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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梨花园,只准备看戏。不料,待他大摇大摆下了车来,竟是大吃一惊——梨花园前面人山人海,车马停满了整整一条巷子。他从下车的地方走到梨花园的门口,几乎要走半里路,而这半里街道之上,却挤满了密密麻麻的男女老幼。
折可适几曾见过这等场面?他又从来没有过“买票”的概念,也不知道要在何处买票,只好询问车夫。
那车夫听到他相问,竟是呆了一下,不可思议地反问道:“官人不曾事先买票么?”
书名“还要事先买?”折可适也呆住了。
车夫这才知道这个外地人竟是什么也不懂,但折可适虽然穿着便服,可他却是亲眼见到是帅司的人将他送到驿馆的,因此也不敢轻慢,连忙耐心解释道:“董乐娘是长安头牌,平素一般人想见她一面也难,但凡她上台演戏,总是要预先买票定座的。官人这些时候才来,依小的看,也只好打道回府……”
折可适听到这话,不禁大为扫兴。正要败兴而归,抬头又了看了一周围,忽然计上心来。
他向车夫笑道:“你先去回去,既来了,我不如到处走走。”
“那官人要记得早点回驿馆。长安虽放宽了,但子时以后,仍是要宵禁的。”车夫好心提醒道。
折可适点头示谢。待车夫调转车头走了,他又左右观察了一下,沿着梨花园的围墙,专往人迹少的僻静处走去。到了一个没人的地方,折可适从地上捡了一颗石头,轻轻扔进院中,自己在墙外听了半晌,见里面并无动静,当下将袖袍一挽,竟翻起墙来——以折可适的身手,区区一座梨花园的围墙,怎么拦得住他,自然是轻松便翻了进去。
军旅生涯,虽然只是马上的生活,但是对于鸡鸣狗盗之事,似乎也颇有助益。他从后花园一路观察地形,小心避开生人,没用得多久,竟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前面的戏楼之中——此处也是人山人海,肩踵相接,三面楼的楼上楼下,戏台前的平地上,都坐了各色人等,而过道之中,还挤满了站着人群,折可适便往人群中一挤,津津有味地看起戏来——折可适是世家子弟,平素里看戏观舞,总是人家郑重其事的相请,或者一群将领,或是一堆士大夫聚集在一起,哪里曾如今日竟要翻墙逃票,与一群市井小民挤在一堆,连个座位都没有——但偏生折可适还觉得甚有趣。
此时那戏台上,两个舞者正在一同唱着一曲《霜天晓角》,折可适细听歌词,却听唱的是:
莹莹巨阙,左右凝霜雪;且向玉阶掀舞,终当有用时节。唱彻,人尽说,宝此刚不折,内使奸雄落胆,外须遣豺狼灭。
“终当有用时节。”折可适只觉歌声悦耳,歌词中意,不由轻声哼唱着。
戏台上两个舞者唱罢,便是乐部唱曲子,舞者舞起一段《剑器曲破》来。只见衣带飘扬,剑光耀眼,柳腰莲步,渐欲迷人,看人眼花缭乱,台下顿时响起一片叫好之声。
两个舞者舞罢,二人分立两边,另有两个穿着汉朝服饰的舞者出来,在戏台中间一张摆着酒案的桌子两边对坐。“竹竿子”(注:即宋代戏剧之主持人)拿着竹竿拂尘上前来,清声说道:
伏以断蛇大泽,逐鹿中原,佩赤帝之真符接苍姬之正统。皇威既振,天命有归,量势虽盛于重瞳,度德难胜于隆准。……
折可适便知道接下来便是演鸿门宴了。此时虽然离唐装出场的公孙大娘尚远,但折可适却已是心驰神往,完全融入到戏中的世界了。如此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间,只见到满座一齐鼓掌的鼓掌,叫唤的叫唤,便见两个汉装舞者徐徐退场,进场两个唐装舞者,其中一个却是女子,折可适只听到旁边有人不断地叫着“董乐娘”,便知那个女子是眼下的“长安第一名妓”董乐娘了——宋代民俗,卖身者为娼,卖艺者为妓,要当得上“长安第一名妓”的称号,必然要才貌艺三绝。折可适也想知道这董乐娘长得是何模样,连忙定睛仔细望去——只觉得那董乐娘,粗看起来,其实相貌也是平常,虽然也可称美貌,但这种程度的女子,妓者中并不少见;但细看第二眼,便觉得她一只鼻子生得甚是可爱,倒似是用冰雕用玉琢就一般,便是放到她脸上,便是绝配,绝半点瑕疵,而若是换到别的女子脸上,却总要损了几分颜色。折可适虽然早已娶妻,但平生半在倥偬,少近女色。忽然间见到如此佳人,只觉心中一动,不竟得生出几分难得的怜香惜玉之情。
只见那董乐娘手执短剑,端立于裀席之上,观其神态,便仿若一个大剑客一般,眉宇之间,竟有一种高处不胜寒的寂寞,仿佛举世之间,莫逢敌手,茫茫天地,难觅知音。然而自其浑身上下,又找不到一丝一毫的骄傲自得之气,你看她是平和的,但是试图接近之时,却觉得她的高高在上,她便然在风尘之中,亦只得仰慕之。
那“竹竿子”将拂尘搭在一只手上,在一边抑扬顿挫地说着:伏以云鬟耸苍壁,雾縠罩香肌,袖翻紫电以连轩,手握青蛇而的皪,花影下游龙自跃,锦裀上跄凤来仪,逸态横生,瑰姿谲起。领此入神之技,诚为骇目之观,巴女心惊,燕姬色沮。岂唯张长史草书大进,抑亦杜工部丽句新成。称妙一时,流芳万古,宜呈雅态,以洽浓欢。
一段念完,“竹竿子”将拂尘一甩,退至幕后。便听乐部开唱曲,和着乐曲,董乐娘与另一个舞者便舞起剑来。这一番剑舞,在旁人看来倒也罢了,虽然赢得一阵阵喝彩之声,但平常之人,亦不过是看个热闹。但在折可适,却是大吃一惊——他看到那董乐娘一击一格,一撩一架,虽是为了赏心悦目而加了许多好看却无用的变化,但是从她的步法与手腕的动作,折可适却可以肯定董乐娘是会真正的剑术的。
其实妓女会武艺,甚至精擅骑射,在宋朝并非是稀罕的事情。汴京教坊,有不少妓女,其射技便是寻常的禁军士兵,都是望尘莫及。但折可适此前接触过的歌妓,却都是只会诗画歌舞,从未有过如董乐娘这般,似乎竟是受过严格的剑术训练的,自然是大感讶异,对于董乐娘这个女子,竟也生出前所未有的好奇心来。
《剑舞》表演完后,又有当时人孔三传首创的诸宫调杂剧,而最后压轴戏,却是一剧《千里送京娘》,由董乐娘来扮京娘——这个故事,本来是流传于民间的传说,说的是宋太祖的英雄事迹,但是当时毕竟是宋朝,虽然是替宋太祖歌功颂德,但若说是宋朝之事,则只怕没有人敢演一条盘龙棒打出八百座军州的好汉赵匡胤。因此那编写剧本之人,便想了个主意,竟将此事强按在了唐太宗的头上。一般看客,无论贵贱贤愚,却也乐在其中,虽然戏中一口一个“李公子”,但却人人皆知那是“赵公子”。而宋人写的《千里送京娘》与冯梦龙之版本,也大相径庭。其中那京娘,便不是弓鞋小脚,最后也没有自缢而死,而是在“唐太宗”即位被收为义妹,共享富贵,竟是一个大团圆的喜剧。
因为这出戏是新编的,折可适以前从未看过,此时倒也看得津津有味。而董乐娘扮演的京娘楚楚动人,反抗强人时机智贞烈,与她演公孙大娘之时,竟全然是两般模样。演公孙大娘之时,董乐娘是让人又敬又爱;演京娘之时,却是让人又怜又爱。折可适几乎想要自己跳到台上去,护送着京娘回乡了。
如此不知不觉间,便听到梨花园内的大座钟响起,竟到了亥初时分。“竹竿子”到台上做了团团揖,说了几句散场的场面话。梨花园园门大开,所有看客都陆续离场回家。折可适却挂念着想与董乐娘说上几句话——他第二日便要离开长安,下次来长安根本不知道是何年何月。
他与董乐娘素昧平生,且一个武官,在宋朝也不见得有多高地位可言,以董乐娘的身份,未免便肯见他。若是一般人,便是心中喜欢,亦不会去做这种孟浪之事,怕的是自取其辱,若是被一个歌妓取笑,传扬出去,面子上挂不住。
但折可适却并不理会这些,竟是打定主意,定要向董乐娘一诉衷肠。他曾经听军营中的书记官讲过魏晋的故事。道是有一个人,突然想念朋友,便星夜前往,到了门口,却不进屋,立时折回,别人问时,他便说是“乘兴而往,尽兴而归”,如此便足矣。折可适生平极为仰慕这些古人的风范,本人的性格亦是喜欢洒脱而不拘小节。因此,他既然心中喜欢,便不愿留下憾事。
有了这个心思,折可适便磨磨蹭蹭,等着众人散尽,又眼看着董乐娘上了一辆马车,便悄悄跟在后面,尾随而行。好在那马车为防颠簸,驶得甚慢,折可适大步尾随,倒也跟得上。只见那马车在长安城中东拐西弯,跑了有半个时辰,终于驶进一间院子中。此时夜色已深,只有院子前面有两盏昏暗的灯光,折可适远远望去,却看不清是什么所在。只隐约听到有几个人低声说话,还有一人的声音竟甚是耳熟。折可适更觉得奇怪,借着夜色掩护,悄悄走近了过去,顿时大吃一惊,几乎叫出声来。好在他反应甚是敏捷,立时便用手将嘴死死掩住。
第二卷《权柄》第九章 贺兰悲歌 第十三节
透过昏暗的灯光,折可适可以看到在大门前,在院墙外,到处都是荷戈执戟的士兵,而院子的大门上方,赫然写着“长安西驿”四个大字。
长安西驿,是京兆府专门用来招待西夏使者的驿馆!
董乐娘怎么会来这种地方?长安西驿为什么如此戒备森严?别说此时没听说有西夏的使者来了长安,便是来了,亦不至于如此如临大敌的模样……折可适的心里闪过一个个疑问。难道是西夏来了什么了不起的密使?
只在一瞬间,折可适便接触到了事情的本质。想着即将发生的战争,折可适对这个密使究竟是谁充满了兴趣。
但是,打听不该打听的事情,是要冒风险的。
刺探这种军国机密,一旦引起误会,只怕自己会被当成奸细处死在长安。
折可适的心在犹豫着。
是在外面等待董乐娘出来,还是设法潜入驿馆?
刚才似曾相熟的声音再次响起,并且更加清晰。
“所有人都打起精神来。宋贵,你带着自己那队人,再查查东面的街道……大伙都辛苦一点,查完最后一次,宵禁开始,便有京兆府的人来巡查。俺们也好轮替着歇息……”
没错,折可适再一次确认,这个声音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张范!与自己一起在延州打过仗的张范!但是,张范不是听说已经调到卫尉寺了么?折可适心中不觉一惊,又露出头看了一眼视线内的士兵——穿的都是普通的红色战袍。但是这些人的表情与动作,却瞒不过折可适,在所有的军营中,真正当过兵的人,都可以很容易分辨出来卫尉寺的军法队与普通士兵的区别。
果然是卫尉寺的人!
西夏密使,竟然要调动卫尉寺的部队来守卫?!
折可适心里的疑团越来越大了。
那个宋贵在分派着人手,向折可适所在的方向开始巡查。折可适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小心的掩饰着自己的行踪,一面大脑飞快的运转着,判断眼下最佳的对策。眼见着巡查的卫兵越来越近……
便在这当儿,忽然,只听到长安西驿门前,张约厉声喝道:“停步!来者何人?!”
静夜中的这一声高呼,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张哥,是自己人!”一个爽朗的声音传到折可适的耳里。他不禁在心里暗暗笑了笑,来的人竟然又是熟人,种杼!又是一个种家的人,不过这个种杼在种家这一代的兄弟中,并不是出众的子弟,也不甚被人注意。几年前种杼离开延州后,便不知道他去了哪只部队,算算年龄,今年应当正好是虚岁二十。
“是种兄弟。”张约似乎松了口气,停了一会,又听他问道:“这位是……”
“来,我来介绍一下。”种杼的话中,似乎带着点做作的热情,“这一位,是职方司的姚凤姚子鸣大人。”
不止是折可适,连张约,顿时也明白了种杼那种热情的做作。姚家与种家,都是山西巨室,又是为大宋将门,便以这一代当家人而论,种家有“三种”,姚家有“二姚”,都是名满西州的名将。因此两家子弟,素来彼此看不起,暗地里咬着牙要争个上下的。
“原来是姚大人。”张约客气地打着招呼,但是他是个严谨的军人,目光中始终带着怀疑,还一份对职方司这种“神秘”机构的不信任。
姚凤仿佛看出了张约的心思,掏出腰牌递给张约,一面淡淡地说道:“兄弟也是延州军中出身,收复绥德之役,兄弟便在种太尉(太尉,宋代对高级武官的尊称)帐下,只不过与张大人各属