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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 2003年第09期-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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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艳灵一般是通过网上找到租房信息的。刚开始她没有经验去找中介。交了八十块钱,中介带她去看房。看了三处,只有一间是空房,但是一个地下室改的,一进门里面还跳出只猫来,吓了她一跳。这么潮湿阴暗怎么能够住人呢?关死囚还差不多。一处本来就满满当当地住了一家人,那家说你要租我们就搬出去,然后开出个天价,叫你不能接受。显然是个笼子。还有一处房子倒不错,里面也住了人,一个男的,要她作“团结户”。她问“团结户”是什么意思。中介说,你们各睡各的房间。那怎么方便呢?那太方便了,男女搭配嘛,你们总是要住到一起的。艳灵脸色变了,你把我当什么人了?真是的。按照那家中介所的规定,凡挑了三家不满意责任就在顾客,中介将提供新房源,但你必须每看一次房再另交二十块钱。这不是明摆着坑蒙拐骗吗?艳灵忍了一口血在心里,再也不敢找中介了。网上找房可以免一笔中介费,但有时也难逃厄运。那还是艳灵二十三岁的时候,在黄浦路附近找了间房子。住得好好的,一天半夜突然有人砰砰敲门,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门就被一脚踢开了,进来两个公安要把她带走。等她出门一看,巷子里头关着一串人,都是附近发廊里的小姐。她们一个个被推上了敞篷车拖到一个地方审查甄别。轮到中午审讯她时,一个警察朝她屁股狠抽了一棍问她是不是鸡,她当场就疼得倒下了。这不是天大的冤枉吗?她哭着说,我没化妆,我穿着工作服,我有男朋友,你们抓错人了。我还要上班呢,不上班一天要扣二十块钱。警察说,那你就找个人保你出去。艳灵想也没想就说出了小季的呼机,她想他一定会马上来救她。可是,万万没有想到,警察转来后说,你撒谎,这个人说不认识你,你根本就没有男朋友。他怎么会这样说呢?艳灵不相信,他昨天还跟我见面了,他叫季志东,黄陂横店人,我还到他家去过,他家兄弟三个他是老幺,他在红桃公司上班……艳灵快急疯了,她把提包里的东西都哗哗地腾到地上。你们看,这是我的身份证,自修大学学生证,还有单位存衣柜的钥匙牌牌,你们要是不让我走,我就死在这里。说着,可怜的艳灵真的就去撞墙,被警察一把拉住了。那警察说起来还是她的荆门老乡,动了恻隐之心,放她走,也没叫她交罚款。临走的时候说了一句话,他真是你的男朋友怎见死不救呢?这样的人你还要跟他交往下去吗?
  每每想到这一幕,艳灵胸口就发堵,就恨。她无数次想驱走浮现脑际的他的阴影,却总是不能,尤其在躺着的时候。此刻,艳灵想坐起来又懒得动,她的呼机还没有叫,她把它设定在七点钟。
  夜好黑呀。窗外是被城市的灯光辉映的天,很难看到星星,凌晨也是星星们下班的时间,这时下班的还有一个老人,他姓韦,是另一个出租屋的主人,北方人,酒糟鼻子,在吉庆街大排档卖艺,演滑稽戏、讲笑话、玩小魔术等等。他往往是二三点钟收摊时回来,宵个夜,洗一洗,五点左右开始睡觉。隔壁蕲春俩夫妻一般是在他鼾声如雷的时候蠢蠢欲动的。
  鼾声与叫床声交织中的艳灵只能保持沉默。沉默意味着回顾和思考。
  七年了,在偌大的城市,八百万人口中,她始终没有扎下根来,像个浮萍般在人海中漂流,没有一个人收留她,接纳她。举目无亲。严格来说,在武汉是有一个艳灵认识的人的,是她的一个堂兄,住在花楼街。她从知青餐馆出来后大病过一场,她的余钱又刚刚交了电脑培训费,没钱看病了。她去找过这位堂兄,勉强地借到了二百块钱。那堂兄回去后逢人就讲,让家乡人知道了艳灵在汉口混得很栽。妈妈还了他二百块钱,还送给他不少新米新油让他带回家,才封住了他的口。从此艳灵再没有去找过他,第一次找人借钱留下的是一次耻辱。
  在老家就有人给她说过媒,这里却没有。一个女人二十二岁了还没有被人追求过,这种情况很少见。艳灵一直在为生活奔波,根本就没有机会让自己的情感奢侈,她以为一辈子恐怕就这样了。直到张莉谈了第二个朋友并结了婚,以此在城市扎下根来,对艳灵才有所启示,应该在城里找到归宿。那里艳灵正处在最稳定的生活时期,对她来说,在一个地方能做上半年就是相当稳定的了。她把精力忘我地投入到工作和学习中,经常在单位里加班加点,把时间花在电脑里面,还要去上课。季志东是去她公司找他的同学小黄而认识她的,大多数人的初恋其实平淡无奇。那天小黄不在,他向她打听小黄,由此老是打她办公室的电话。一个姑娘的第一次恋爱注定会失败,因为她没有经验,听不得心怀鬼胎的异性的好话、赞美,很容易迷失自己,就像那只含着一块肥肉的乌鸦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季志东主动进攻,方法老一套,惯用伎俩,无非是约看电影、唱卡拉OK之类。但对艳灵来说很新鲜,很富有诗意。有一回季志东说单位里组织到森林公园去春游,有个附加条件没带朋友的不能去,去了也没有面子。如今哪个年轻人没谈朋友啊,我就只认识你。艳灵的心肠软,这一软就是永远。她跟他去了,很幸福地去了,照了很多相,比她一生照的还多。这样一来二去就把艳灵心底的爱情焕发出来了,就把她心疼男人的天性表现出来了。她对他很好,什么事都依他。就是一项,不肯跟他上床,总是拒绝他,有时弄得他很生气。她潜意识里想把这一进程推到最后,晚些再晚些。但是哪个怀春的女子能抵抗得了这一关呢?何况他们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五年前的夏天,香港回归的日子,举国欢庆。她和季志东去江汉路看热闹,看舞龙耍狮划采莲船,兴高采烈,意犹未尽,直到十二点多钟才回去。就是这天晚上,在他的宿舍里,她有了生命的第一次,这是她永远记得的。她确实什么都不懂,忸怩一会儿之后任他摆布。他呢,装得像不知道往哪里放,嘴里还说在哪呀在哪呀。一旦得手,让她血溅床单了,他像占领者一样得意地说,老子还以为你不是处女呢!就这一句话让艳灵后悔一辈子,一下子让艳灵看清了他的卑鄙,凭这一句嚣张的话就证明他早已不是处男,确信无疑。这往往是女人最觉得吃亏的事,艳灵无声地哭了。她想既然失身了,只要他以后对她好她就认了。但这简直是与虎谋皮痴心妄想,季志东对她的态度急转直下,老是要她巴着他玩,像被他捏住了把柄似的,经常找不到他的人。过后她知道并且他也承认其实他还有一个人,比她长相差,但有钱,是有城市户口的。也就是说季志东在两个女人身上各取所需。不能容忍的是,每在艳灵处于工作无着落的困顿时他就消失,从不帮她一把,这对她真是雪上加霜。等她有了转机他又出现了,不作任何解释。她其实早就该知道这是一个没有责任感,甚至连一般的侠义心肠也没有的男人,那次的见死不救对他的人生逻辑来说是顺理成章的。但艳灵总是不死心,她想男人只要结了婚就好了,关进婚姻这个牢笼里就不野了,再说,她已经跟他睡觉了,还跟他堕过胎,她还怎么能够面对别的男人呢?
  其实跟小季继续相处的最根本原因还在于房子,有了房子,就有了在这个城市的安身立命之所,就不再居无定所到处漂泊了,就不会整天惶惶如丧家之犬了。这比什么都重要。因此艳灵一次次地原谅了他,从来就不跟他发脾气。就是那一次从拘留所出来,她发火了。世界上真有这样的男人?是那件事和警察的那句话使她开始对跟季志东的关系进行反思的。艳灵是个能承受体力上折磨的人,别看她个子小,再重的活累不倒她;一句话却可以把她气死。也就是说她的心理承受能力很差,跟小时候一样总长不大,受不得委屈听不得冤枉话。若不是那警察拉住,她真的就一命呜呼了,她当时一点也不怕死,只求解脱。换上任何一个人都难得忍下这口气,季志东居然说不认识她,居然!老子的什么都让你见过了,老子的处女宝都给你了,你还说不认识我。明明是不敢来,怕交罚款,没这个勇气,也没有责任心,这算个什么男人!要是你妹妹出这个事你也会这样?我怎么摊上了这样的男人呢?季志东半个多月后才呼她,见面就说我还以为你回荆门去了呢?你又在说谎话,你靠骗人过日子,你这个无情无义的东西!艳灵真想扇他一个清脆的耳光,怒斥道,我和你没什么可谈的了,你要是准备好了房子,就来把我接过去;要不你就永远不要来找我。
  那次被抓艳灵误工一天又难以启齿说明原因而被解聘,她又失业了,半个多月没有着落。她是天无绝人之路,当初一起读成人自修班的一位女学员为她介绍了一份工作。这样,她就从黄浦路搬到了贺家墩的一个出租屋。
  靠近汉口火车站的贺家墩是外来人口最集中的地区,也是治安整顿的重点地区。有人说,那里的人,男的看上去像贼,女的看上去像鸡,总给人一种虎穴狼窝的不安全感。一个星期天的晚上,艳灵有些不舒服,没去网吧,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她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病,从没去医院检查,没钱,也怕查出病来。管它的,没有质量的生命,活多长又有何意义呢?最重的还是心病吧。这时呼机响了,像蛐蛐叫。艳灵迅速地弹坐起来,以为是小季的电话。她关门下楼去找个公用电话亭复机,却是一个陌生的声音。对方说,我是老林哪,你干得还好吗?哦,她想起来了,就是介绍她工作的女学员的父亲。上回他带她去跟别人见面后,还打的把她送回来过,没有上楼,但知道她住在这一块。老林说他就在附近大街上,要过来。艳灵没好意思推却,感谢人家还来不及呢。老林体胖,也喝了点酒的,上楼十分吃亏。进门腿就抵到床沿了。他扫视一眼后大惊小怪地说,哎呀,你怎么住这样的地方?真比鸽子笼还鸽子笼啊。这怎么能生存呢?住在这里,黄花闺女也要变成老太婆呀。艳灵面红耳赤,后悔让他看到了真相。她从床底拿出单位分的饮料递给老林喝。没有想到,老林把门关拢,拴上,一屁股靠近她,将她一把揽于怀中。你还没有感谢我的呀。说着嘴巴往她脸上凑,酒气熏天。艳灵推挡着,又不能大声说话,怕叫邻居听见。要他别这样,别这样。老林得寸进尺,把手伸进了她的胸罩里。艳灵一挣扎,那张摇摇欲坠的床竟咣啷一声垮了,她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老林站起来,从荷包里掏出三张大票子,这个给你,你现在就跟我一起去。我不去,我不去,我不要你的钱。艳灵哭了,把他拿钱的手推回去。
  老林的脚也被铺板打了一下,他一边把钱塞进自己兜里,一边嚷道,你俏什么皮,我来找你是抬举你,是扶贫。你还守什么节?你守的是一辈子受穷!活该!真没想到二十一世纪了你还这么古板,穷死了也没有人同情你。你还想不想在这个单位做下去?等什么时候你想通了再来找我。正好手机响了,老林丢下几句话就咚咚咚地下楼。艳灵追出去,不知是要干什么。她看到他在梯坎上趔趄了一下,差点滚下去。摔死了才好呢,六十岁的老东西,头也秃了,女儿都那么大了,还这么花心,欺负我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可怜的艳灵伏在倾斜的床上痛哭起来,嚎啕如大河涨水。马善被人骑,人穷被人欺呀。我要感谢你也不能这样感谢你呀?你有几个钱就把我眼睛打瞎了?就可以任你为所欲为了?早知这样我不要你帮这个忙呀,让我困死饿死算了啊。
  没有人来劝她,邻居和房东,都像没事一样,人世冷漠。艳灵哭了一阵,流干眼泪就清醒了。她想,我刚来时怎么就没人说这句话呢?那时十八九岁,又到广州去过。只要自甘堕落,莫说是一套房子,什么没有?还轮到现在被人这样轻视,这样欺负?笑贫不笑娼,从来如此。不说堕入风尘,就是稍微委屈一下自己,让某些老总的欲望得逞,也不至于总被炒鱿鱼呀。贞操算什么,道德算什么?守来守去,还是什么也没有守住,倒是守在一棵树上吊死了。落得个孑然一身,一无所有。不能尽孝父母,也无脸见兄弟姐妹。如今就是想堕落也没处堕落了,二十四岁了,谁也不要你,这世界真的没有穷人的一条活路。在武汉的这么多年,哪一天都是诚惶诚恐,一天也没有踏实过、安宁过啊。这样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呢?
  
  那次艳灵从提包里翻出一根绑过被子的绳子,她想把自己悬挂到一个地方,以这种方式告别纷攘人世,到一个极乐世界去。屋顶上倒是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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