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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竹低着头跟他走,二人默默走到街上。
现在是晚上七点钟,全北京的厨房都开动了,街上飘荡着大吃大喝的号角。所有的饭馆都摆出了决一死吃的架势,到处都有服务员招揽吃客的飒爽英姿,每家饭馆门前都矗立着各类菜品的全裸写真。
老四海和方竹一点儿食欲都没有,他们并排走着,眼前是光怪陆离的世界,脑子里却空空如也。在那几分钟里,老四海真希望就这么走下去,不回医院,不回家,把所有熟人都扔到海里去,那样就清净了。
年轻人就是沉不住气,方竹先开口了:“你说,我妈能好吗?”
老四海本想说:好人有好报。可一想起老爹和菜仁的遭遇,就知道这理论纯粹是欺人之谈。他不想在方竹面前表现出丝毫颓废来,只得故作轻松地说:“换肾只是小手术,要相信科学的力量。”
方竹晃着脑袋说:“我不信科学。”
老四海板起面孔,训斥道:“任何宗教都是歪理邪说,都是麻痹心灵的鸦片,都是不思进取的借口,都是养活懒人的产业。”
“对呀,所以我不信宗教,我信钱。没有钱,任何的天花乱坠都是胡说八道。没有钱,我妈就只能等死了。没有钱,我爸爸就得大夜里地进山替人家去买鱼。”方竹仰脸望着他,目光中流露着着几分崇敬。“老叔叔,当作家怎么会有那么多钱呢?我觉得你就跟财神爷似的。”
老四海心念一动,暗叫不好,坏了,这孩子果然在怀疑自己身份了。他清楚应该露出一点儿狐狸尾巴来,证明了别人的判断也就更好地保护了自己。于是老四海呵呵笑道:“当作家虽然也能挣钱,但那是辛苦钱,能养活自己就算不错啦。你要知道老叔叔以前可不是作家,以前老叔叔是个骗子。”
“骗子?真的吗?果然是真的,我看你就像个骗子。”方竹满面兴奋,看来已经羡慕得不能自拔了。
“嘿嘿,你听说过皮包公司吗?”老四海认为她是开玩笑呢,便面目深沉,语声低微,装出一副怀旧男人谈论痛苦隐私的傻模样。
“好像听说过,但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方竹道。
“对,我很多年以前就是玩皮包公司的,所以我挣了一些钱。”老四海拍拍自己的口袋。“挣了钱就不能再干了,很多人都是倒霉在贪心上。”
“后来你就当作家啦?”
“改邪归正,浪子回头。”老四海知道,方竹又上当了。
“你的生活真是丰富多彩呀,将来我也要开皮包公司。”说到这儿,方竹竟狠狠攥了几下拳头。
老四海真担心这孩子会干出傻事来,马上劝解道:“你懂什么?皮包公司是特殊历史阶段的特殊产物,现在法制健全了,社会中已经没有那个土壤了。其实啊挣钱并不是很难的事,你要好好上学,一定要熟练掌握好一项技能,有了本事自然就能挣到钱了。年轻人要是没本事、没姿色、不年轻、不乖巧,如果再没有一个很好的家庭背景,基本上就只有一条出路了。”
“什么出路?”
“去买五百万的大奖,这是他们唯一的成功可能。”
“你又骗我了。”方竹作势要打他。
老四海架着她的手,郑重地说:“真的,不开玩笑,你现在是该有的都有,就缺本事。”
方竹咬着嘴唇,不再说话了。
此时他们已经到了一家大商场对面,两人使了个眼色,也没商量就双双走了进去。
方竹在商场门外说:“这家商场号称是京城黄金第一家,以黄金首饰著名。”
老四海笑着说:“干脆给你妈买条金项链吧,让她一觉醒来就兴奋一下,一高兴病就好了。”
方竹说:“我没钱,要是还敢花你的钱,我妈会把我掐死的。”
老四海笑弯了腰:“你就说是你勤工俭学挣的。”
方竹认真地说:“等我将来挣了大钱,我给她买一条三两多的金链子,有手指头那么粗。今天咱们就先看看吧,看看也挺舒服的。”说完,她拉着老四海兴致勃勃地逛起商场来。
仅仅转悠了二十分钟,老四海就有点儿目不暇接,心猿意马了。天哪!原来地球上储存了这么多金子啊!所有售货员的脸都是金光闪闪的,所有的灯光都是黄灿灿的,连原本空洞的墙壁都是熠熠生辉的。那贵重的黄色金属被扭曲成各种造型,痛苦地藏在玻璃柜子中呻吟着。黄金痛苦,但人心贪婪,每一双眼睛都是贼光四射,每一张面孔都极尽谄媚。到处都是金子,老四海估计把商场里的金子堆起来,能堆成一座小山。商场太大了,金子太多了,走到后来,他已经有点儿腿软了。
是啊,任何人都无法抵御黄金的诱惑,黄金和美女是世界存在的意义!
此时方竹拉住他,指着一个柜台道:“老叔叔你看,那东西多好玩啊!”
老四海定睛望去,那是个三寸见圆的小金碗。金碗的整体造型非常精致,碗的内侧光滑得能照出人影来,外侧则布满了坑坑洼洼的麻点,碗边上还挂着两只别致的小金兽。柜台内的价签上注明着:“金盆,78克,产地香港。”老四海脑子里忽然闪现出一个成语,这个金盆是给什么人准备的?
方竹眼冒金光地说:“将来我要是用这个碗吃饭,那得多酷啊!”
“是金盆,你要是能吃上一盆饭就成饭桶了。”说完老四海就跑了,方竹举着胳膊在后面追出了几十米。
大约十一点钟的时候,老四海和方竹回到医院,手术室的门依然关着。他们便向所有进出手术室的人打听消息,大家都在重复同一个词:顺利!人都是天生的贱骨头,所有人都说“是”的时候,人们脑子里反应的往往是“不”。老四海和方竹也是如此,别人越说顺利他们越是紧张。最后两人同时将手伸到对方面前,同时叫道:“我手心都出汗了。”再之后,他们如坍塌的氢气球一样,倒在椅子里,谁也不愿意起来了。
一个小时后,汗流满面的主治医生被两个小护士架出来了。老四海和方竹立刻就扑了上去,还没等他们冲到近前,医生便挥舞着塑料手套道:“顺利,一切顺利!”
“真的吗?你没骗我们?”方竹年轻,说起话来也不知轻重。
医生本来已经要虚脱了,可一听这话马上就来了精神。他甩手将几名护士推开,手指在胸脯上敲得“咚咚”做响:“整整七个小时呀,一点意外都没有发生,你们不要破坏我的好心情。”
老四海赶紧赔不是:“真是太谢谢您了,小孩子不会说话,您别往心里去。”
“我不和小孩子一般见识。嘿嘿,真是及时啊,太及时了!病人的肾已经没法看了,比我想像的还要严重。如果再耽误几天,做手术也来不及了,万幸啊!”医生欣慰地晃了晃脑袋,看那样子的确是得意非常。
“我嫂子人呢?”老四海问。
“嫂子?”医生仔细看了他一眼,发现这小子非常认真,只得道,一会儿就出来了,还要再观察几天。嘿嘿,咱们一起努力吧,争取让她的病例上了教科书,那样的话我就出名啦。不行,我得祝贺祝贺,我也要祝贺祝贺,我喝酒去。“说完,医生精神抖擞地跑了。
又过了一会儿,方惠被推出来了。她已经醒了,脸皮煞白,目有怒色。老四海和方竹迎了上去,方惠虽然虚弱但声音异常威严:“四海,方竹,你们俩给我说清楚,我怎么会上了手术台,这钱是哪来的?”
老四海道:“嫂子,你现在身子弱,咱们过两天再说。”
方惠道:“不行,我想不通。方竹,你告诉我,是不是你签的字?你也太不懂事了,你老叔叔攒几个钱容易吗?我白养了你二十多年,你这个丢人的东西。你爸爸要是活着,他得让你活活气死。”
方竹都快哭出来了,委屈地说:“我没签字,是老叔叔自己签的。”
“不对呀,不对,他不是家属啊,他怎么能签字呢?方惠近乎惊恐地望着老四海,眼中的血丝暴涨了一倍。
老四海扭脸想跑,方竹却揪着他的袖子道:“老叔叔托人办了张结婚证,是您和他的结婚证,然后他就签字了,我事先不知道。”
老四海心道:这丫头也太不仗义了,居然把责任都推到自己身上了。既然话都说出来了,也就没必要再隐瞒了。他苦笑着点了点头,柔声细语地说:“嫂子,咱们应该先治病,人命关天,现在市面上都在号召以人为本啦,多不容易呀。等您的病好了,咱们再离婚。您放心,我不能对不起我菜大哥。”
方惠已经没有眼泪了,她懊丧地“哎呀”了两声,眼看着就要坐起来。“我这不是拖累人吗?我缺德了我,我这不是害人家吗?好好的小伙子,这——这——成离异啦,我是缺德了我。”
老四海赶紧向护士挥手,那意思是快进病房吧。护士从他身边走过时,老四海小声嘱咐道:“吗啡,给她来一针吗啡,让她镇静镇静。”小护士竟笑了出来。“你还什么都懂。”老四海没心思跟他逗贫嘴,急道:“快去打针吧。”
手术车被推走了,老四海又拉着方竹说:“你今天晚上就在医院里陪你妈,有事立刻通知我。”
“她醒了,她肯定要骂我的。”方竹噘着嘴,有点不情愿。
老四海叹息着说:“你就说:是老叔叔太坏了,他就是一骗婚的,缺德的事都是老叔叔干的。”
方竹扑哧一声笑了:“你就爱胡说八道,可我妈要是不听呢?”
“再打一针。”老四海斩钉截铁。
方竹瞪他一眼,然后紧走两步,追上了手术车。
老四海望着她们远去,楼道里竟全是方惠的叹息声:“唉,我缺德啦,我是拖累人啊,二十多万啊,二十多万呀……”
老四海在原地站了几分钟,他真想追上去,趴在方惠耳边告诉她:我的钱还多着呢。但又担心方惠不信,最终打消了这个念头。
老四海一夜也没接到方竹的电话,估计方惠的情况良好。
早上老四海先去了趟股市,最近股市如一匹脱缰野马,狂奔不止。仅仅一早晨的功夫就暴涨了三十多点,老四海将前几天进手的股票全部卖出,然后又买进了一大笔蓝筹股。他估计,蓝筹股虽然盘大,但股票的价格低,基本面良好,后劲无以伦比。手续办完了,老四海掐着手指头算了算,仅仅是一个小时的时间,自己竟然挣了一万多块,而且还有后续利润有待开发。这个买卖比设骗局省事多了,他琢磨着应该再投入些资金,谁说钱不能生钱?我老四海就能让钞票们结婚、配种、生育,生出一大群小钞票来。
他高高兴兴地跑出去,一头钻进网吧,将自己名下的网站全部注销了,把网上的原始文件也一一删除掉,老四海的踪影从网上彻底消失了。其实玩儿网站也是一样的挣钱,但老四海发现最近网上出现了不少克隆者,这群狗东西自己脑子不好,专门跟风。老四海是完美主义者,不屑与这些人为伍。再说了,既然合法渠道能挣钱,又何必在非法渠道里冒险呢?
接着他找了辆出租,来到那家专门卖黄金的商场,以九千多块的价格买下了那个小金盆。
金盆到了手,老四海回到家里。他把金盆端端正正地摆在客厅中央,在金盆中注满了清水,然后又在阳台上烧了一柱香。
再之后老四海将十个手指头勉强地挤进金盆里,象征性地涮了涮。指甲里的泥都被洗掉了,手指头也干净了。
老四海端起金盆,沾着清水,在屋里的每一个角落泼洒着,水珠“啪啪”地落在地上,清脆得如孩子们在拍击手心。这个荒诞而郑重的仪式进行了十分钟,老四海就像洗了一次桑拿一样,出了一身汗,背心都湿透了。
仪式完毕,他躺在沙发里抽了一支烟,香烟真香,比大烟都香。
老四海手脚并用地算计了一下,从自己利用树洞夹掉了师兄的手指头,骗来了几十块钱的硬币开始,到今天已经整整十六年了。十六年来,自己几乎走遍了中国大陆,除了台湾和西藏,每个地方都有人孝敬自己,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光辉业绩,真是难得呀。不对,虽然没去过台湾岛,但他曾在福建蒙骗过一个台湾商人,这么说只有西藏在射雕范围之外。十六年了,十六岁孩子都开始发情了,十六年的射雕生涯也该结束了!
他又拿起小金盆,放在鼻子下仔细观察起来,奇怪的是这金盆远不如昨天看着明亮了,或许是光线问题,或许是自己手上的阴气太重了。看着看着,老四海竟有点后悔了,刚才应该把整个仪式用摄像机记录下来。有光盘为证,将来再碰上老景好歹也有个说辞。但不久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等方惠一痊愈,我就远走高飞,老景啊你就当你的副局长吧。
想到这儿,老四海是说不出的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