽东完成了很多重要文章的历史学家。侯外庐担任了二所的副所长,成为非党员、著名史学家陈垣的副手。如果侯外庐和范文澜不太书呆子气,他们的政治仕途和学术职位一定会更上一层楼。
学术领域如此,主管学术的宣传部的科学卫生处,其领导人也都是坚定信仰马克思主义和毛泽东思想的理论权威,如胡绳(1918—2000)、于光远(1915——)。可见,建国后能够坐在学术领导岗位上的,都是经过了长期历史考验的党的人,不仅政治上可靠,而且学术上也能积极紧跟毛泽东,这是他们始终处在中心位置并拥有学术上绝对话语权的首要条件。
统战对象:党外史家
正如在政治上中共有坚定可靠的盟友一样,在学术界,中共也有一大批朋友。建国以后,党内学者占据了政治和学术的中心位置,党外学者该如何安置呢?毛泽东是构筑统一战线的高手。手法飘逸灵活,也令人琢磨不透,对待同一个统战对象,他可以动用的手段方式,别人无法模仿,也不允许模仿。毛泽东与章士钊(1881—1973)的交往故事就很能说明这一点:
毛主席对章士钊好,并不意味着党内其他人也可以像他一样。当时在中南海工作的一位干部,过去曾是章士钊的学生,他给章士钊写了一封信,信中对章推崇备致,章士钊看了很高兴,就拿给毛主席看了。毛主席对这位党内干部写的这封信却很不高兴,后来就把这位干部调出了中南海。
毛泽东的这种行事风格,不仅给党内干部和学者造成压力,而且也让被统战的对象心理紧张。除了像陈寅恪(1890…1969)这样的史学大师对政治可以无动于衷之外,党外绝大多数的学者们,与党内学者一样,同样面临着重新认识和适应形势的问题。不能认识和适应者,会很难受,甚至自毁政治前途:
亚老近来兴奋过度,又牢骚满腹,每谈必多感慨,恨无辞以慰荐之也。愈之谈及张申府,谓张之大病在不肯忘其过去之革命历史。彼与毛泽东氏在北大图书馆有同事之雅,周恩来加入中共,亦由彼介绍,遂以革命先进自居。初不知此等思想实为一沉重之包袱,不将此包袱丢去,未有不流于反革命者。
“亚老”为柳亚子(1887—1958),1945年重庆谈判期间,他成为“毛润之老友”。作为新政协的座上宾,看过无数政治风云的亚老既“兴奋过度”,又“牢骚满腹”,实在耐人寻味:为何而“兴奋”?为何而“牢骚”?政权在握,当然有“征服者”的“兴奋”,然一旦发现不被人当做自家人,自然又“牢骚满腹”。心情不好,还会拿弱者来撒气:
同赴北京饭店,开民盟总部临时工作委员会常委,晤衡老、泽老、映老、初老、伯钧、卓儒、家驹、志远、辰伯、志超(辛)、光旦等十余人。余提议开除梁漱溟;决议由秘书处撰文申斥,并声明断绝关系,差强人意。
此时的党外学者,更像1949年之前热衷进取的政客,这是无可奈何之举,因为谁也不甘遭受冷落,因为建国前他们本来就不是纯学院式的教授。在政权更迭之际,他们不能忘怀自己的“革命历史”,由此更在乎自己的政治前途,这不是一句文人好面子可以了结的:
王造时来信,哀恳提名新政协,言辞凄婉,谓我与衡老二十年交谊,且为“七君子”之一。若不代表救国会参加新政协,有何面目见人。
如果说张申府(1893—1986)的“大病”,并不在于“革命先进”而背“沉重之包袱”,病因实在于1948年的《呼吁和平》一文;那么,王造时的“心病”则类似于柳亚子。既然作为民主人士已经拥有辉煌的资本,1949年后,就是该将资本兑换现金时候了。一大批曾经亲炙过西方政治理论的英美海归在新政协前后的表现,与本土学者毫无二致,这是为什么?恐怕还在于这时的党外学者太热衷于政治上的进取,轻视了学者应该具备的人格和学术独立性。
只有对新政权的意识形态认可的人,才有可能成为被欣赏的人物,才有可能避免被边缘化。这样的人,不一定有民主党派的背景,只要他是著名的学问家,就行。如此,他才能够被安置到教育、学术机构的高位上,甚至与党内的学术领导平起平坐。陈垣先生不仅担任北京师范大学校长,同时被任命为历史研究所二所所长。他被重用的秘密,就在于他政治上的睿智。北平是1949年1月解放的,三个月之后,陈垣就发表了致胡适(1891—1962)的公开信:
胡适是他的老友,也是他学术上“直谅多闻”的诤友。胡适离开北平南下的前夕,还写信同他讨论杨守敬《邻苏老人年谱》的问题,并说“将来不知何时才有从容治学的福气了。”陈垣在信中表明,今后要“努力为人民大众服务”,并说:“我也初步研究了辩证法唯物论和历史唯物论,使我对历史有了新的见解,确定了今后治学的方法。”
陈垣真是懂政治的高手,对新中国的政治形势有着清醒而超前的估计,他知道胡适在中共心目中的位置和象征意义,他也料到胡适迟早会被清算。五年后的那场人人过关式的批判胡适运动,让胡适的许多留在大陆的学生和朋友——如俞平伯(1900…1990)和顾颉刚(1893—1980)——遭受了巨大的政治压力和学术困难,原因就在于他们缺乏预见。作为胡适亲密朋友却安然无恙,就在于陈垣对政治形势的把握,他从一开始就表示完全接受新的意识形态,并愿意用这套新的意识形态指导自己今后的学术研究。毛泽东看中的,正是陈垣身段一放到底的态度以及这一态度所具有的强烈示范效果,一大批的非党员学者诚心诚意地走上了陈垣所示范的道路:
(1949年1月31日)北平和平解放后,开始学习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
(民国三十八年九月二十六日星期一)阅《联共党史简明教程》,此为苏联建国史最标准之教本,简要精当,得未曾有。
解放前一年,在报刊杂志上写了些国际评论性文章。当时侈谈中立外交。解放后一看,觉得愚蠢无比,全都付之一炬。点把火,比较轻而易举,去掉旧的思想意识,则不那么简单了。不过,“一炬”总算弃旧图新的象征吧。
正因为没有“革命先进”的资本,也就没有患得患失的“包袱”,真诚接受思想改造,这正是新政权所希望看到的结果。而这些书呆子的真诚,无意中倒是赢得了政治上的主动,相应地,也保持住一定的学术独立性和尊严,由此他们获居在政治和学术上的安全的中间地带。从这个角度讲,陈垣是识时务者,而陈寅恪则太刚性。本来这个所长职位是留给陈寅恪的,但他对马克思史观的不屑一顾,不仅使他的学术研究步履艰难,而且也铸成个人生活的悲剧。陈垣的学生、著名书法家启功(1912—2005)对此深有感触:
近现代史学界有“南北二陈”的美誉。对那一位陈老先生我也是非常尊敬和钦佩的。但现在有些人评价他时,故意渲染他怎么坚持不过问政治,不参加政治学习,不介入党派等,好像他的伟大不在他的学问,而在特立独行、超脱政治。而对陈老校长则不同了,因为他解放后参加了中国共产党。殊不知陈校长加入了共产党完全是为了更好地投入到教育事业中,他身为辅仁大学和师范大学合并而成的北京师范大学的校长,只有在党内他才能更直接地贯彻党的教育方针,切实地对北京师范大学负责,这种良苦之心是多么难得啊!
在反右运动之前,中国知识分子的边缘化现象还不算严重。从历史学领域来看,在党内史学大家们占据了领导位置之后,党外史家也受到相当的重视,就在中国科学院历史一、二、三所成立之后,大批党外著名史家也被调入,如燕京大学出身、留美归来的翁独健(1906—1986)先生,如国内传统史学方法培养出的著名学者蒙文通(1894…1968)先生,还有胡适的学生顾颉刚、甚至汪伪时期任过伪职的著名史家谢国桢(1901—1982),其他非中共党员的白寿彝(1909—2000)、韩国磐(1919—2003)、唐长孺(1911—1994)和谭其骧(1911—1992)等先生,都被调入中国科学院。“白寿彝和翁独健两位还一度担任历史所研究室的主任。”
当然,能够不被边缘化的前提,进而突围靠近权力场,除了对新的意识形态的认同,还要在具体工作中像工人农民那样,服从上级领导,陈寅恪的学生、留美归来的周一良(1913—2001)先生就迅速而彻底地完成了思想转变:
我当时思想,就是怕分配到图书条件差的边远地区,无法从事研究。经过学习、讨论、检查,终于树立起服从需要、任何地方任何工作都是干革命的思想。这样想通以后,我坚决信奉不变,始终如一。实际上指导了我以后几十年的行动:服从需要,不讲价钱,作驯服工具。
周先生进入新北大之后,还担任了中国古代史教研室主任。周先生的幸运,显然与北京大学有关。像北大和中国科学院这样的学术机构还能够容纳第一流的学者,其他高等院校的领导就难得有这样的雅量,比如,周一良在美国哈佛大学的校友王钟翰(1913—2007)就远不是那么幸运:
50年代,我的第一部结集《清代杂考》得以出版面世。自此以后,由于众所周知的客观、主观方面的特殊原因,二十年内,我从未发表过一篇文章。
王钟翰以为,建国以后他的不幸遭遇,与他从北大被迫调入中央民族学院有关,而这一调动之所以会发生,在于他政治上的中立消极:早在30年代,大学校园内的中共地下党员曾与他有过接触,他虽然讨厌国民党,但也不想加入共产党;1949年后,民盟的缔造者之一、著名的张东荪(1886—1973)教授又想拉他加人民盟,他又拒绝。建国后的他学术上才刚刚起步,他实在也不具备被统战的政治价值。随着1957年反右运动的到来,他因言辞不慎被打成右派,就不仅是被边缘化了,而是整个失去了在政治和学术上的位置。不幸的是,大多数的知识分子,都难以避免这一命运。
“弃妇”:脱党的史家们
对于一个长期在白色恐怖中生存的党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