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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时间,我看到父亲总是不停地写材料,说累积盈尺绝不夸张,他右手掌边磨出的厚厚老茧就是证明。他所交代的社会关系,就分成共产党方面、国民党方面、海外关系、同学、亲戚等若干部分,所列不下百人。连我看了都觉得复杂,何况造反派。
后来听父亲的同事讲,造反派对我父亲没有施以更多的暴力,除了他记忆力强,能把几十年前的事情,时间、地点、人物都交代得清清楚楚,无懈可击之外,还有一个大家不说的原因,那就是他“交代”复杂的经历像讲故事,谁都爱听,以至淡漠了“敌情”观念。
父亲还把《毛选》中40年代的文章读得烂熟,交代自己的历史时,常常很恰当地引用一段“最高指示”,以表明自己的交代、认识符合毛泽东思想,甚至早在当年就有按毛主席的思想办的意思。只是“不自觉”罢了。这一手很有效,造反派往往无话可说。
父亲写的交代材料我看过至少四种“版本”,文革后他被平反,退回的材料大部分都被他当作废纸处理掉了,我有幸保存了几册,时隔40年,读来也颇有况味。
交代材料不仅要讲述自己的历史,还要同时对自己的言行做出“深刻检查”,而且“上纲上线”,把自己骂得狗血淋头。
譬如,他交代抗战时期在战地救护伤员,向民众教唱抗日歌曲,就要批判自己“为国民党反动派保存了实力”,“为反动政府制造了舆论,毒害了人民群众”。
他交代揭露河南灾情,引发国民党下令《大公报》停刊,自己也被逮捕时,要检查这“实际上是国民党反动派内部‘狗咬狗’的争斗”。
他交代反对内战,痛陈百姓疾苦的报道,要认识自己“敌我不分”,“把革命战争与反动派镇压革命混为一谈”,甚至是“向反动派献计,提醒他们统治不稳”。
他交代解放后商业报道中批评了做假和官商作风,是“暴露了社会主义阴暗面”,“给阶级敌人提供了口实”。
他交代三年困难时期卖掉自行车去自由市场买了若干食品,是“资产阶级活命哲学”,承认自己“破坏了社会主义经济建设”。
如此等等,不一而足。现在看来十分可笑,但当时不这样自轻自贱,就是不老实、不低头,是过不了关的。
影响一生的父子对话
文革中,父亲的问题成了压在我心里的一块石头,我希望能够弄明白一点。于是,我与父亲曾经有过几次认真的对话,虽然断断续续或者类似聊天,但印象极深,因为它不仅使我了解了书本上不写的历史,而且对我以后的人生产生了深刻的影响,直到今天。
谈话主要集中在以下几个问题:
“当年许多青年人都投奔了延安,您为什么跑到南京去了?”
“到延安、去南京都是为了抗日。‘七七事变’之后,蒋介石对全国发表讲话: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一致抗日。红军都改编成八路军、新四军了,是国军的编制,中共也拥戴蒋为领袖。在我的头脑里,国民政府是正统,南京是抗日的中心,所以跑到南京去了。而且,实事求是地说,抗战初期,大部分的日军是由国民党军队抵抗的,许多重大战役都发生在正面战场。那时,共产党的影响还很小,至少以我的觉悟,没有认识到应该去投奔延安。”
“国民党三次逮捕您,都是共产党嫌疑,您真的与中共有联系么?”“我有许多中共的朋友,相交几十年,关系很好。但我确实不是共产党,没有那个觉悟嘛。国民党抓我、审我,我怎么承认?同样,现在说我是国民党,我也确实不是,更不能认账。”
“您写了那么多反对内战的报道,国共双方都不高兴,为什么?”“抗战胜利后,全国人民都渴望和平,不愿意再看到战争。内战爆发后,不仅是国共双方打,日本、苏联都卷在里面。苏联是公开出兵,日军则是被俘后又编进中国军队继续在杀中国人,这实在让人无法接受。此外,我在东北看到了太多的战争场面,老百姓是真苦啊。我完全是站在老百姓的立场上反对内战。现在看,错就错在没有分清正义与反动,以‘中间偏左’的立场片面地反战了。结果,写四平战役得罪了国民党,写长春战役又惹得共产党不高兴。这是我的局限性。但我从来没有反共的意识,我写的所有稿件,也从来没有按国民党的要求使用‘共匪’字样。我的许多朋友就是共产党,怎么是匪呢?称朋友为‘匪’,于情于理不通嘛!对国民党,我倒是说了不少坏话,甚至骂得厉害,这是事实。1949年初,国民党检控《大公报》10条罪状,有3条在我名下,说我‘毁谤政府’、‘夸大危机’、‘刺激学潮’、‘违反政令,称共匪为共军’等等,这是白纸黑字印在报上的。”
“您为什么要做记者,为什么选择了《大公报》?”
“我从上中学就对新闻感兴趣,觉得做记者可以把自己要说的话发表出来给大家看,而且可以替许多人,特别是老百姓说话。记者是自由职业者,没有那么多束缚,无党无派,超然、清高,特别符合我的个性。所以,我从中学时就开始给报社投稿,并且终于走上了这条路。至于选择《大公报》,是因为它是当时中国最有影响的报纸,培养了一大批新闻人才,而且它是一张民办报纸,不受党派左右,做《大公报》记者是很自由的,我写什么稿子,怎样写,编辑部从不干预。现在看,也许正是这种‘自由’使我犯了错误。不过,说《大公报》是国民党的报纸,不符合事实。据我所知,在《大公报》内部,没有人标榜党派身份,无论国民党还是共产党。即使有,也是隐蔽的。”
“解放前夕,您本来是有机会离开大陆去做驻日记者的,为什么没有走?”
“国民党太腐败了,根本没有希望。当时,凡是有一点头脑的人对此都看得很清楚,不会去给国民党‘陪葬’。我又有许多共产党的朋友,不能说没有影响。当时,许多知识分子是把国家的希望寄托在共产党身上的,我也如此。所以留了下来。”
以上这些谈话,发生在那特定的年代。在父子之间,应该说是比较深刻的,也是十分坦诚的。我至今能够记得很清楚,是因为它几乎构成了我对许多问题认识的基础,至今影响着我的世界观、人生观、历史观。特别是在那以后的几十年里,我又读了许多书,经了许多事,见了许多人,反复印证了一些认识,也影响了我的一生。
就是从那时起,我对报纸开始有了浓厚的兴趣。文革使我认识到报纸的作用,那里面不仅有政治,而且影响着许多人的命运。特别是父亲被揪出之后,几乎断绝了信息渠道,惟有从报纸的字里行间揣摸政治动向,因此,他格外仔细地读报。尽管那时的报纸上除了革命大批判文章几乎没有什么新闻,但从批判内容的变化中却能推测出上面的倾向、意图。例如当时的上海《文汇报》、《解放日报》就明显比《天津日报》超前、灵敏,父亲是每天必读的。
发现这个“秘密”的似乎不止我父亲,许多知识分子都瞄准了这两份报纸。因为发行量有限,一时洛阳纸贵。好在父亲熟识许多报贩,总能保证供应。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每天下午都要到天津劝业场街角处一个熟悉的报贩手中去买报。至今清楚地记得他与我目光一对,迅速从压在下面的报纸里抽出一份用《天津日报》夹好的《文汇报》或《解放日报》递给我,我一言不发地交上事先准备好的零钱,扭头就走。那情景颇有些地下活动的意思,现在想起来都有些滑稽。不过我理解,父亲却因此得到了精神上的慰藉。这段经历也影响了日后我对报纸的认识和兴趣。
“与工农相结合”
1968年7月,毛主席发表最高指示“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许多厂矿工人组成工宣队,进入学校、机关、各种文化团体“全面占领上层建筑”。我借此机会,联系了距学校很近的红旗仪器工厂去“向工人阶级学习”,以躲避被人欺凌。
在那半年里,我天天和工人师傅在一起,而且学会了开机床。我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长时间地接触工人,发现他们确实十分朴实。文化大革命闹成那样,工人师傅真是“抓革命、促生产”,干起活儿来依然十分认真,照样完成生产任务。那段时间,我除了去学校、图书馆,就是泡在工厂里,每天按时上下班,活得也很充实。几个月下来,我已经能够在车床上加工出很漂亮的零件。
那之后,我又和同学们到棉纺厂去劳动了三个月,成了细纱车间的挡车工,学会了纺纱的全部“手艺”。我们还到郊区农村参加了秋收劳动,到制鞋厂去做鞋,到马路上去值勤站岗。总之,工人阶级占领了学校,学生们却几乎退出了学校。
我的生活又一次出现了动荡。先是父亲下放干校,紧接着就是全家人一个个相继离城下乡。
父亲下放是我送他走的,那是1968年的12月,我16岁生日的第二天。前一天,我们已经把他的行李交到机关。那天一早,天还没亮,我送他到机关集合。因为他属于“牛鬼蛇神”,不能与革命干部同行,排到了另一队。这支队伍的成员,每人的背包上都挂着一小块毛主席语录牌。父亲的那块写着“凡是毒草,凡是牛鬼蛇神,都应该进行批判,绝不能让他们自由泛滥。”冬日的清晨,寒风刺骨,他们这批五六十岁的老人,在造反派手执木棍的押解下,默默地走着,渐渐消失在晨雾之中。他们要徒步30里,走到干校去。
姐姐是从北京走的,到山西榆次县一个距县城80里,只有7户人家的村子去插队。她一去就是10年。随后,哥哥、母亲相继离开了北京。哥哥去了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母亲去了设在江西的外交部干校。
干部下放干校,在北京引起了一场卖家当的热潮。由于国家机关各部委一下子要走几十万人。而且拖家带口,北京的房子全部收回,许多家当又无法带走,只能当作废品处理掉。成捆成捆的书籍都是论斤两秤着卖的,4分钱一斤;大件家具给个十元二十元就算好的了,几元钱一只皮沙发也有。有人卖精致的高脚酒杯,听说一分钱一个,干脆不卖了,“还不如砸了听个响儿呢!”
疯狂的六九年
1969年初,党的“九大”召开前后,文革中兴起的宗教崇拜式的狂热达到了顶峰。最突出、最典型的就是跳“忠字舞”,它把前两年佩戴像章,高举宝书,敬祝仪式等形式主义的玩意儿发展到了极致。
“忠字舞”以“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为舞曲,表演者胸佩像章,手执宝书,边唱边舞,动作完全是程式化的。凡唱到“毛主席”必挺胸抬头,做仰望状,同时双手高举;凡唱到“心中”、“心里”,则必双手捧在胸前,做奉献状。我们在学校里反复演练之后,走上街头,不必与谁联系,也不需要场地,只要能站几个人,就开始连歌带舞。我就曾在天津最繁华的劝业场、和平路的边道上舞过不止一次。
跳“忠字舞”是全民性的,无论男女老幼,人人要跳,随处可跳。可以想象,那是何等“壮观”的场面。简直是精神病集体大发作。如果你走在僻静的小巷,见到那么一位“舞姿”走形的老太太,嘴里念念有词,身体机械扭动,不吓一跳才怪。
“最新最高指示”发表也是一件不得了的事。那时的人们已经习惯了每天晚饭后收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联播”——老百姓们还没有电视——最新最高指示往往就在那时播出。只要一听毛主席又有新的指示了,不必通知,凡有单位的会自动去集合、游行。
庆祝程序是,集合排队,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锣鼓、鞭炮、红旗、标语,加上扩音喇叭,浩浩荡荡上街去游行。很快,市区的主要街道就挤满了人群。大家像比赛似的一个比一个声势宏大,以致领口号的人每每喊哑了嗓子。游行队伍中,高校和工厂的装备最强,高音喇叭令我们的小喇叭黯然失色。在那种场合,男生的乐趣就是敲锣打鼓放鞭炮,恶作剧地吓一吓女生。当然,要悠着点,倘若被“左”派师生发现,搞不好给你戴个“不严肃,不认真,对毛主席不忠”的帽子。
记得最好笑的一次,我们到农村帮助农民收稻子,几天下来,大家累坏了,吃过晚饭就睡下了。半夜,军宣队代表来敲窗户,说毛主席最新指示发表了。因为在农村,就不搞游行了,但“传达最高指示不过夜”,你们听我念一遍。那军代表是山东人,很老实,竟站在窗根下,对着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