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缺──缺——缺粮的缺,缺——缺——缺粮的缺……”
就这样,姨祖顺理成章地当稳了右派。祖父替他不服,在会上,祖父质问道:“试问,‘缺’该如何教?”有人提出说,可以教成“缺席的缺”。“会议可以随便缺席吗?比方说今天的会议,你能缺席吗?”祖父仍是追问。
“缺勤”,“缺德”也先后被提出来,但也都被否决。最后有人提出“缺牙的缺”,终于得到一致肯定。正值孩子们换牙的年龄,现成的素材,你阮某不教成“缺牙的缺”,偏要教成“缺粮的缺”,这不是右倾是什么?还有你林某,你狡辩什么?庇护右派也是右派。祖父也顺便当了右派。
祖父终于戴了他自制的高帽子出来。我早就守候在大门口。我截住他,一把揪过高帽子,丢在地上,两只脚就踏烂了。祖父望我两眼,没有脾气。祖父变得暴躁是后来的事。
过两日,祖父提出要上街喝杯茶,我们没有理由不让他去。母亲说:“爷,我求你了,不出事。”一面和我商量,由我跟了去,要是在街上闹出事来,也好及时补救。
我们现在说祖父的事,也不再避开他,明地里就把他当作有毛病的人。祖父本人是既不反驳也不认可。他沉默。沉默有时候不能不说是一个好的姿态。
所谓“街”,是距石板湾五里多路的一处自然集市。那里至今还有老式的茶馆,老式的豆腐铺,竹篾行,纸扎部。
上得街来,不断有人迎上来叫“林先生”,祖父应着,说起话来仁义道德,没有一点异常的迹象。到了茶馆,老茶友连忙让座,一面问道:“林先生一向?见了。”
“近来家里有些事,走不开。”祖父顺口说,一面将我向茶友介绍,“我孙子,在省里教大学。”
“哦。”茶友们应道。
茶过三茬,祖父起身向屋后走去,似要方便,我不好跟去,原地坐着没动。祖父的茶友见我一个人坐着,和我搭讪。
“相公在省里哪厢大学高就?”我于是报了大学的名字。
他们说:“哦。”就又试探着问我教些什么。
我说主要教道德修养。他们于是说太上老君作《道德经》,刘少奇写“黑修养”。我说我教的跟这些还不是一回事,我还特别提醒他们,刘少奇写的书不能说是“黑修养”。他们醒悟过来,说,刘少奇同志平反了,刘少奇是革命同志。我说,是的。
那么,相公究竟教些什么呢?——他们还是没弄清楚。
我于是不得不动用一些词汇,诸如“诚实”、“守信”、“他律”、“自律”、“信念”、“价值观”等等,我都搬了出来,我甚至还讲到时代发展对公民道德的要求,顺便就讲到“现代”、“后现代”。我一面讲一面留意茶友们的反应。他们不停地点头,不停地发出“哦”“哦”声。想不到,我的这一套讲义在家乡最老式的茶馆里,也能收到如此“哦”“哦”之效。
我不禁有些得意,竟至于忘形。一忘形,顺便就忘了时辰。等到我发现祖父已经溜走,等到我原路赶回村里,一切都迟了,祖父已然实行了他的宏伟计划。
祖父临时在纸扎部赶制了作为道具的高帽子,然后直奔石板湾,直奔姨祖家。姨祖这次并没有吓昏死过去,但也吓得不轻。据说祖父带了高帽子,直逼姨祖眼前。姨祖先是逃,实在逃不脱,就伏在地上以头抵地,以求眼不见为净。
我和母亲赶过去慰问,已是傍晚,姨祖被移到竹床上,仍取伏地之式,额头死死地抵着床板。母亲说:“是我们来看你了,姨祖。”姨祖只轻轻晃了晃头,额头就又抵到床板上。
祖父倒是很平静,一个人坐在天井的月影里乘凉,喝着茶,摇着扇,很是闲适,有如周作人先生的一则小品文。
母亲一见之下就来气,质问道:“爷,你知不知道你是谁?——你是林先生,方圆几十里水路都闻名的林先生。林家可是书香门第,我们几代人读书,都是要脸面的。爷,你老则老矣,怎么就老成了糊涂?林家可是书香门第呀,爷……再则,爷,再则,你跟姨祖何怨仇之有,你又何苦来哉?爷,何苦来哉?林家可是书香门第呀……”
母亲越说越没个完。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于是,我说:“娘,你当这些爷都听得懂?”
“他为何不懂?他做起事来处心积虑。他为何不懂?他为何不懂?”母亲质问我,她大概是气糊涂了。
我摇摇头。
“你为何不懂?”母亲转过头去问祖父。
祖父正伸手去茶几上摸茶壶,一面摇两下蒲扇……
四五更天的时节,母亲叫醒我。灯影里,但见母亲一脸的疲惫。我问母亲:“你一直没睡?”
母亲在我床沿坐下,叹一口气,说:“娘哪能睡得着呢?哪能呢?娘心都要碎了,为你们林家,娘心都碎了。娘来叫你,是要商量一桩事。”母亲细细地说了她的想法。母亲说,事情弄到这步田地,何以了得?要是越来越糟,弄出个三长两短,如何收拾?日后姑表叔侄们怪罪下来,又如何担当得起?再者,我们两人的办法也是有限,还是得集思广益。母亲的意思是要开一次林氏族会。一来通报信息,告之祖父的病症;二来也问问大家的主意。
母亲抬手理一理散乱的额发,问我:“你看呢,旬子?”
我说很有必要。于是,我们就开始商议具体的事项与日程。事不宜迟,越快越好,有电话的打电话,没电话的发电报。母亲又从腰间掏出一团手帕,抖开来,里面是一些零碎的钱币。母亲说这些钱先用着,不够还可变卖些鸡鸭鹅。
“这都是娘的辛苦钱。”母亲说,“忙完了学里忙屋里,忙完了学生忙鸡鸭鹅。娘都是为了什么?娘都是为了这个家。娘的一生都赔给了林家……”母亲幽幽地说,不禁落下泪来。
我赶紧说:“娘,我知道的。等娘归山之时,我一定立一块大碑。”
“有你这句话,我就足够了。”母亲含泪而笑,灯影里依稀可见她灿烂的笑容。
与会者陆陆续续前来。姑妈们从城里坐了车来,二叔从北岸驾了船来,近处的族人就骑了牛来,也有走路来的。林氏族会紧锣密鼓地筹备着,会址理所当然地定在林家祠堂。80年代初,分田单干,我们家抽签抽到生产队的仓库。母亲说,拆了只落得一些砖瓦,不如不拆。隔一年,族中重修族谱。在母亲的提议下就将这仓库改建成了祠堂。
祠堂门嘎然开启。父亲、伯叔这一辈分的人净了手。接着我们这一辈的及我们下一辈的也依次净了手。于是,鸣钟,祭祖。
伺候香烛,奉上刀头三牲,父亲又跪着升了表(禀告祖上的文书)。一时节灯烛晃晃,香雾袅袅。
全体林姓男丁行跪拜礼。今天没有司仪,父亲在最前面,父亲如何跪拜,我们也跟着如何跪拜。
“愿、林、家、香、火──永、世、昌、隆!”父亲高声说。
“永、世、昌、隆!”我们齐声说,声震屋瓦。
起立。依次归座。于是就有族中人张罗座次。这人名唤林大庭,我称他大庭叔。这大庭叔就住在邻村松柏湾,平素都见他在垸堤外犁田,大声地吼骂耕牛,“沟里!沟在哪里?!你个龟造的!沟里……”这样的吼声,隔着九十厢田垄都能听到。传闻说,大庭叔犁田,一天要喝五壶水,因为不住地吼骂,容易口渴。
现在大庭叔很是斯文地在让座,嗓音逼得很细,完全丢掉了在田亩中吼牛的腔调。
“请——”
“大姑吔,这边请唦——”
“九叔吔,这边请唦——”
这样地“请”过之后,座次可谓秩序井然。上首坐着祖父,左边是林氏男丁,右边是林家女眷,下首是客宾——姑父姑母和表亲,阮姓姨表今天也列席参加。
父亲木木讷讷,每次族中聚会,他只在祭祖仪式中带领族众行跪拜礼,并不开言讲话。二叔算是半客半主,三叔又讲不上正板。因而,这长房里能讲话也能管事的,就只有我母亲这位女族长。好在她特别乐意,又似乎天生就有掌管族中事务的才干。
母亲抹一抹额发,铺开讲稿,开言道:“各位长辈,各位亲友,各位儿孙们:你们好。七月流火,烈日炎炎。在这草木风长、万象向荣的大好时节,我们召开林氏族会。首先,请允许我代表嫡系白鸟湖林氏全体男丁和女眷,向顶烈日、冒酷暑、不辞辛苦前来的各位亲友表示最亲切的问候!并致以最崇高的敬意!”母亲于是起立,向四面鞠躬行礼,四面亲友也向母亲拱手还礼。
这其间,也发生了一点小插曲。下首席位上,孤零零地响起掌声,突兀而起又无以为继。看时,是小姑妈的大千金在拍巴掌。她不懂常识,族中聚会的礼仪是不兴拍巴掌的。拍巴掌是何道理?当然,此千金从城里远道而来,不知者不为错。只是她自己觉得尴尬,两只巴掌僵在那里,讪讪地笑着怪不好意思。好在会议继续进行,人们不再关注这点小事。
“今天我们开会,主要是关于我家祖父的病症。我的讲话分两部分:第一部分,病症的起因与现状;第二部分,病症的对策与未来。我先讲第一部分……”于是母亲历数祖父近来的异常表现,说到激动处,母亲几次脱离讲稿,也暂时丢掉作报告的官方腔调,絮絮叨叨地补充了若干细节。
席间也不时起一些小的骚动。天太热,人们不住地擦汗、叫“热”。二婶、三婶不停地给与会者上凉茶,不上茶的时节她俩就咬耳朵说话。远道而来的亲友,有感于事情的离奇,禁不住吃吃地笑。特别是城里来的表亲,听到精彩处,还“哇噻”、“耶”地叫出声来。
大庭叔不停地提醒亲友们保持肃静。他站在神龛下的香案前,提一面大铜锣,“嘡——”地敲一下锣,接着用更夫一样的腔调提醒人们:“肃——静——”大庭叔一脸肃穆,但效果却适得其反。城里来的表亲,一见敲锣就笑开了怀。先前错拍了巴掌的那一位千金,这时也不再尴尬,她竟然笑弯了腰,笑得打呛,小姑妈在一旁把眼睛瞪得像两个十五的月亮,她的笑也还是无法止住。好在大庭叔只管程序不管结果,笑不笑是你们的事,敲不敲锣是我大庭叔的事。
祖父起先也静静地坐在上首,而这时却有些坐不住了,左挪右挪,很不自在,脸色也不大好看,似乎憋着气。我预感到有些不对,离席来到上首,附在祖父耳边道:“爷要什么吗?爷要什么就直说”。祖父不理睬我,只是左挪右挪。我立在一旁也觉无趣,只好回我的座位。没等我坐稳,就听得一声闷响,祖父的右掌着力拍在桌面上。接着是一声力喝:“要。要。要你娘的个马桶!”
全场愕然。一时节,细语声没了,窃笑声没了,大庭叔也不用再敲锣。一切似乎都定格在那里,只有香案上的灯烛还恍恍地燃着,在这大白天里燃出几朵虚幻的火苗。
祖父何以如此呢?为什么喊出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来?这不完全就是一介武夫?
没等人们从惊愕中回过神来,祖父又喝道:“病?病?谁病了?谁病了?□?——谁病了?……”祖父情绪激昂,高声大喊:“老子闹着玩!闹着玩有什么了不得?□?有什么了不得?”
二叔接口道:“玩是可以的,不要总是捡痛处玩。”
“何谓痛处?”
“这还要说吗?爷。”
“嘭”、“嘭”几声闷响,祖父抡起胳膊死命向桌上磕去。父亲、二叔、三叔连忙上前扯住,大小姑母也从下首跑来。小姑母“哇”地就哭起来。祖父手腕那里摔破了,血染红了他的白衣袖。祖父挣扎着,极力想抬起胳膊,一面大喊:“痛在哪里?痛?痛?痛在哪里?……”
我们都以为祖父情急之下,忘了疼痛。谁知他真的就丧失了生理的痛觉。这一症状始于何时,我们不得而知。我们只是发现祖父从此更加不同于常人。蚊虫叮咬,他会静静地观赏,因为他不再感到疼痛。路遇沟坎,他不假思索地往下蹦,因为他不再感到疼痛。我们防不胜防,我们得等开水凉后才能递到他手上,我们还得时时检查他躯体的每一处,看是否发生骨折或溃烂。
这都是后话,如今且说这族会。
这族会当然就无法继续下去,因此也留下诸多遗憾,譬如母亲的报告就没法读完。为写这份报告母亲熬了许多个通宵,花了许多心血,用了许多排比句。尤其是结尾,文气贯通,激情澎湃。“……长辈们,亲友们,子孙们:让我们以林氏为荣!让我们以林氏为耀!让我们以林氏为自豪!让我们在林氏的名义下,筚路蓝缕,呕心沥血,为把林氏的香火与事业推向未来,推向永世万代而努力奔忙,努力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