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上面这段话,表明从道歉走到不道歉有两条道。一条道,是个人性的,几乎每一个体从少年达到成年,都伴生着道歉能力的减弱,小孩子是一错就道歉的,成年人就不道歉了。另一条道,是社会性的,一个人有穷有达,有的永远做布衣,有的慢慢成了豪雄,一般而言,布衣百姓容易道歉,尤其见了“大人物”,就很容易小心、陪笑脸,没事也要道几个歉,大人物呢,就不必道歉了,有什么事,打个哈哈就过去了,有时哈哈都不打,也过去了。
现在,当我们谈论“中国人不会道歉”的时候,应当看到前面所说的规律,中国人并非没有学过道歉的功课,也并不是不掌握道歉的技术,而是丧失了道歉的心情。为什么会失去道歉的心情,值得探讨。从浅显的道理上讲,中国人是热爱“面子”的族群,生活中多少要有些“人模狗样”,而不可像小孩子一样童真。“面子”的重要维护力量是“理”,无论如何,你要显得自己是占理的,而不是亏理的。占理了,就有面子;理亏了,就没面子。一道歉,显得理亏,面子上十分难看。把假话说圆了,把亏心事处理得像没事一样,面子就得以保全。故而,做了错事,一定要像做了正确的事一样,理屈而辞不穷;心里有鬼,反而要唱歌壮胆,越是亏理的事,越要做出得理不饶人的架式,以便于消灭道歉的危险。
当代中国人面临的一个最重大的道歉问题,无疑是日本的道歉问题彳艮多中国人认为日本侵略了中国,却始终没有道歉。但这一点中日双方可能有争议。日本人认为早已向中国道过歉了,最明确的一次,是1995年村山富市首相表示日本“痛切反省其殖民统治和侵略对中国人民造成的巨大损害和痛苦,并致衷心的道歉”。但在大多数中国人看来,日本并没有道歉。也许我们可以准确地说,日本没有做出让一般中国人满意的道歉。
从这个例子中,我们或许可以更准确地理解道歉的意义。道歉,意味着人对于自己的错失需要一种“敢于承当”的勇气,而不能回避犹疑、得过且过,人应当通过道歉来承担自己的责任。这并非法律上的追究,但表明自己亏欠于人的心迹,可以抚慰受伤者的感情。
一般地说,中国人并没有像对待日本或者炸毁我驻南使馆的北约或者南海撞机事件中的美国那样,在自己的日常生活中反复追要他人的道歉,很多时候,我们也只是把“讨个说法”简单地理解为一种法律或者行政上的诉求。这种在道歉问题上的双重标准,足以反映在目前的中国,至少还没有形成一个公民社会良好的道德习惯。就一种习惯而言,我们在内地很多城市的公共场合,就很少听到像在香港常常能够听到的“对不起”或者“不好意思”这样的道歉声,而当道歉作为一种社会润滑剂的作用表现得非常有限的时候,许多本可以轻松化解的摩擦便很快升级为冲突。在中国的土地上,曾经发生过很多小冲突引发的大悲剧,有时甚至是巨大的社会劫难,现在,大大小小的不幸事件仍在不时上演。但是几乎很少有人把道歉作为一种道德要求,也几乎不会有人因为良心的声音而站出来承担责任。那些最终承担责任的人,都是“查出来”而不是“站出来”的。
延安时代,毛泽东向“抢救失足者运动”中被“扩大化”了的好同志们反复脱帽鞠躬,据说感动得很多人热泪大弹,这样的主动道歉行为,我们听到的毕竟有限。更多的时候,人们习惯于以法律责任、行政责任、政治责任来替代道歉。一个官员,如果没有组织追究,几乎不会在错失发生以后向公众舆论表达歉意。一个学者,如果自己政治运动中的行为没有被下过什么组织结论,也认为“根本不须忏悔”。对一般中国人来说,出现问题时,心中首先生发的不是愧欠之感,而是“这将要受到怎样的处理”,外在的惩罚永远大于内心的自省。所谓“检讨书”,与其说是出于良知上的不安,不如说是争取宽大处理的手段,这也使得“反省”基本不再可以作为诚信的标尺。
一个文明的社会,不仅是基于法律的,更是基于道德良知的,道歉就是良知的显现。没有必要再次申述什么是真正的“面子”。如果我们希望未来不是永远生活在良心的荒野上,如果我们希望社会中的人不只是被“绳之以法”、“绳之以纪”或者绳之以别的任何外在的东西,而是每个人首先都被自己内在的良知所召唤,那么道歉吧,为你的任何错失,为你的任何疏忽,庄重严肃地向被伤害的人说声“对不起,我感到不安”。
本文摘自《读者》2005年第10期
希望;我终于看见了
作者:滕洋
我猜:这还是一个孩子,大概她也只有十七或者十八岁。她一定是第一次独自乘火车,她的父母还很不放心。她一定是乐观且任性,偏选了一双拖鞋开始这也许漫长、也许短暂的行程。但不管怎样,我们只只是萍水相逢。
列车颠荡着向下开去,车上很安静,有间断的广播和音乐。这个夏日的午后,空气浓稠得像胶冻一样,让人疲乏无力。单一的隆隆声在脑海中如丝线般绵延不绝地扯过,也不知要走多久,更不知道走了多久。我常常是怀着这样一种近乎疲惫的情绪,任人推挤着,在单行线一样的人生轨迹上“勇往直前”,没有希望,更无所谓失望。我也幻想成为一个设计师或是厨师,更简单的,做个建筑工人,可那仅仅是幻想,因为我从来都没有看过这街上女孩子的漂亮衣服,炉台里跳动的火焰或是高楼上缠绕如蛛网的脚手架,我也仅仅是听说……
“啪”。我想我一定是碰掉了什么东西,用手去摸,一直放在腿上的钥匙不见了。我俯下身子去摸,钥匙却被什么人推到了我手边。
“谢谢。”我拍拍沾上尘土的双手,对着空气道谢。
“不用客气。”那声音如明亮跳跃的音符——是那个穿拖鞋的姑娘。
也许,我不应该再同她交谈了,我是一个“陌生人”,该维持在安全的距离外,就像女孩的父母叮嘱她的那样:不要同陌生人交谈。我也常常被人这样好心的嘱咐,我明白:我看不见东西,要更加小心。但,真的有这个必要吗?
“喂,你看不见东西吗?”女孩首先打破了沉默。
我想她这样唐突的问题应该让我很生气,因为所有的规则都告诉我,作为一个盲人,我应该避讳这样的问题。但现在,真的有人这样问了,我倒并没有什么不舒服,我想起那个大叫“皇帝什么也没有穿”的孩子。
“是,看不见,一生下来就看不见了。”
“好可惜啊。”女孩的语气显得十分惋惜,我甚至可以想像她懊恼地看着窗外,微微偏着头的样子。
“也没什么,一开始就看不见也就习惯了。要是中途瞎了,一定难过得要自杀。”说出“瞎”这个字,连我自己都有些惊讶,我从不说自己是瞎子,只是说“我看不见”,但今天,面对这个很不把我的“盲”当做一回事的女孩,我似乎是得到了极大的尊重,愈发地,不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喂,我讲给你听好不好,外面的风景很美的。”
“好,谢谢你。”我微微地笑,愈加肯定这是一个对世界毫无戒备的孩子:善良且单纯,她早已将父母的叮嘱抛到一边,以她的方式来表达她的友善。
“……对,那些种在两边的树,我一直觉得她们像中世纪的欧洲妇女,提着裙子向前奔跑,呃,中世纪的裙子,应该是……”
“……像高更的一幅画,高更是我朋友最喜欢的画家了,我有一本高更的画册,上面的画都美得像天堂,柔软的沙滩,碧绿的海,丰腴的裸女……”
慢慢地,这女孩的声音在我的脑海中如水汽一样蒸发,我进入了她带来的世界,很难形容,就像我做过的一个梦,我觉得那应该是彩色的,许多斑驳的色块在眼前晃动,但梦醒了,我才明白:我根本不曾看见什么颜色,只是感觉到了快乐。
“……那边有一个村子,唉,那有个孩子冲我招手呢!”女孩的声音变得很兴奋。
“他不过是冲着整列火车招手罢了。”我忍不住提醒她。
“那又有什么关系,他看见了火车,我在火车里看见了他,于是他也是在冲我招手。”她的声音没有丝毫的不悦。
我很想像她那样对一切都保持旺盛的好奇心和希望,但怎么说呢。总有些羞于表达,有时我希望自己生活在一个罩子中,就像时钟一样,每天只要一成不变地走一走就好了。或者我希望我已经死了,躺在墓地里,等着清明有人送一束花给我。
“你在想什么呢?”女孩突然不讲了。
“没什么,有一点累了。”我摸着手里的钥匙,上面的每一个齿我都清楚,它简直可以啮合到我心里面去。
“噢,对了,你是做什么的呢?”
“按摩师。”我苦笑,一个看不见的人还能干什么。
“那很好啊,我妈妈腰不太好,后来听人推荐找了个按摩师治疗了一段时间,现在好多了,我曾经也想学……”
我明白这是她的礼貌或是客气:健全的人,谁会想到要当按摩师呢。
“你呢,还在念书吧?”我问。
“对,念美术学校,其实也不是什么正式的学校,正式的学校大都不收我,但我又喜欢这个,就让爸爸找了一间私人的学校念。”她的语气有一点低落,这么长时间,第一次的低落。
每个人都会有烦恼,哪怕这个似乎什么都难不倒她的女孩。只是她这样小小的烦恼,会随着年龄的增长慢慢消散,我却不同:像这列车一样,她是行驶在平原上的那列,偶尔穿越隧道,就如生活在调剂一样新鲜刺激;而我,将永远在黑暗的隧道中穿行,永无天日。
我嫉妒你,你明白吗?
“对了,给你画张画吧。”女孩像要拨开黯淡的情绪一样大声地问。
“可以。”我并无多大兴趣。听着她起身,请邻座帮她把放在上面的行李取下来,然后是开合拉链的声音,把什么东西支在了我对面的小桌子上。
“这可真挤。”女孩的声音的确像一个挤得喘不上气的人。
我只是笑,无论你画得好不好,我都看不见,有这个必要吗?
“我尽量画得好一点吧,但如果你的朋友说不像你,你可千万不要笑话我啊。”她很认真地说。
我听见笔在纸上“唰唰”划过的声音,我想像女孩一边用手来比配景框,一边在纸上画——有人告诉我,画画是这个样子。这么多年了,虽然不断有人告诉我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但我仍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是我不想接纳外面的东西,而是,我无法想像除了黑夜以外的东西是什么样子,哪怕自己的颜色。
“你能摘了墨镜吗?”女孩试探着问。
这没有什么不可以,无论她看见我的眼睛时,那表情是厌恶也好,惊讶也罢,我都看不见。我取下眼镜,心里暗自期待一个评价。
“有没有人告诉你,你的眼睛很漂亮,只是有点浑浊。我介意我把它们画得明亮一点吗?”女孩诚恳地问。
“随便吧。”我有一点焦躁不安,像动物一样被人看让我觉得很不舒服,而且,列车广播下一站我就到站了。
时间在我身边流过,女孩不再说话,突然的安静让我有些不安和尴尬:也许别的乘客也都在看她画画,他们都在看我这个瞎子。真是讨厌透了。
列车进站了,我马上站起来:“我要下车了。”车厢里很嘈杂,有人在起身拿行李。我听见女孩把画纸撕下来的声音,她站起来。车身巨烈地晃动一下,我失去重身心,下意识地去抓女孩的手,希望不要摔倒,但我还是摔在了地上。因为,我只抓住两条空荡荡的袖管。
“你不要紧吧,对不起,我没办法扶你。”女孩蹲下身。
“你,我……”我嗫嚅着,不知说什么。
“没什么,小时候被电的,然后就没有手了。”她好像在讲一个别人的故事,“幸好,我还可以用脚画画。”
我明白她为什么穿拖鞋了……
我拄着我的手杖在人流里穿行:
妈妈,我懂事起,你就告诉我,我跟别人是不同的,我是残缺的,我不懂。
妈妈,你告诉我头上三尺有希望,但我不跳起来就永远抓不到,我不懂。
妈妈,你怎么不告诉我,除了残缺,我也没什么不同。而希望,我终于看见了。
这街上车来车往。
本文摘自《读者》2005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