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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那么劳累,却又那么充实、幸福,这是一种同心协力相濡以沫的幸福,一种满怀希望的幸福。
相对来说,艳灵和韦老头这样的孤家寡人就过得寂寞得多。韦老头跟她总是日升月落不照面的,在她下班回来之前,他就穿戴一身小丑的行头出门了。他们只是在休息日才可能见面。这样的白天,隔壁那对夫妇不在家,往往就剩下这一老一少。艳灵把自己关在房里看书时,总能听到韦老头自言自语地在念叨台词什么的。有一次,他要她到阳台上听他讲故事,问她好不好笑。讲的是一个中央领导到穷困山区访贫问苦,农民有问必答,而且答得非常简洁到位。交通怎样?基本靠走;治安如何?基本靠狗;干部作风?基本靠吼;日常工作?基本靠酒;文化娱乐?基本靠赌;最后问那些娶不起老婆的单身汉晚上怎么过,回答是基本靠手。这些东西网上见得多了,艳灵一点也不觉得好笑。韦老头急了,不好笑那就挣不到钱了,你什么时候在网上发现了新的笑话,可要早点告诉我。吉庆街上竞争激烈,优胜劣汰,我还要多多充电啊。韦老头的一副认真相倒是把艳灵逗笑了。
女房东偶尔也来充当韦老头的观众。这个胖乎乎的女人,老是拿水泡眼盯他们,好像能看出他们荷包里的钱究竟还有多少。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十五号快到了,要交租金了,还只十三号房东就催了。这对于某些小姐个把小时就能得到的租金却很让艳灵犯愁。她鸭子死了嘴巴硬,回答胖女人说少不了你的。实际上心里和囊中一样羞涩。从人事复杂的原单位跳槽到了这个电脑培训学校,没想到它因生源匮乏而难以为继,艳灵事实上又面临失业了,开始靠存款过日子了。中秋节到了,她索性回家了一次。她实际上是最怕回家的,妈妈老是催她结婚,说你不结婚害得妹妹也不能结。结婚,跟谁结婚呢?这一辈子还能不能结婚都是个未知数。艳灵跟张莉说过,真想租一个人回去,遮人耳目。乡里人最追究你在城里混得怎样,一个早该做妈妈的女人还是单枪匹马回去,人家就知道你是怎么回事了。你要混得很好回去,珠光宝气,衣锦还乡,人家也眼红生嫉——无非是在外面当婊子呗。所以艳灵死也不想回去的,实在是无所事事,在这种房子里呆不住了。
艳灵的妈妈是含辛茹苦的妈妈。她出生在旧社会,生父解放初被镇压了,生母跑回湖南去了,丢下她。她被一对无儿无女的老夫妇收养长大。爸妈把老屋让给了儿子,自己到镇边借住下卫生院废弃的到处漏雨的房子。妈妈种地、养猪、做家务,还在街上修鞋擦鞋,挣点零用钱。爸爸是湖南来的烧窑的,跟妈妈家里做了上门女婿,除了老老实实的种地也在镇上扫街,一个月赚百把块钱。妈妈多么盼望女儿们回来哟,又是多么盼望她们光宗耀祖地回来。三个女儿,老大老三解决了,就剩下个艳灵,鬼迷心窍。艳灵把小季带回去过,有男朋友就威风多了,妈妈喜欢他胜过亲儿子,一个劲说可以可以。艳灵说他对她并不好,妈妈说原谅他原谅他。搞得她什么事都不对妈妈说了,包括买的房子被拆毁的事,苦水往自己肚里吞。
这次回去只住了三天,她帮妈妈挖红薯,剥花生,分担妈妈的劳累。秋天的田野唤起了她美好的回忆,若不出去,男耕女织不也是一生?问题是她已经出去了,回不来了,骑虎难下了,二十七八岁的人不可能再回来找个人结婚成家。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城市不要她,乡村也不要她。乡里人说她是城里人,城里人说她是乡里人,两头不是人。可怜的艳灵,她这次回家取光了存折里的钱,好像壮士一去不回还似的。先在县里花一百多块钱做了头发,离子烫,拉直,营造清水素面的青春年华,把眉毛也修了一下,尽可能风光一些。逢人问就说在城里当老师。妈妈老远就看她回了,说救星回了,救星回了。秋天了,喜事多了,这个要结婚那个要盖屋,都是喜事,不是亲戚就是乡亲,都要送情。妈妈是个极爱面子的人,恨不得把两头猪中的一头卖掉。人情大如债,没钱顶锅卖。你有三个姑娘在外面赚钱,不送情说得过去?艳灵就给了妈妈五百块钱,剩下的全部家当就只有一百多块了。她这个人很怪,有钱的时候总是紧巴巴的俭省过,没钱了反而大手大脚,用完了拉倒,好像真的能置于死地而后生。
中秋回来后的那个月,艳灵真的山穷水尽了。房东要收房租,可刚找到的新单位一个月后才会关饷,她头发都急白了,躺在床上一筹莫展。那天恰巧有人敲门,她拉开栓子一看是韦老头。今天怎么在家呢?韦老头说,吉庆街大修,重塑饮食文化一条街,停业一周,没有生意就正好休息。吉庆街你去过吗?还不晓得在哪吧?好,哪天我带你去吃鸭子,或者你去街上准能找到我。韦老头在她床沿坐下,说了半天话。什么他是清华大学的,不少昔日同窗是现在的政要;什么五七年打了右派,一生命途多舛等等,重复了一千遍的话。艳灵听得没有兴趣。她把门是敞着的,免得房东又生疑瞎说。韦老头兴致不减,还跟他揭开了几个小魔术的谜底,总算把艳灵逗笑了。这一笑就很可爱,韦老头摸了一把她的披发,喟叹道,我的小女儿也有你这大了。艳灵往后挪了挪,床就鼠叫似的吱叽了几声。在城里谋生不易呀。前天有个小伙子竟叫我滚,你不要就不要怎么能要我滚呢?我这大把年纪了,啊,虽然卖艺为生,也有个尊严哪。现在的人,怎么这样冷漠呢?韦老头说了半天忽然问艳灵,姑娘,你今天怎么不上班?不上班怎么活命哪?艳灵就情不自禁地哭了,我这个月房租都交不出。韦老头惺惺相惜亦惜香怜玉,说,这样吧,姑娘呀,我现在就给你一百块钱。我不要,我怎么能要你的钱呢?韦老头说,我知道你不会白要别人的钱,这样,你每天帮我洗几件衣服如何?当然,你不愿洗也行,这钱就当是送给你了。我愿意,我愿意。艳灵犹如久旱逢甘霖,站起来从韦老头手里接过了钱,当晚就交给了女胖子房东。
韦老头那次以后就再没进过艳灵的房,他总是把衣服从窗子里塞进来。因此,每天早上睁开眼,艳灵总要看一看有没有他的衣服。有时她隐约看到一只从铁条子里伸进来的手,惊恐不已,不由得联想到死牢里的囚徒。上个月的一天,艳灵发现韦老头没有递衣服来,就担心他出事了,风烛残年,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于是她到韦老头房里看到他躺在床上,已经两天两夜没进饮食,正发高烧,气息奄奄了。艳灵请女房东帮忙把韦老头扶下楼,打个的送他到医院,检查是急性肺炎,再晚来一步就没命了。艳灵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在病房里照料韦老头。总算韦老头生命力顽强,又活过来了。出院那天,韦老头把艳灵带到闻名已久的吉庆街上请她吃饭。
在一间小包厢里,韦老头把一杯酒仰头干了,以混浊的声音问道,姑娘,你叫什么来着?
我叫艳灵,古艳灵。
哦,艳灵,你是个好孩子,我早就看出你是个心地善良的人。上次,我在口袋里有意放了二百块钱,你发现后马上就还给了我,你不知道其实我是在试你的心事啊。现在来看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韦老头接着说。艳灵,我可是有儿有女的人哪,孙子外孙都有了。可是我出门十多年了,在家里呆不住呀,他们都嫌弃我。我先跟老伴一起回河北老家过了两年,老伴走了我就独闯江湖,北京、上海、安庆、长沙我都去过,就靠这身手艺,活得自由自在。去年清明我回去一次,给老伴扫墓。孩子们还是不搭理我,以为我是个穷光蛋,我就彻底死心了。我都是奔七十的人了,见过多少世面,也被人害过,骗过,要不是你搭救,这回我就死过去了。像你这样纯洁善良的年轻人,真是太少了。所以,我今天要认你做我的干女儿,行不行?这时的韦老头已是酒流满面亦泪流满面了。
艳灵顿时有一种不曾有过的情感滋生,那可能是父爱,是从一个历尽沧桑的老人身上流露出的真情渴望。她也觉察到脸上有泪,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词意所感动。她说,大爷,我愿意做你的女儿服侍你,只要你需要。
那次艳灵平生第一次喝了白酒,并知道了吉庆街的鸭子是世界上最辣的东西。她是怕韦老头喝多了才代喝的,微醉的韦老头说了很多话,反复重复的是我绝不会亏待你,绝不会亏待你。临了,韦老头还给艳灵唱了一段京戏二郎探母,引得好多人围观。那些熟识的食客喝彩后说,想不到韦老头还有这一手,要他再来一段。韦老头拱拱手道,今天我是为我的女儿才喊一嗓子,再不对别人唱了。羞得艳灵面红耳赤,艳若桃花。
想到为韦老头洗衣,艳灵不等呼机叫就起来了。此刻她搬开竹杠,拉开了铁栓,去把几件衣服拿到楼下水池边,顺便洗脸漱口。她做这些尽量地轻手轻脚,像只鼹鼠忙碌在黎明的薄曦中。今年冬天特别冷,水像针一样刺骨,艳灵咬着牙。搓洗中她感觉韦老头的衣服口袋里有件东西,一摸是一个用塑料袋袋包着的纸团。展开一看,哎呀,竟是中国人民银行的存折。
这时,隔壁的夫妇也已起来,女的比她只大二三岁,下来倒盆,还要在池边洗涮,发出难闻的骚味。艳灵赶快把存折收起来,上那狭窄的铁梯。她想也没想就去敲韦老头的门,现在不找他那就明天才能见面了。
门开了,一副惺忪的睡眼。衣衫不整的韦老头问,是你呀,有什么事?
没事,这是你荷包里的东西。艳灵伸出湿淋淋的手。
哎呀,姑娘,你的手冰凉啊。什么东西啊?韦老头一看,顿时就明白了,脸色从迷蒙中清醒,鼻子骤然变红。来来来,姑娘,进来进来。
韦老头关上门,把艳灵拉到床上坐下,拍着她的肩说,好姑娘啊,好姑娘啊,我正要跟你好好谈谈呢。
大爷,天冷,你就偎在被子里说吧。艳灵还帮他掖了掖两边的被头。
韦老头定定地看着艳灵,看得艳灵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他伸过手来紧捏住她,艳灵,你把这存款交给我,太叫我感动了,如今有谁不贪财呀?你太好了。
我们不是一家子了吗,说这话干啥?艳灵转身要走。
韦老头眼角闪烁着两滴泪,这样吧,好女儿,我挣的钱不算少,但钱对我已经没有意义了,它换不来人间的真情,我留着它也没用。这是十万元,你要是看得起我这个干爸爸,你就拿它去买套房子,算在你的名下。我活着,就跟你一起住;死了,房就归你。
像冬天里的一把火倏地燃烧,艳灵血往上涌,眼里火辣辣的。她忽然双膝跪下,颤声哭道,不行,这钱我不能要,还是放在你身上吧。我放不住这钱的,姑娘,我经常丢三拉四,密码也记不住,干脆就没设密码。还是放在你手上吧。只要有你这样的好女儿,我比什么都高兴。韦老头瓮着嗓子说,艳灵,你可要答应我。
好,我答应你。你睡下吧,我还要去上班呢。哦,今天是什么日子啊。
今天二十四号了,平安夜。
对对,今天是挣钱的好日子,可我不做生意了。你下班后早点回来,我们一起上江汉路去逛逛好吗?
崭新的一天开始了,空气中像弥漫着兴奋剂。
把衣服晾到阳台上,艳灵在那里稍站了一会,看着城市一点点醒来。车声、人声渐稠,像浪潮般涌来。不知是哪家的公鸡还扯着喉咙叫了一声,十分悦耳动听。
几天里充满的圣诞老人的形象此时竟幻化成韦老头的形象,真的,他要是穿上红白相间的圣诞服装,戴上圣诞帽,还真像那么回事。今天早点下班,一定到汉正街上去跟韦老头买一套,然后搀扶着他到步行街上走一趟,尽情地欢乐。而自己就像安徒生的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终于在梦中见到了慈祥的圣诞老人。
艳灵就这么呆呆地站着,憧憬着。尽管心里温暖,早晨的清冷还是叫她打了个哆嗦。她回到房里去加衣,准备出门的衣。她想起那件外套,还是在四年前在一家餐馆做活时发的,红色的呢绒礼宾装,袖口都有些毛了,也没熨过。她喜欢穿工作服,有一种在职的踏实感。今天挑选它,更有一番意味。她迅速地梳头,女人必做的功课。然后从瓶子已经干瘪的芦荟霜里挤出一点,抹在脸上,拿镜子照了一下。接着就脱下拖鞋套上皮鞋,挎上小坤包,锁好门,下楼去了。
走出巷口,汇入人流。八点半钟上班。她看了一下腰里呼机上的时间,还来得及。在街口买了一张油饼一杯豆浆,九毛钱。边走边吃,步履匆匆。到了车站,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